第12章 黑猫·九
病房外的走廊被刷满了绿色,头顶橙红色的灯泡摇摇欲坠,仿佛地面一有震动,那灯泡就会坠落在地,然后碎成一朵橙色的花。
白渝州的单人病房在走廊的末端,走廊前的一扇窗户漏下月光,孙云凡就站在月光中点燃一根烟卷,忽明忽暗的火星把他的脸照得一会黑一会亮。
程懿言就站在他的对面,见他望着什么也看不清的黑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嘴唇微微张开,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孙云凡突然冷不丁地开口了。
“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程懿言眨眨眼:“什么什么意思?”
孙云凡放下嘴边的烟卷,终于把他定着不动半个小时的脖子低了下去:“如果是你和苏展堂,在那种情况下会替我挡子弹吗?不会吧。就算咱们这么多年的友情,顶多是提醒让我闪开。我这么说也不是在骂你们,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做?”
子弹从枪膛出发,穿过胸膛的时间连眨眼都来不及,一个人怎么会在这样短促的时间里去权衡利弊,这分明就是无意识的行为。
程懿言一语不发,见她不说,孙云凡问:“他是不是喜欢我,早就喜欢我?”
“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
“问不出口……”孙云凡别过头。
这万一纯粹是自己想多了,那得多尴尬啊,可是不问又怎么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唉,反正就是一个大纠结了……
程懿言眉稍一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走近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那你呢,喜不喜欢人家?”
“咳咳咳,”孙云凡被嘴里刚吸进去的烟呛了个正着,连咳好几声才恢复正常,哑着嗓子说,“怎么、怎么可能啊!”
程懿言:“啧,我就随口一问,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我,”孙云凡立即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那是不想欠他一条命。”
“行行行,我们站长啊做事从不欠人情,”程懿言笑着摆摆手道,“明早我再联系元家的小公子吧。”
她没有多问孙云凡是不是要回去,就想她很明白一句话叫旁观者清,孙云凡说的没有错,即便是他们七八年的共事情谊,也绝不会为对方豁出一条性命,孙云凡也不会因为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受伤,红了一整夜眼眶。
人心嘛,都是自私自利的。
人嘴嘛,都是比心硬的。
程懿言走后,孙云凡独自回到病房,病房里冷清得可怕,安静得可怜,他借着微弱冰冷的台灯灯光,望向白色病床单上安静睡着的人。
白渝州没有言语,也没有笑,,更没有那般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毫无动作毫无声息,他就像个抽离于世俗的人,身体留在此处,灵魂却在另一个世间。
孙云凡突然好怕,好怕他乐不思蜀,就这么不回来了。
他缓步走到床边,没发出一点声响,只是低头静静地瞧着,也不知瞧了多久,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白渝州的唇角。
孙云凡恍惚一怔,记忆里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可他翻阅所有生平能记起来的事,都没有找见有这么一个人。
这么一个让他捉摸不透,又舍不得离开的人。
孙云凡叹了口气,在一旁的沙发上躺下去,枕着自己胳膊之余,目光又扭向白渝州。他嘴上虽然说着什么事是不可能,心里倒是跟明镜似的清楚,自己只不过是胡乱找的理由罢了。
过了一夜,等远天渐渐有了一抹红晕,孙云凡大概才睡死过去。
白渝州像是做了一场途径千年的梦,梦里海棠花谢了千年,这才从恍惚间回神醒来,缓缓睁开眼。
窗边的艳阳刺痛双眼,白渝州想伸手挡一挡,看见被针管和绷带绑满的手,才想起来昨夜发生的事。
也不知最后那句话,孙云凡有没有听见。
白渝州侧头看向床边沙发上背对着自己入睡的孙云凡,笑着叹口气,他还真是脑子一热就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要是真被他听了去,怕是不好解释。
孙云凡一夜都是半睡半醒,这会听见身后的动静,本能反应似的坐起来转过身,见到病床上的白渝州正在看自己,足足呆了十秒钟。
“醒了?”孙云凡急忙回神,避开他那仿佛要将人看穿的目光,搓了把脸晃悠悠地站起来。
“嗯。”白渝州嘴角划出一道淡淡的弧线,目光随着孙云凡的运功轨迹而走。
孙云凡摇摆不定地走到门口,定了一会,转身又走回床边,犹豫许久刚张开嘴时,就听见白渝州问:“元柯呢?”
孙云凡心头忽然一冷,指着外头说:“应该来了吧,我去看看。”
待孙云凡合上房门,确认脚步声走远后,白渝州解开衣领,低头看着胸口上早已愈合却还缝着的伤口,拧紧眉头。
“公子!”元柯破门而入,扑到床边闷头开始哭,“你吓死我了你!”
白渝州拍拍他的脑袋:“没事,我命大。”
孙云凡站在一旁双手插兜,有些插不上话,只好看了一眼手表说:“半个小时后医生应该会过来看看。”
白渝州一愣,抬头说:“突然有点饿了,孙先生能不能跑一趟腿,去南街路帮我买一袋炒栗子。”
“好。”孙云凡没多想也没拒绝,转身走了。
白渝州立即正色道:“东西带来了吧?”
元柯动作一僵,没舍得回答。
“给我。”
元柯撅着嘴,不情不愿地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术刀和缝合用的针线,还没等递上去,就见白渝州一把夺过,扯开衣领,刀尖对着自己落了下去。
元柯闭上眼,慌乱中别过头,没眼再往下看。
他只是低着头,房间里安静到仿佛能听见针眼穿过活人皮肉的声音,他咽了一口又一口唾沫,口腔都干了,才听见落盘声音。
白渝州顶着豌豆般大小的冷汗,缓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处理掉吧。”
“……”
元柯握住沾血的刀和线,很快它们就在他的手心里化成一抔灰,他把灰屑装进袋子里,红着眼眶问:“公子这么做,划得来吗?”
白渝州仰倒在白床单上,笑着问他:“你想做一个人吗?”
元柯摇摇头,又很快纠正,点了点头。
“我也想。”
以前他觉得,人应当是世上最强大的生灵,能占有五湖四海整片土地,后来他认识了那个人,才发现人才万物中是最脆弱的,会因为天降横祸而死,会因病而逝,眼睛一开一闭之间不过百年,也会留有诸多无奈和遗憾。
即便如此,他也花了这么长时间,努力去成为一个看似寻常的普通人。人会受伤,会生病,他也尝试着把伤口留在身上,看着它慢慢结痂,虽然最后的结局尽是无功。
他太想成为一个人了,一个足以能够与那人并肩的人。
孙云凡跑了两条街才找到那家卖糖炒栗子的店面,又来来回回绕了几圈,纠结好一阵才从那堆没两样的糖炒栗子里选了一袋自认为更好吃的。等回到医院病房前,正见主治医生拉开房门。
“医生,他怎么样?”
老医生面色僵了一刻,很快又笑起来:“住院观察两日,要是没有其他病症后就可以出院了。”
孙云凡点点头:“上次取出来的子弹在哪?”
“我这。”病房里头的白渝州冲他笑了笑,说,“让元柯去查了。”
“哦……”
老医生缓了口气,连忙跑了。
孙云凡走到床边,把买回来的糖炒栗子往白渝州身上一丢,自己往窗户边上靠去:“你跟人家老医生说什么了,弄得人家神神叨叨的。”
白渝州盯着被子上的一袋糖炒板栗许久,抬头看他:“你帮我剥栗子呗。”
“没长手?”
“在吊着水呢。”
孙云凡对自己摇身一变还要伺候人这件事十分不爽,奈何自己这条命也算是白渝州救的,总不好拒绝,于是只能在翻完一个白眼来表示自己的心境,十分顺从的走到床边给白渝州剥起栗子来。
他活了这般大,不说别人照顾他,自己也没照顾过什么人,一颗栗子撰在手里总觉别扭。白渝州倒也不急,就静静地看着他如何解决这个“麻烦”的栗子。
孙云凡剥完一个栗子递上去,见白渝州半天没动,嘁声问道:“干嘛,难不成还要我喂你啊?”
白渝州笑笑:“那倒不用。”
说着,他接过孙云凡手里的栗子,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孙云凡目光从他的视线当中扫过,恍惚又想起昨夜,生与死之间,只是一夜间。
“以后别这么干了,”孙云凡说,“我不想欠你的。”
白渝州停下手里的动作,半晌后接道:“你没欠我的。”
都是我欠你的。
“你住院后,除了元柯,就没有一个朋友照顾?”孙云凡顿了顿,又接道,“我是指一些亲人或者……女朋友?”
白渝州不以为然回答说:“单身多年,见笑了。”
孙云凡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张凳子坐了下去:“我以前交过两个女朋友,你知道吧,就是交往的女朋友,虽然感觉还不错,但是因为身份原因,最后都不了了之。”
他把“女朋友”三个字特意强调一次,然后悄悄抬眼,想从白渝州脸色发觉一些微弱的神色变化,可他只是吃着栗子,像个事不关己的身外之人,淡淡地说:“然后呢?”
然后……
然后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孙云凡勾头笑道:“就是感慨一下,感觉自己单身两年多了,有点想找个女朋友。”
“嗯,”白渝州垂着眼说,“那挺好的。”
孙云凡该试探的也试探了,该表示的也表示了,就是瞧不出白渝州一点不正常的反应,哪怕是一丝的失落或是些许的感伤,都从他的眼里望不见。
他想:也许真的是多想了吧,自己跟白渝州之间从头到尾,只是一场单方面的误会而已。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回站里了。”
白渝州没有留他,只是轻轻应声,任由他离去。
孙云凡合上房门,从门上的玻璃窗往里望去,此时的白渝州早已放下那袋糖炒栗子,躺在床上闭眼小憩,温暖明媚的阳光星星点点洒在他的面庞,他安静得仿佛不为人间所扰的神灵。孙云凡光是瞧着,心里头扑通扑通的声音却似在无限放大。
他突然好像打开门,像个不速之客闯进这间被暖阳环绕的屋子,然后当面问那个人:
就只是这样吗?
如果,如果白渝州喜欢的人是自己,难道不应该给出一点反应?
孙云凡盯着屋里望了许久,等白渝州全然转过身背对他的时候,他彻彻底底清楚了。
原来最后心里失落的人,是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