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园子里处处通达,此时正是临近中午,天空中的太阳发出最灼热的光,照在翠绿的草丛上,显得飞奔过来的红色小球不合时宜。
“澈表哥!”低低的惊呼,从傅兰茵的左侧传过来。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发觉是宋芝情,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看热闹,她仅仅盯着远处的人,眼睛里除去惊讶,还有一闪而过的戏谑。
就像是等着看她出糗似的。
宋芝情刚刚叫那人澈表哥,澈……
傅兰茵恍惚间又对上那人的视线,借着光,她不太能看清全部长相,只是那双星眸的落脚点,好像就在自己身上。
球滚到他的脚边,就很听话地停住。
怎么偏偏就那么巧。
傅兰茵在心中质问,随着宋芝情出声,周围的姑娘们也都意识到那人是谁,互相交换着眼色,堪堪往后站了一步,也有人躲在栏杆后头,不想让其他的男子瞧见。
好在侯府宴请宾客,男宾和女眷大都是一家的,其中有她们的长辈,这么多人遥遥站在廊道,也不算多失礼。
就是那颗小球,实在有些扎眼。
傅兰茵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
按理说不过是捶丸掉出去的球,用不着如此大阵仗,只是她和穆澈的赐婚在前,若是她转头就走,现场这么多双眼睛,传出去怕是要说她不满穆澈,不满婚事,反倒给外人留下把柄。
可上前,傅兰茵仍旧是犹豫的。
阿遥大概也看出自家小姐的踌躇,撸了撸袖子,打算自告奋勇替她捡回来,那架势就像是要去打仗。
傅兰茵瞧出阿遥的意思,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在众多注视中,慢悠悠道:“我去吧。”
她的声音好听,到底是女子,说话细细软软的,连带风都柔和几分。
他们两人间还隔着一点路,侯府有意将园子建成曲径回廊的风格,因此在旁侧挖了水池,里面养着漂亮的锦鲤,中心点缀着圆石,逐渐延伸到石子路上。
穆澈就站在灌木丛后面,离池子仅有几步之遥。
傅兰茵深吸口气,缓慢迈出步子,向着小球所在的方向而去。
她为了打捶丸,就用攀膊将袖子绑了上去,露出一截小臂,刚刚小跑着追球,弄得额头出了层薄汗,袖子也松散地遮住手腕,算是唯一让她庆幸的事。
她连头都没有抬,径直走过去。从她的视线只能瞧见穆澈的黑靴子,可他根本没有动,就直挺挺地站着,让傅兰茵猜不出情绪。
越是近,傅兰茵的心跳得越快。
太阳光晒在脑后,带来些温度,像是一种莫名的视线,总以为是穆澈在打量,让她的手掌心都干干的,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小球的红色藏在他的脚边,傅兰茵缓缓停下,偷偷眨了眨眼睛,就那么一瞬间,她轻微抬眸瞧了下穆澈。
阳光在他的额头闪出黄澄澄的弧线,仿佛是落在他的眼眸里,眉目如画,鼻子弧度刚刚好,衬高眉骨,自有深邃精致的意味。
可他忽而动了动,眼神就像凛冽的寒冰晃过来,一下子冲淡午后的温暖。
吓得傅兰茵连忙收回眼神,低着头。
难道他发现自己在偷看了?
可穆澈应该没见过她吧……
傅兰茵犹豫地弯了弯腰,想要去捡球,她的手指很白,碰到球,就像是雪落红梅,极其显眼好看。
然后她就发现,穆澈的黑靴子突兀的挪了挪,刚巧碰到球的边缘,带着简单的力道,使得球擦过她的指尖,撞到石子路,游移着、慢慢地,“扑通——”滑进了水池中。
傅兰茵只觉得空气一滞,霎时间连该做什么都忘了,呆呆地摆着手,保持着动作。
周遭嘈杂的气氛忽而就爆发开来,站在廊道的姑娘们窃窃私语,傅兰茵怔愣着,声音就朝着她的耳朵里钻,但是太多了,一时无法分清楚。
反而是离穆澈近的两个男子猛地笑出声,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思,互相叹道:“没想到穆大人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这球竟然如此不听话?”
“呵,穆大人向来冷面无私,如今有婚约在身,哪家小姑娘都不好使。”
另外一人附和着。
原来他们是把自己当成想要接近穆澈的人了,怪不得语气中都是轻佻。傅兰茵紧紧咬着唇,心中升腾起怒气,正想辩驳,又觉得和男子多言,十分不妥,只好慢慢站直了身子,避开眼神。
可身后的人群中有人尖利的笑了一声:“穆大人在御史台,怕是早就认出傅姑娘了,可真够无情的,傅家姑娘当面过去,都没能得他一点青眼,哎呦呦,未免太可怜了。”
语调里是浓浓的讥讽意味。
有人开了头,其他的言论不免也冒出来:“我听说那圣旨是皇上指的,看穆大人的模样,该不会对婚约不满意吧。”
“这还用猜,不都写在他脸上了嘛。”
“那傅姑娘从前好像患有眼疾,虽说现在是好了,但她无父无母,就是客居宋家,能有什么权势富贵,毕生的运气都用来攀侯府这门亲,可惜啊,穆大人一点都不领情呢。”
“你说得也对,要不是穆大人的名声,哪里轮得到她。”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傅兰茵恨不得能捂住耳朵。
她向来是知道京城如何看她的,平时只当她是客居的表姑娘,可听说她有眼疾,母亲后来又去世后,乱七八糟的谣言都冒出来。
说她八字太硬,说她天煞孤星,说她硬生生克死父母。
那些话还没传出多少,就被堵在阿遥这里,她隐约有个印象,也不过一笑置之。毕竟别人没当着她的面,傅兰茵又能说什么。
可如今,就在穆澈的眼皮子底下,她不过就是想捡个球,并未有任何冒犯的心思,却被他弄得难堪至极,连带着父母都被侮辱。
傅兰茵无措的站着,牙齿似乎都要嵌进嘴唇里。
难道她无父无母,便就可以如此污蔑吗?
就像那人说得,穆澈身为御史,定然是早就知道她的相貌,今天这般地折辱她,就是对他们婚约的抗议。
但这些同她又有何关系!
他要是不满意,亲自去找皇上解开呀。
她还不想嫁呢。
这般想着,傅兰茵是再也待不下去,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旋过身,紧紧拉着阿遥,穿过人群,步伐越来越快,像是在躲避洪水猛兽。
前院的动静,在马球场上的穆铃都知道了。
她赶过来的时候,刚巧碰上傅兰茵回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发现小姑娘用帕子捂着眼睛,朝着后院去。
穆铃不明所以,仍旧是去前院看了一眼。
姑娘们还未散开,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似乎对于这对赐婚夫妇的见面,大开眼界。
穆铃听了一嘴,立马就品味过来,敢情又是她的四哥,惹出来的事。
她虽和傅兰茵是初见,但对娇娇的姑娘,都有种保护欲,何况傅兰茵的言谈举止都迎合穆铃的爱好,自然对穆澈的举动,有些不满。
“四哥。”
穆铃喊住要走的穆澈,皱着眉上前。
穆澈一身水墨色袍子,侧过头向穆铃颔首,他单手背着,可脚却像是扎根,完全不敢乱动。
“你见着傅姑娘了?”
穆铃试探的开口,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在一向处变不惊的穆澈眼中,瞧见一丝惊慌。
穆澈敛起神色,默默点了点头。
穆铃被他这副模样给气着,单刀直入道:“我方才遇见傅姑娘,见她好像心情不好。四哥,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将人家给吓跑了?”
穆澈微微皱眉,仿佛是想到什么,很快又淡淡道:“她的球,被我踢到水里了。”
语气很是寻常,接着他看向穆铃,凝眸疑惑:“她哭了?”
穆铃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要呛到,无奈地提醒道:“四哥!你怎么,嗳,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傅姑娘好歹是圣上赐婚,就算你,”她看向四周,刻意压低了点声音,“就算你不喜欢,至少也别这么明显。”
穆澈若有所思,翕动几下嘴唇,还是换了个语调:“这场赐婚,不是我的本意。”
声音清朗,掷地有声。
“行了行了。”
穆铃实在听不下去,扯着他到偏僻的地方,最后告诫道:“四哥,傅姑娘她也只是坐在家中,就莫名被赐婚,和你如今没差别,你就是不满,找皇上说去,迁怒小姑娘,可真有你的。”
宣平侯府的后宅,一直由穆夫人把持,小侯爷和二公子对穆澈很有意见,向来不同他一道,唯有穆铃,心里不藏事,对于穆澈依旧是同等对待,说话也没大没小。
穆澈倒是无所谓,细细思考了会,清冷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既然你都惹人家不开心,这样吧,到时候母亲定会喊你过去,你就做个样子,向傅姑娘服软道歉,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穆铃替他出主意,偏生穆澈又皱起眉头,踟蹰间道:“刚刚成蹊来报,御史台有意外状况,我本就是要去处理的,遇见傅姑娘才滞留片刻。现下不能再等。”
他的手指摩梭着,像是在下决心,“这件事便就如此吧,我先走了。”
“四哥!”
穆铃还想拦住他,可转念又觉得,四哥当真是厌恶和宋家的婚事,连一点点时间都不肯挤出来。
她还真有点替傅兰茵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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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兰茵眼眶红红的,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她这副模样,明眼人一瞧,就晓得是受了委屈。
怕舅母追问,傅兰茵直接站在了屋外,想等情绪平复些,再进去见礼。
阿遥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比起傅兰茵默默地控诉,她就更加激烈。
那帕子在她手里都快被揉成团,恨不得能丢到地上,再狠狠踩上两脚。
“小姐,你别难过。”
阿遥安慰道,横着下巴数落,“那个穆澈,也就是长得高了点,看着文雅了点,皮囊再好有什么用,就做事的品性,真是让人火大。要我说,一点都配不上小姐。”
傅兰茵没有出声,听着阿遥说话,脑海中又浮现阳光下穆澈的样子,他就安安静静站在那儿,像守门的煞神,就等着她走过去,给她个下马威。
这个穆澈,也太坏了。
傅兰茵心中郁气,跺了跺脚,颇为赞同阿遥的观点。
眼尾似乎又冒出泪花,她用指腹擦去,试图扯起嘴角,“别为此等人坏了兴致,舅母还在里面,进去的时候,一句都别提,省得惹了穆夫人。”
穆夫人和穆澈关系不好,若是让她知道这么一出,别说傅兰茵丢面子,就是穆澈,怕是更恨上她。
有一道赐婚圣旨压在她的头上,傅兰茵可不敢再惹穆澈,毕竟他做事心狠手辣,真要是得罪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她和阿遥说得好好的,带着点微笑落落大方走进去。
舅母只当她是玩累了,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朝她招招手,让她坐在身旁。
穆夫人吩咐婢女给她上了碗桂花露,说是今年最早的桂花做的,吃起来清香可口,必要她尝一尝。
傅兰茵一一应下,从神色里,看不出一丝的难过。
她心中松口气,总算是瞒下了。
坐了好一会儿,几位夫人能说的话也说完,皆有些兴趣缺缺。
大家族的宴会就是这般,兴高采烈得来,中间总会有点疲累。
穆夫人大概看出来,便只叫人吃茶,自己也歇一歇。
傅兰茵倚着吃糕点,突然听得宋芝情跑过来的声音,她跨进屋门,脸上有着得意的表情,可冲她来,立马换成了担忧。
“阿昭表妹,我可算找到你啦。”
宋芝情握着她的手,力道差点能将她带起来,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兴奋,“你怎么样,澈表哥他不是故意的,你别多想。”
她话音刚落,穆夫人喉咙口仿佛是“咦”了一下,聚精会神的朝着傅兰茵看。
傅兰茵暗道不好,心中再次恼了宋芝情,猛地收回手,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