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元明四十六年
元明四十六年，那年的杜初棠刚满十四岁，正是娇嗔的年纪。杜家子嗣单薄，大房只出了她这么一个小姑娘，父亲母亲千疼万爱，杜初棠就这么无忧无虑地长大。
杜家是生意人，也是皇商，虽商人地位并无文人地位高，但好歹杜家已经做到了这样的位份，家主杜行止也曾进朝面见过皇上，也曾在皇上出访平州时随州牧徐家一同接待。杜行止虽未入朝做官，但等闲官吏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徐家家家主徐扬与杜行止谈笑间总打趣道，行止是家中支柱，祖宗产业不好荒废，只能继承家业继续行商，不然要是当年走了科举之路，如今也是一朝大员了。不过到底是他人有才能，经商也能打下这皇商的牌子，上能供皇家所用，下能富一方之民，也是惊世才学了。
杜初棠有这样的父亲，从小见识才情自然不是旁人可比，就连徐家伯伯见了也是忍不住直夸赞，早早定下要给他们徐家做儿媳妇儿的。
彼时杜初棠和徐克礼都还年幼，徐扬伯伯约束儿子甚严，从小就便送到书塾念书，刮风下雨都雷打不动地进学。杜家倒是与此不同，就杜初棠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虽也要读书明理，但从不拘着，是以杜初棠年少时跟着父亲游历山川，见识过好多风光。
每每出门回来，自己都会给克礼哥哥说上许久的话，克礼哥哥也都会耐心坐在一旁，眼含笑意地耐心听完她的唠叨。
后来自己逐渐大了，母亲觉着女儿家还是要在家约束些的好，没得太跳脱了。刚被约束在家时自己百般不适，克礼哥哥又会在下学时寻了各式的新鲜玩意儿送来，陪自己说话解闷，自己才逐渐适应了闺阁生活。
徐克礼就像是在杜初棠生命伊始就存在的人物，打从杜初棠记事开始，他就一直在自己身边，耐心、温和，永远包容和陪伴着自己。曾经杜初棠以为自己的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等到自己年龄到了，就嫁给克礼哥哥，从杜府抬到徐府。反正两家相隔不远，徐家长辈又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嫁过去的日子应该也会很好很好的。
可是，克礼哥哥是什么时候从她生命中陡然消失的呢？
杜初棠握紧手中的册子，很仔细也很用力的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克礼哥哥的场景。
就是在元明四十六年的夏末秋初吧。那会儿正是吃莲蓬的时候，可是母亲怕自己剥了莲蓬就会坏了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指甲，是以怎么都不让下人买给她。
那天，还是克礼哥哥来看他，从身后偷偷捧出一个莲蓬，坐在院子中的银杏树下，细细剥给她，并不让她自己动手。
那天他们好像说了很多话，但是说了什么呢？为什么自己此刻竟然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最后克礼哥哥走的时候，依旧是那样温和地对自己说：过两天再来看你。
可是此去之后，竟然已经过了八年了……
八年了，如果克礼哥哥还在，现在应当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英气俊朗，气宇轩昂，他那样的家世才学，想必也是羡煞旁人的。
元明四十六年，那年实在发生过太多太多的事情了。
就在那年秋天，中秋未过，平州突然就遭了灾。
天崩地裂，呼号声此起彼伏，屋宇坍塌，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多少人家妻离子散。
好在徐杜两家是当地大户，屋宇向来盖得扎实，地崩山摇之后，倒是大半房屋都留存了下来。
徐伯伯和自己父亲日日在外带人救灾，徐婶婶和母亲就在家中安置救出来的城中百姓。
两家人都把自己的住处挪到各家的一处小院子里，把剩余的屋舍全部挪出来安置伤民。百姓无粮，两家也开了自己的米仓救人，百姓病痛，两家也都四处寻医买药……
杜初棠的约束连同徐克礼的课业自然也就停了，两人投身于赈灾之中，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就是这样的徐家，就是这样的杜家，竟然合起手来贪腐了朝廷赈灾的物资，贪腐了可以救济百姓的粮食和草药，就是为了那么点银两，置全城百姓生命不顾！
就是这样的徐杜两家，救了全城，却丝毫都救不得自己！
那样多的生命，那样好的人，都在这场纷争之中，用鲜血为自己的生命画上句号。
“元明四十六年秋，真的过去好久了，世子可知道当年发生过何事？”
“平州震，死伤无数，幸得当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澜见大人主持赈灾事宜，才得以安抚民心。”
“是啊，平州府府尹徐扬赈灾不力，徐杜两家更是合谋贪腐赈灾物资。圣上震怒，御笔亲批严处徐杜两家。徐杜两家共一百三十八人，抄斩九十八人，流放四十人，其中半途病死三十六人，到如今，只剩下杜初棠一人存活。”
一百三十八条鲜活的生命，那些疼她、爱她的生命，如今都成为亡魂，多数连遗骨都未能留存，只能任由风化在岁月中。
“阿初……”
“秦南星，你合该杀了我的。”杜初棠眼中含泪，面容清冷地张口。
“何必给你们秦家王朝留下一个隐患？”
“阿初，打从你第一次见我就不信我，难道就是因为我这燕王世子的身份？如果我想要对你动手，那又何必费心替你找赵婶儿和这册子，眼巴巴救了你后为你细细解释这许多细节？”
秦南星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了门口，看向屋外的天色，继续说道：“很多事情我现在无法为你解释太多，但是秦家不易，皇上更不易。你想要办成的事，也是我想要做成的事情中的一环。从某些角度出发，我们所图并不矛盾。”
“即便我想要翻起的风雨可能危及皇朝威信？”
“阿初，威信是实力支撑的，不是靠掩人耳目，这一点，皇上与我都是一致的，你尽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