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藏在心底的记忆,是不会被遗忘的
近来,有不少弟子时不时地听到偿愿殿里传出哀嚎声,时而呜咽,时而抽泣。
“呜呜呜呜,仙韵啊~你帮帮我吧。随之,那没心没肺的倒霉孩子!今早我就问问她去不去凡间,她白了我一眼!她白我一眼啊!呜呜,难道注定渡不了劫了吗?”
张仙韵颇为嫌弃地拖了拖自己的衣摆。“你也不要急嘛!都七百年了,还差那几百年吗?”
“我的徒儿!已经被这轻灵界笑话了这么多年!你不要忘了,她也是你的徒弟!”
“我自然知道,只是她不懂这人情世故,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得需一个特别的时机、机遇,万万急不得!”
李故之讲述了近几日与柳随之的几番争执。
“哎,怎么说呢!小随之这人,心肯定是善良的,但是她有时候真的鲁莽,擅自插手凡人命数,不分是非地杀老汉!真可谓是。。。”
“冷酷无情。下手利落。”
“。。。这,也不对。她还是个小孩子嘛!”
“小孩子?所谓事不关己,己不劳心。这些凡尘俗事本与她无干系。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张仙韵开始思索了起来,“情分多种,男女之情,骨肉亲情,挚友之情,你为何总问她男女之情?”
“小姑娘家的,在她这个年纪,不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吗?谈情是最容易的历劫契机!”
“我想,她对男女之情最为寡淡,但并非对其他无情。从你的描述中看,随之她心系难民,连角落处的妇人都能注意到,可见她有在意之物。这让我不禁想起另一件事。之前她在学堂与那位弟子发生口角的原因是,他说她在看他,看他什么呢?。。。我本以为她是对他有意思,如今想来,怕不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啊?谁看谁啊?不是随之单相思嘛?”
“那日,蓝翩若在说他母亲为他亲手缝制的剑穗。亡母遗物、贫苦妇人。。”
“那又如何啊?这能说明什么?”
“我明白了,她是在意那从未拥有过的骨肉亲情!或许,这会是个契机啊,自小长在青霄殿,没爹娘、家人的疼爱,见到旁人提及,难免心生羡慕。”
“那我不就是她的爹娘吗?还需要旁人作甚!”
“诶~此言差矣,这关系如何替得了。话说回来,从未听你说起,她的父母家人是何人,家住何方,怎么就给你捡回来了。”
李故之低头不语,双眉紧蹙,良久回道:“在我捡到她的时候,怕是就没得半个家人了。”
李故之讲起了柳随之所在的村落被魔族血洗,就她一个孤零零地被溪水冲了下来。
“你说,情分多种,我自然也想让她去历练。可唯独这骨肉亲情,我不想让她再经历。所幸那时,她尚在襁褓,肯定是记不得事了。”
“她从不过问,你也不说。”
“那如今这劫怕是过不了了!”李故之想着另寻它法。
“这或许是随之唯一触情历劫的机会了,她有权利知晓她的过去,也许这也困惑着她多年。”
“这。。。这我做不了!当年我未曾踏村寻她父母。想来,怕是惨不忍睹。”
“如此,那便让我来吧!人的记忆其实从未消失,只是时间太久,被埋在了最深处。只要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我都能帮她挖出来。”
“你,你是要用探虚幻境!”
“是。或许能在幻境之中,找到随之触发历劫的契机吧!”
探虚幻境,能挖出受术者最深处的记忆。幻化出的,皆是当时的真实场景。这虚境会因受术者的感官而变化,因眼睛是有盲区的,只能依照她的所见所闻,制造幻境,重现旧事。
次日,柳随之如往常一般,给花草浇水。
张仙韵来了,也不像往日,会瞧瞧师父在哪,而是径直地朝随之走来。她不知道,此刻,李故之正蹲在墙角偷窥。
“仙韵师父?你来找我?”看了一眼,又接着耐心地浇水。
“嗯。想跟你谈一谈。你,很喜欢这些花草?”
“谈谈?找我,不找师父?嗯。。。这些花草,还算喜欢吧。”
“若有一天,有人毁去了你的花草,你当如何。”
柳随之置于空中浇水的手莫然停住,脸上也没了表情,看着花草,放下了工具,回头道,“那我会把那人的头拧下来!”
不远处的李故之瑟瑟发抖。
“。。。随之啊。这些不过是花草,你为何会如此在意。”
“那也是我每日早起,花了心血,用心灌养的。岂能让人随意毁了去。”
“所以,你对它们有了感情。若它们有朝一日枯了,你会难过对吗?”
柳随之没有直接回答仙韵师父,愣了一愣,想了一想。从未想过,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会吧,但,我会把它们照顾得很好。”
“你对花草尚且如此,可对旁人为何如此冷漠呢?只因为这花是你养的,旁人本就与你无关是吗?”
猛地回头,“不是的!”又觉得自己有点伪善,便驳回刚刚的话,“或许是吧。那些人的生死、恩怨与我何干。或者说,这整个灵界山的安危都与我无关,只要不伤害到师父和我,我无所谓。师父常常对我说倘若经历恩怨的人是我,沉溺于执念的人是我,我还会不会说的那样轻巧。可我没办法,我体会不到。痛不欲生的滋味众人皆尝,我并不想要。”
“我明白了。你与故之,在这青霄殿生活了七百年,每一天都无忧无虑,定然很开心吧。”
“那是自然的。”
“可曾想过,你师父有一天会离你而去。那时,你当。。”
“你在说什么?”柳随之显然不想听到此类的话。
“你知道,这灵界山有十二重。若你渡劫飞升成了上神,那些人是不会留你在故之身边的。而你师父,不出意外的话,会永远留在这第七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柳随之愈发不明白张仙韵今天的目的。
张仙韵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若有一日,有人要杀你师父。你能保护你师父吗?”
柳随之直直地盯着张仙韵,面露疑虑。
“我师父是上神,还轮得到我保护吗?”她冷嘲道。
“以你如今的修为,连飞升劫都未触发。怕是连故之的一根头发丝都护不住。”
柳随之低下了头,双手捏紧成了拳头状。
“我知道,你师父对你来说,很重要。若有他人诋毁你师父半句,便足以让你以命相拼对吗?”
“我对师父,不是那种。。。”
“是亲情对吗?是类似血亲的那种。”
柳随之猛地抬头,神色复杂。
“你为何不问问你师父,你亲生爹娘在何处?”
“呵~我自小便养在灵界山,有记忆的时候,身边就只有师父了。想来,我是被弃的吧。不问也罢。”
“你若想知道,我能助你。或许,你的爹娘很爱你,胜于一切。”
柳随之满脸疑惑,但还是看向了张仙韵手中凝成的一个光点,她双眸注视着,那光点散发着七彩极光,透过瞳孔,探究着眼底的世界,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刺眼的光亮让柳随之的眼睛瞬间失色,白茫茫一片。再睁眼,是黑漆漆的一片。许久,朦胧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并恢复了颜色。
一处土房之中。一个妇女,两个男子。一个中年,一个约莫十二岁。那妇女看上去很是劳累,却笑靥如花。
画面中,只能看到这些。柳随之和张仙韵为旁观者,立于漆黑之处。
“名字想好了吗?娘!”一声稚嫩的孩童声响起。
“嗯。你呀!叫陆福康,幸福安康。娘亲希望她,一生幸福安乐,叫陆福乐。”那妇女逗了逗女婴,那男童捏了一个泥人,拿着它在她面前晃悠。“这是一个剑客!哥哥以后保护你!阿乐!”一旁的柳随之好像知道这是谁的记忆了,甚为温柔地盯紧了那个襁褓中的女婴,反复地看着这屋里的每个人,时不时地嘴角上扬。
“这个是我?对吗?仙韵师父。”
“正是。这是身为幼时的你真实的所见所闻。”
“陆福乐。我的名字。这就是我爹娘,我竟还有个哥哥。”柳随之轻轻地走过去,想去抚摸下小孩的脸颊,手刚落下,那妇人的手恰巧搭在了她的手上。
一瞬之间,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虽然没有任何触觉,可她却很知足。
接下来的画面,便是围绕着小福乐的生活作息来呈现的。她醒着的时候,映入她眼帘的景都会呈现出来。她睡着的时候,便会一片漆黑,一闪而过。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男人打猎耕田,女人们织布带娃。村里约莫三十口人。不少村民还特意过来看了看小福乐,都会夸上一句,“这孩子,真漂亮。”。
村里有不少的孩童,常常凑一起玩耍。民风淳朴,宁静安好。
一日,阿爹从外头回来,手里提着一条肥胖的鱼,“今天吃鱼,给你娘补补。”这是一个温柔爱笑的男人。
“好。我带阿乐出去晒晒太阳。”
那日,阳光正好。温暖也不晃眼。阿娘抱着小福乐,坐在木凳上,看着一群孩童在玩耍。那群孩童围成了一个圈,打转转,嘴里念着,“李光棍!一穷二白,打光棍。不爱干净、茅屋破,活该光棍一百年!”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破屋前,露出洁白的牙,还配合着小孩们鼓着掌。
几个妇女来了,开始聊起了家常。
“你们也不劝劝孩子,别老取笑人家啊!”
“哟~陆嫂是心疼那个光棍啊!”一个嗓门大的女人面带戏谑的表情笑道。
“我可不想,让我家阿康学不好。”
“小孩子爱闹!老李也不生气。这样不是也蛮有趣的。”另一个妇人说道。
另一日,小福乐不知为何啼哭不止,阿娘怎么哄都哄不好。谁知,陆福康捏了一只泥人猪,学着猪叫。“哼哼哼~这是猪。家里的母猪很快就产仔了。哼哼哼~”。几声猪叫竟把小福乐哄好了,直愣愣地看着摇晃着的泥人猪。
将近一月,鸡鸣早起,炊烟袅袅。日落狗吠,饭后闲聊。生活虽然平淡,却让人很满足。阿娘生下小福乐以来,从未做过家务农活。家里的活都是阿爹和福康分担好。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柳随之看着这一画面,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后来,我却是一个人了呢。”极其轻微的一句话,让仙韵师父收回了笑脸。
可能注定的那一天,马上要来了。世人都想沉溺于快乐之中,可当突然知道了未来必然大祸临头。不管那一天会在什么时间到来,在这等待的过程中,痛苦已经来了。
今天的天特别地蓝,阳光照遍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春风拂漫天的柳絮而来。
一群妇女照旧闲聊,有说有笑。
那条刚下过雨还泥泞的小路尽头,晃晃悠悠地出现了一个男人,一步一步,举步维艰地倒在了村口。正巧,村门口的那户妇女出来倒水,见一个人倒地上,吓得掉了木盆,大呼,“诶!来人那!这有人倒地上啦!”费力地翻开,那人面色惨白,青筋暴起,着实吓坏了过来看情况的村民。
“这!这是陆大哥啊!陆嫂,快来看看啊。”三三两两的声音引起了阿娘的注意。阿娘急忙将小福乐给到阿康,急匆匆地赶到人群中。
映入眼帘的一幕,是阿娘抱着阿爹,一脸不敢置信,显然是被这模样吓坏了,可还是忍不住哭了。阿爹很是艰难地贴上娘亲的耳旁,“快跑。让大家快跑。魔族的人来了。”
这一天竟是这样来的,阿爹倒在了娘亲的怀里。娘亲忍痛对大家说,“快走。魔族的人来这里了。”说完,自己却没力气站起来,只是抱着阿爹傻哭。
这村里的男人大部分是出门打猎了,多数为妇女小孩。一听这话,村民纷纷跑了起来。有的回屋子收拾行李,有的带着小孩直接从村的那头跑了。
“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啊!”一旁的柳随之见娘亲没反应,急切地喊起来,可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此时,陆福康抹了抹眼角,将小福乐递给娘亲,“阿娘,你带着妹妹快走。”说完,把娘亲硬生生地拖了起来,推她快离开。阿康背起了阿爹的尸体,困难地挪回屋。
陆福康显然是不想走的,他拿起了阿爹挂在墙上的弓箭。
“你要做什么!你带着妹妹快走。娘亲不能没有你爹爹,我要陪着他。”
“阿娘!我答应过爹,要保护好你和妹妹。放心,我拖住他们,很快就赶上你们。你们快走。阿娘,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快走,从后门快走。”
话音刚落,一声刺耳的马鸣声在屋外响起,尖锐的笑声、村民的惨叫声回荡在整个村子里。
屋外的一切,柳随之看不到。可那惨叫哀嚎,声声入耳。随之眼睛瞪着,浑身发抖,杀意生起。
阿娘抱着小福乐,还是不忍心留下阿康,偷偷地跑了回来,躲在了柴火房,从一个小破石洞中寻找阿康。
“呵,看你们还会嚣张到何时。”男童声响起,像是从屋顶传来。空中袭来一支羽箭,击破了旗杆,顺带着击穿了一个人模样的妖物,绿色的脑袋崩裂炸开。
透过娘亲的瞳孔,小福乐看到了屋外的景象,尸横遍布,血流成河。那屋顶上的是陆福康,他射落了一面红云黑旗,那旗帜随风躺在了血泊之中,浸透变黑。娘亲忍受着莫大的恐惧和悲愤,不敢出一声,怕吓哭襁褓中的小福乐。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伸出一只手,使得陆福康瞬间无力,被一股黑气吸了过去,凌空被举起。
“啪叽”一声,骨头捏碎声。只见那魔族之人,手一捏,那孩童的脖子像是没了骨头,头颅瞬间耷拉了下来。
柳随之捏紧着拳头,狠狠地瞪着这一幕,咬牙绷着脸,没有说出一个字。
娘亲颤抖着捂紧了自己满是泪痕的脸。那些魔兵开始搜罗起屋子了。此时的阿娘竟有了力气,抱着小福乐从屋后方的草丛地,拼命地逃。
沿着草丛,娘亲用手扫开了一条小路,拼了命地奔走,不敢回头。喘息声被呼啸在耳旁的风声盖过,这条路始终望不到尽头。
娘亲没有力气了,摔在了草垛上。她吃力地爬起,不知道头顶上一直趴着一个魔兵在对她诡异地笑。娘亲听到头上有动静,颤抖着抬起头,“啊!”一声尖叫怕是要引来无数魔兵。
那头顶上的魔兵跳下,正要拿起狼牙棒向娘俩砸去。
千钧一发,当头棒喝,“我去你的。”那魔兵瞬间失去了知觉倒地。
是村里的李光棍!
娘亲感激万分,赶忙起身,“魔族!魔族杀光了村里的人。快跑吧。”
“陆大哥呢!村里的人呢!”
“都。。都死了。。快走吧。他们要赶过来了。”娘亲泪流满面,说话都不清楚了。
李光棍望了望襁褓里的孩子,一脸凝重,心思不像在逃命,竟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李。。。!”光棍两个字没喊出口,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母亲稳了稳孩子,朝河边奔去。
柳随之记得,他孤苦无依,小儿鸣唱,歌声漫漫,最喜伴其孩童左右。
李光棍与一旁黑暗处的随之二人插肩而过,柳随之知道他什么也听不见,可仍是唤了句,“别回去了吧。”
他那个背影,没有一丝犹豫,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
周围看不见任何魔兵的影子,可是他们的声音总是在耳旁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一条湍急的小溪边,娘亲抱紧了小福乐,皱紧了双眉,边摇边说,“阿娘爱你!阿娘希望你这一生,平安快乐。阿娘去引开魔族,真的,真的舍不得你。求上天怜爱,保佑这孩子能逃过一劫。我的阿乐。。阿爹和哥哥啊,会保佑你的。”
小溪旁凑巧飘荡着一只破竹篓子,娘亲缓缓地将小福乐放在里面,让其浮在了水面上。阿娘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随着小溪流动,柳絮纷飞,今天的天特别的蓝。
柳随之看着这一片蓝天,干净的没有一片云。她的心莫名地抽搐了起来,一股郁结已久的气在喉间起伏,久久不能平息。直至跪倒在地,“扑”地一声,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头痛欲裂,这幻境,突然呈血红一片,空中裂开的缝隙如一道道血痕,愈发破碎,阴暗。。。。柳随之瞪着眼睛,眼里满是血丝。
“收!”张仙韵结印,暗红的光芒逐渐恢复成了一个发着七彩极光的小漩涡,慢慢消散于无形。
幻境已碎,两人重新回到了青霄殿,只是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柳随之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婴幼时的画面,回响着一些话语,却听不清谁在讲话。
“竟是这样的!竟是这样的!”随之双膝跪地,双手颤抖地撑在地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别慌,她意识未醒。想来这些事,对她而言,过于沉重了。”
李故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着双目赤红的柳随之,他万分心疼。
“随之啊~师父在这里。你可别吓唬我哇。”
此时, 一声破天荒的惊雷,炸起!巨声回荡在青霄殿的上空,震耳欲聋。
“怎么回事!今天天气这么好!怎么会打雷呢!”李故之一脸无知地问道,又低头甚为担心随之。
“它来了!”张仙韵望向空中,沉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