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夜长大，为爱化人
这个狗笼虽然破，但很大很沉，那人先是正面抓着笼子，倒退着走，后来又脱下外套把一只袖子拴在笼子上，另一只抗在肩上拖，那辛苦的样子很像个纤夫。
六郎就像坐在船上的贵客般，随着纤夫的拖拽摇晃，笼子渐渐挪出了那条昏黑的小巷，两边开始出现路灯，橙黄的光为六郎带去劫后余生的温暖，他在这灯光里，观察着前面的背影。
跟他幼稚如孩童的言语比，这个背影已经是个少年模样。拴在狗笼上的衣服和他腿上的裤子是一身配套的运动装，蓝白条纹在接缝处露出蹩脚的线头，看起来质量不怎么样，但胜在比较新，裤子上新衣服的折痕还没消去。
六郎又看向他努力前弓的背，脱了外套后，这背上只剩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咖色毛衣，肩膀宽了、下摆长了，领口又被勒紧的袖子扯开，露出细白的脖梗，活像麻袋口里冒出根细葱。
这个半大孩子很瘦，脖子上挂着的一根红绳，红绳下是清晰可见的脊椎骨节，此刻他背对自己露在外的皮肤上浮着一层水亮的汗渍。
“兄弟！坚持！再加把劲儿就出去了！”六郎生怕他累倒，连忙鞭策道。
那头发半长的脑袋无力的点了点，背弓的更厉害了
等终于挪出小巷口，那人“呼哧”一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起来。
小巷外是一条窄街，两面都是低矮的小商铺，不远处有一排五六层高的老式木板楼，六郎一眼便知，这是c市的老城区，他以前开车抄近道的时候路过过。
那鸟精真会挑！这么个破旧的地方果然适合被“遗忘”！六郎一边腹诽，一边盯着那个累瘫的背影想下一步的计划。
“你家快到了吗？”
头发汗湿的脑袋无力的摇了摇。
“那咱去个你熟的地方？”
脑袋垂下去，半晌后传来一个凄凉的声音：“爸爸已经不在医院了。”
“不好意思。”六郎尴尬道。
两人无言一阵后，那背影忽然又站了起来，又拽起袖子朝前拖起来。
“嘿？你去哪儿？”
“我知道一个地方，住很多狗。”
六郎心里一咯噔，宠物店？屠宰场？
这种老城区有个把杀鸡宰牛炖狗肉的地方很正常吧？他倒不担心这个小弟会出卖自己，他是担心这个小弟分不清宠物店和狗肉店！
“嘿！到底什么地方，说清楚！”六郎担忧的问。
“好地方。”背影闷声道：“会给狗狗洗澡、打针。”
哦宠物店啊！六郎放下心来。
这也是个不错的去处，总好过在街上流浪，到时候，他想办法偷个人类手机拨个号就万事大吉了。
想好了后路，六郎安逸的朝后一躺，四仰八叉的瞪着夜空，又有些困了呢。
他是狐妖，可以不吃不喝的闭关修炼，但代价就是犯困，修为越低，犯困率越高。
只一眨眼的功夫，六郎就睡着了。
沐心悦从宽大的毛衣里掏出挂在脖子上的一串钥匙，笨拙的捏着薄薄的铁片，弯下脑袋凑近钥匙孔。
“咯啦”一声，门开了。
“悦悦回来啦？”客厅沙发上晃悠悠站起一个老太太。
“怎么跑出去这么久？”老太太蹒跚着朝他走来，面上全是担忧。
沐心悦不说话，只是垂着头默默换好鞋，走进卧室，爬上飘窗，面朝窗抱膝坐好。
“悦悦啊，饿不饿？”老太太又跟进来。
沐心悦摇摇头，老太太便慢吞吞坐到床边的一把躺椅上，静静的陪着他。
“吱呀——吱呀——”不知晃了多久，赵玉仙眯了一觉醒来，侧头一看，那孩子还维持着抱膝的动作面朝着窗，上窗户映出一张涕泪横流的脸，蹙紧的眉头，咧开的嘴巴，一颤一颤的胸腔，明明在大哭，他却不出声。
赵玉仙也不敢出声，万一她张嘴哄了，那孩子马上就能崩溃，哭叫着：“我要当狐狸！我不要变身！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这，她一点儿辙都没有，要怪就怪沐青川的身体太差，才一年就坚持不住了。
舍魂咒将那宝贵的人魂注入狐狸体内后，一点点启发着沐心悦的神志，直到他的智商和年纪相符，启智才算完成。
献出魂魄的人类并不会死去，只是会慢慢失去自主思想。如果魂魄献给恶魔，就会听从恶魔的召唤。
这一年，心悦的长进神速，已经有八九岁孩子的智商了，只要再一年，估计就能达到和他十六岁人身年纪相符的智商，那时候，沐青川也将变得混沌糊涂。
如果那时候分别，也许孩子就不会太难受。
现在，沐青川走了，留给沐心悦的人魂将继续启发他，只是沐青川看不到了。
沐青川躺在医院里昏迷的那几天，心悦日夜睡在他枕边，背着医生护士悄悄的叫着爸爸，有一天还真把他叫醒了。
看着枕边的狐狸儿子，沐青川遗憾又向往的说：“爸爸好想看看悦悦化人是什么样子。”
于是，沐心悦就缠着姥姥不停的问，自己怎么样才能化人，赵玉仙被缠的没办法，又不敢告诉他实话，只能含糊其辞的哄“快了吧，快了吧”
其实，族长说过，舍魂咒完成后，自然就化人了，可看看病床上的沐青川，赵玉仙清楚，他肯定是等不到了。
某一日，她强拉走小狐狸回家补眠，谁知一觉醒来，居然看见床上躺着个大活人。
悦悦化人了，仓促间也没什么准备，赵玉仙高兴给他套上沐青川的衣服就拉着他往医院赶，可赶去了，却看到一圈的医生护士围在沐青川床前抢救。
悦悦终于能用人身光明正大的叫爸爸了，在他一叠声清脆震耳的“爸爸”声中，沐青川的生命维持系统被撤下。
他的一生结束了，踏上轮回，他将去往另一个与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有这么钻心入耳的“爸爸”叫着，不知道他来世为畜时是否也会心有所念。
从处理死亡手续到捧回骨灰盒，作为沐青川唯一的亲属，赵玉仙这个可怜的老岳母一直有好心人陪着，人们一边搀扶她，一边帮她擦着纵横沟壑的眼泪。
沐青川只是她的对手“演员”，她本不该这么伤心，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那眼泪，捧着骨灰盒她止不住的颤抖，在心底一遍遍的倾诉：“青川啊，我没有要抓牢你啊，浪费了你这样的好男人啊！”
她说的是真的，无论是作为爱人，还是作为亲人，无论是作为女婿，还是作为儿子，青川都是绝对的好男人，她舍不得浪费的那种好男人。
更糟糕的是，因为沐青川寿终和小悦化人是同一天，且小悦化人在前，那孩子固执的将两者联系起来，非觉得是自己化人害死了爸爸，无论她怎么劝都没用。
赵玉仙知道，孩子只是想给这个骤然抛下自己的爸爸找个离开的理由，如果是自己的错，哭喊时只要喊着“不要化人，悦悦要做小狐狸”仿佛爸爸就会回来。
但，这个好男人还是走了，留下孤儿寡母，赵玉仙必须看好沐小悦，虽然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忽然化人了，但是，既然化人了，就得好好教他蒙昧狐化人后该怎么生存。
等那孩子哭够了，她就给他讲讲誓言树的故事。
赵玉仙这样想着，慢慢闭起眼。
再睁眼时，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她迷迷糊糊的从躺椅中坐起来，先扭头看了眼飘窗，心悦已经蜷成一团在枕着曾经的狐狸小窝睡着了。
她拖着老迈的身体，紧赶慢赶地去开门，生怕那敲门声吵醒了好不容易睡着的孩子。
打开门，赵玉仙惊呆了。
门外一张贴画脸笑眯眯的看着她。
“族族长？”
“悦悦姥姥啊，我来看看你。”族长熟稔的说。
赵玉仙听着“悦悦姥姥”的称呼，就明白族长这是在警醒她完成好本族工作，别在像上次养赵小云一样糊弄老板。
“诶诶！”赵玉仙一边应承着，一边将族长让进屋，而后颤巍巍转身进了厨房，烧水沏茶。
“不用忙了。”族长倚在门口。
“诶诶。”赵玉仙还是谦恭的应着，心里知道人家不喝，但礼数是一定是要周全的。
“我来是告诉你，心悦化人不简单啊。”
赵玉仙连忙抬头看他。
“他这是金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夜长大，为爱化人。”族长念诗般说了一串，而后神色敬佩道：“这孩子不简单呐，得好好培养。”
赵玉仙疑惑的看着他。
族长对赵玉仙温和一笑：“我给你找了个女儿，就当是赵小云的妹妹，你跟孩子说，小姨来照顾他。”
“那那我呢？”赵玉仙迟钝的问。
“别忘了，你只有三年化人的时间，三年也快到了。”族长保持着那温和的笑容：“抓紧剩下的时间，好好和悦悦相处，他很爱姥姥，我想，你也真疼他的吧？”
赵玉仙看着那张微笑的贴画脸，忽然想起沐青川说过的一句话，此刻正好契合她的心境，她把那话重复道：“悦悦是我的心肝，我不能没有他。”
“赵玉仙，我对你是真满意。”贴画脸的笑容更大了些：“这桩亲是你的福报，做好了有功德。”
赵玉仙有些反感这样功力的鼓励，但又不敢反驳族长，什么福报不福报的，经了沐青川的死，她的心态更加苍老，正如人间大多数暮年老人一样，除了家人团圆，别无所求。
见她老态龙钟的不做声，下一秒，族长就原地消失了。
走了就走了吧，赵玉仙一想到这个家即将插入一个陌生的“小姨”就心头烦躁。
把沐青川攒的好茶叶原样放回橱柜里，赵玉仙慢吞吞走回卧室，却又看族长凭空出现在飘窗前。
那贴画脸正贴着睡着的悦悦看，看了好久，族长忽然伸出一跟纤白的指头，在孩子额头点了点，轻笑起来。
那一笑，和方才对着自己的温和笑容迥然不同，虽然还是一样的脸，可赵玉仙觉得，那才是这张画皮下真正的笑容。
等她想看清那个笑容时，眼前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族长来时敲门，走时神隐，赵玉仙想，大概他只是单纯的喜欢敲门这个“行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