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台狱与刑部大牢仅有一墙之隔,铺满浅黄鹅卵石的路延伸到荒凉阴森的泥土路上,两侧树木稀少,阵阵邪风吹过,在傅兰茵的脖颈留下鸡皮疙瘩。
此处是御史台审讯案犯之地,入目皆是石墙,灰白色仿佛是嵌在骨子里的冷意。
官差打开门时,浓烈的臭味涌上来,稻草铺就的地面隐约晃过几道黑色阴影,是老鼠在窜来窜去。
偶尔有两声凄厉的嚎叫响彻走廊,也许是隔壁牢房正在上刑。
傅兰茵只觉得胃里翻山倒海,要不是来时并未用餐,大概就要吐出来。尽管如此,她依旧是用手微微遮掩着鼻腔,一双弯月眉紧巴巴的。
穆澈对此见怪不怪,刚入御史台,他就亲自将贪官污吏拉下了马,看着他们在台狱里咬紧牙关,不屈不挠,却在经过各种刑罚后,将所有的罪孽悉数吐露。
那种恍如隔世的错愕感,令他磨去了仅有的耐心和善良。
穿过黑漆漆的廊道,再往前安置着一间小屋,黑色砖瓦,连墙上的红色,似乎都带着一点暗沉,就像血迹被太阳晒过后的颜色。
傅兰茵强忍着不适走进去,迎面就是乱七八糟的味道,香不香,臭不臭的,烟雾全躲在里面,缭绕着往她口腔里冲,呛得她直流眼泪。
穆澈也轻轻咳嗽着,吩咐人将窗户打开。
屋里突然被照得亮堂,傅兰茵缓了一会儿,在阿遥的帮助下平复呼吸,这才看清,站在穆澈附近的几个人,清一色穿着黑袍,带着面纱,似乎是为了抵挡难闻的气味。
他们有的手上还抓着一大把的香料,有的香片还没烧完,皆奇怪探究地看着她。
傅兰茵察觉失态,不好意思地向穆澈的身边靠了靠。
明明是他说要自己帮忙的,怎么到了地方,都不说话。
她心有腹诽,悄悄瞄了他一眼。
穆澈捕捉到她的眼神,莫名侧了侧脸,正色解释道:“这几位都是御史台的同僚。”
他没有要向他人介绍傅兰茵的意思,只走过去取了块香料,蟹膏般的黄色,一看就是以次充好的东西。
“此处安放的,是从各大香铺库房查抄来的香料。像这些原料,做工粗糙,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但将其制成香丸香片后,因份量稀少,极难发觉,所以就辛苦同僚,精心辨别。”
穆澈将香料递给她,入手干涩,味道刺鼻,的确是假料。
香铺卖香,有着各种不同的配方,掺和上一点假的,其实没多少人能发现。
她环顾着四周,角落堆积着一箱又一箱的香丸,若是各个都点上分辨,怕是要花上许多时间,偏偏圣上只给穆澈七天裁决,怪不得他忙得日夜未歇。
傅兰茵忽而放低语气,缓和问道:“那穆大人,是想我帮什么忙?”
她的父亲虽曾任职船舶司,专管香料进出,但她自小就只是捣鼓香料玩罢了,又不是什么能上台面的事,自然没几个人知道,穆澈突然请她过来,难道只是向她解释?
穆澈仿佛突然想到什么,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不过一瞬又郑重道:“檀溪寺那次,你劝我别进寺庙,可是闻出了我身上的血腥味。”
他说得十分笃定,倒是让傅兰茵想反驳的话语都堵住,只能在他坚定的眼神里点了点头。
“但那日,我因刚审完犯人,衣裳血迹斑斑,特地换了新衣。”
穆澈若无其事地戳破关键,又坦荡的下了结论,“所以我想,傅姑娘的嗅觉,恐怕异于常人。”
傅兰茵怔愣着,惊奇地盯着他。
仅仅一件小事,穆澈竟然就猜出她嗅觉灵敏,那要是日后和他相处,岂不是什么秘密都没了。
穆澈言语恳切,直视她道:“若是一般的香药,御史台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但有一物件,我实在无法确认,想请傅姑娘,帮忙看看。”
“可我只是比旁人嗅觉灵敏些,并不懂香料之道,穆大人……”傅兰茵很想拒绝,可抬头就瞧见穆澈憔悴的脸,一时间不忍驳回,话锋转弯道:“我就只试一试。”
穆澈微不可及的笑了笑,傅兰茵不知怎么,心跳漏了一拍,像是怕被人发觉似的,转过了头,径直走到摊在桌面的香片旁,试图转移方才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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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蹊带着他们到了另一个清爽的隔间,没有烟熏火燎,傅兰茵顿时轻松许多。
穆澈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红色绒布里安静躺着四五颗米白色香丸,表面光滑,摸起来却有淡淡的颗粒感。
傅兰茵凑过去闻了闻,是一股松木香,余韵留长,渐渐又冒出花草清香。
穆澈似乎怕这东西有问题,飞快地从她手上接过,许是动作太大,香丸在他的掌心里滚动,蹭着他那一块红红的。
“此乃醒梦丸,京城数百家香铺里,只有抄出十几颗。此物早在三年前,就被列入禁药,不准各大香铺出售,御史台请了香药局的制香师分辨,却也看不出里面的异常。”
穆澈提起醒梦丸,她就有了印象。
这件事说起来,还要追溯到三年前牵动朝局的香料贪污案。
大梁盛行香药,不管是用来入药,还是普通熏香,都离不开各家香铺,而香铺的料子除开东家自身的门路,大都是从船舶司或香药局手里匀出来。
醒梦丸香气持久,功效甚多,一年四季皆可焚用,且点燃后,烟雾状似祥云,被各大世家奉为佳物。可惜其用料考究,香铺产量太少,供不应求,竟造成了人人高价抢购的盛况。
圣上听闻后,也想瞧瞧醒梦丸到底有什么好处,就将此物列为贡品,要各地的船舶司收集配方里的香料,制成香丸以供宫廷用度,为此还拨出极多的款项。
听着只是件奢华的事,殊不知送来的醒梦丸,都出了差错。宫中贵人燃香后,别说是清香扑鼻,反而逐渐昏沉,把脉后才得知是香丸有毒。
皇家何曾出过这般的事,圣上要求严查,追根溯源,就查到了船舶司的官员身上。
在好几人家中,搜出囤积极多的醒梦丸,查验后并无毒素,他们刻意抬价,用皇家的拨款以作私欲,圣上盛怒下,涉案官员皆被抄家流放,醒梦丸也成了禁物,不准香铺贩售。
据说抄没的醒梦丸不知怎么都被烧了,没了痕迹,自然也研究不出里面到底如何□□,罚过官员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傅兰茵对其熟悉,是因为大舅母家就牵涉其中,还有她一直想找的云哥哥,也是因此全家被流放,杳无音讯。
“傅姑娘?”穆澈见她发呆,无奈地轻唤道。
她立马回过神,接着他的话道:“穆大人是认为,此次的醒梦丸,也是假的?”
虽然官家不准出售,但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尤其靠着那件上达天听的案子,醒梦丸名气大燥,多年来,世家还是想着法子搜罗补用。
因此穆澈在京城香铺中找到,也不算意外。
只是宫廷中的制香师都看不出所以然,穆澈为何认为她可以做到。
傅兰茵迷迷糊糊地想着,不自觉就捧着香丸上下打量。
穆澈怕她用手去碰,很是在意地望着她,仍不忘告知道:“我问过制香师,醒梦丸的配方一直安放在宫中,需用降真香、留兰香、丁香花、乳香、松脂、蜜糖制作,各种香料的产地又极其严格,就算是香铺的东家豪掷千金,在如今也很难收集全部,所以这收缴的醒梦丸,极大可能是假的。”
傅兰茵听他念着配方,脑海里一一浮出对应的香料样子,恍惚间就记起少时在泉州的岁月。
母亲极爱玩香,平常的爱好就是收集香料,她那个时候还小,对着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原料,天然有种好奇,常常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把玩。
有次误食,反应激烈,吓得母亲灌水催吐,连夜请了大夫。
那一回,她休养了半个月才好,从此就记得香料决不可轻易食用,母亲还同她讲了许多分辨事宜,生怕她再犯傻吃亏。
如今被穆澈提起,她忽而眼睛一亮,向成蹊要了茶水,再将醒梦丸拿在手里揉搓,见有一层白灰蹭在她的指腹上,香丸表面的米白褪去,露出浅浅的黄色。
穆澈不知她要做什么,又不敢打扰,只好默默地观察着。突然瞧见,傅兰茵凝眉思考,不过须臾,她就将醒梦丸吞入口中,细细品嚼。
他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探手到她身前,严厉呵斥道:“阿昭,快吐出来。”
那语调有点抖,似乎带着害怕。
阿遥也被她的举动吓到,急切地跑到她身边。
傅兰茵怔了一怔,下巴仿佛被紧紧捏住,是穆澈焦急之间没了分寸,她嘤咛着,慌忙将细碎的香丸吐在手帕上,眼尾红红的,说话也怯生生:“穆大人,我就是尝一尝。”
她身子慢慢往后缩,似乎是怕他生气。
穆澈板着脸看她,低声斥责:“胡闹。”
傅兰茵的舌尖都是松墨香气,油腻腻的,令她难受,她小心翼翼地漱口,又将香丸递到穆澈跟前,仿佛讨好的说道:“醒梦丸的确是假的,方才穆大人说配方里有一味乳香,我就想到了办法。”
“你的办法,就是随口品尝,若是出了事怎么办?”他攒眉质问,眉目之间仿佛压印着怒气,傅兰茵傻傻地看着穆澈,隐隐有种不解的疑问。
穆澈恍然往后退开两步,眼神避向别处,用咳嗽掩盖刚才的失态。
半晌后,他才缓慢道:“此事本就是不情之请,若是傅姑娘出事,我自然过意不去。”
穆澈又恢复成那副清冷无欲的模样,可傅兰茵不知怎么,一颗心莫名地发热起来,嘴里还残留着余味,却是一片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