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貌若少年(三)
光明似利刃将这沉睡昏暗的天,划开一道口子,温暖耀眼的光亮便从中倾泻而出,将这人间大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金纱。
凌云山前殿,七峰长老,十六人分别于端坐殿内两侧。
最高处的主位上,沈流川收敛神色,目光如炬,静静望着大殿中间站着的十名弟子,缓缓道:“今日站在殿内的几位,都是我长剑宗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年俊才,将来都是延续仙道宗门千年伟业的支柱顶梁。”
沈流川在台上不紧不慢地说着,明意在下面偷偷打量着身边的人。
坐在两边的长老虽说早在前几日就已经和沈流川通过气,但亲眼看见师叔跟普通弟子混迹在一处,仍是感觉古怪,坐立难安。
长剑宗每代都会从各峰中选拔出修为高超,品质高洁的优秀人才作为重点培育对象,并在中期之际,会将这些弟子送往下界的蛮荒之地进行试炼。
荒蛮之地原是上古凶兽“九婴”的封印之地,据说在千年前,九婴从尥河最底部苏醒,醒来后到处作乱,见人就吃。
因其生性凶恶,又身怀水火两种异术,寻常修士奈何不得,逐渐成为天下妖兽之首,最后是由六位已达上九层境界的修士联手制服,将其封印在蛮荒之地。
后来大雍灭亡,天下分离崩析之际,蛮荒之地成了一些在仙魔两道皆无归处的修士们的聚集地,生存环境极其恶劣,虽地处下界,但与外界之间有一道结界,除非有通行符,否则无法进出。
这个地方有着大量嗜血凶残的妖兽和比妖兽更可怕的修士,若是功法不够精湛的话,无法活着从里面走出。
但也因着环境恶劣,对修士的修为和生存能力增进极大,能够从里面活着走出来的修士,层级都会上一个台阶,故而逐渐演变成上界宗派训练年轻弟子的试炼场地。
沈流川今日将各峰精英聚集于此,就是为了将他们派去蛮荒之地参加历练。
明意放眼看去,不出所料,基本都是面熟的人。诸如苏长淇、徐逸阳之类的拔尖人才都在,还有初次见面留下过深刻印象的沈泽、李黛黛等人,都是各峰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而这其中最显得格格不入的,莫过于沉默寡言的时宴,以及刚入师门就靠着后台关系强行霸占一个名额的她自己。
明意故意朝时宴那边多看了几眼,见他依旧端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样子,想起从石茗口中听到他的身世背景,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感叹时宴年纪轻轻,命途多舛的同时,对他不禁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时宴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看,他下意识的朝对方回看过去,正好撞见明意那双潋滟的眼。
四目相对间,时宴不知怎地眼底骤然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不过那点火花星子又被他很快隐去,眉目流转间明灭暗生,变回冷若冰霜的模样。
沈流川处在高位,明意和时宴的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他的眼。
外表看上去沉稳睿智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在心中叹口气,轻咳一声道:“今日让各位前来,乃是为延续先代传统,前往下界的蛮荒之地进行试炼,而本次试炼的成果,就是要带回九婴的一颗头。”
世人皆知九婴乃上古凶兽,出言一出,台下哗然一片,且不说那几位年轻弟子,就连边上坐着的几位长老都面露异色。
玉蝶峰的首座怀瑜真人,素来脾气暴躁,听到沈流川居然直接将这般凶险的任务交付给三十六代的弟子,当即跳出来反驳道:“掌门师兄!敢问如此是否不妥?”
沈流川闻言,眉头一皱:“怀瑜师弟觉得有何不妥?”
“这几位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才刚登下九层二十一级境界,此等修为如何能与那上古凶兽相抗?”
“我说师弟啊,你也不要太小瞧这群年轻人了”
“可是”怀瑜强行出言打断沈流川,正准备继续往下说时,突然被边上坐着的石茗用力一扯。
他面色愠怒朝石茗看去,不懂这个一向温柔理智的师妹怎么今日会跟着沈流川一起瞎胡闹,待顺着石茗的眼风朝站在殿内的明意望去时,怀瑜的脸色瞬间又恢复到正常。
搞什么呀,他居然忘了明意师叔也混在里面。
端坐在两侧的几位长老们大眼瞪小眼,暗中使了一圈眼色后,达成共识:有师叔在还担心啥,必定万事顺遂啦。
沈流川本来就是打算借明意的手,给长剑宗在其他仙道宗派面前立立威。
虽说此举略有作弊的嫌疑,可谁在乎?
大家还不都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见边上的师弟师妹们情绪逐渐平复后,沈流川便接着将具体事宜和蛮荒之地的由来声情并茂地解说了一遍,长篇大论间激昂顿挫,用词慷慨,听得在场者精神一振。
此番前来殿内的弟子,虽然来之前都已经被各家师傅细心叮嘱过,但在听完掌门精彩绝伦的演讲后,均是热血沸腾,难抑激动。
见效果如此之好,沈流川摸着还没变白的胡须,心中甚是满意,又提醒道:“各位都是长剑宗的精锐弟子,实力强劲,不容小觑,可那荒蛮之地也是凶险之地,因此还请大家万事小心!”
众人得令,齐声应道:“是!”
沈流川微笑的将他们逐一扫过,接着大手一挥,八块泛着幽幽紫光的菱形令牌凭空,浮现于半空之中。
“去吧。”
沈流川一声令下,令牌便四散而去,以极快的速度穿梭于殿中,看上去像是紫色的蜜蜂,跟着每个人身上的不同气息去辨别方位,最后精准降落在殿内站着的八位弟子眼前。
明意虽是老前辈了,但因为天资过人,骨骼清奇,妙玄大多是让她独自闭关修炼,参加这种青年弟子的试炼,明意还是头一次,因此感到格外新奇。
当看到令牌落在面前时,明意一把将它抓到手中,定睛一看,是一枚造型精巧的铜制令牌,上面镌刻着一只牛身龙尾的九头怪兽,样貌狰狞,形状可怖,便是传说中被封印于蛮荒之地的上古凶兽“九婴”。
散会之后,八位弟子颇有默契的结伴而行。
在经历了沈流川一番鸡血灌溉式洗脑后,人人几乎都是笑容满面,除了时宴依旧面无表情,不过他向来如此,因此也并未引起旁人注目。
倒是明意,频频朝他侧目而视,眼神丝毫不收敛,看得时宴有些不自然。
三日后,八人过了明关来到下界。
按照沈流川的方案,他们这八人又要再分成两组。
一组四人,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出发,东穿东陵,西越西川,先沿路行侠仗义一波,帮一帮下界需要帮助的人,最后一并在南疆边境的蛮荒之地入口处汇合。
明意早就将时宴视作自己囊中之物,自然是主动要求跟时宴一组。
苏长淇考虑身为师兄的责任,因此义不容辞加入了明意的队列,最后再凑上了一个性格孤傲的徐逸阳,组成了从西边小分队。
因为修士不得随意在下界使用术法,明意等人只得御马骑行,一路狂奔了数十里地,最后把马累得不行之际,才肯定先停下来休息。
夜深月明,荒郊野外,原本就这么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将就睡一晚也不是不可。
奈何徐逸阳不肯,又是说地板太硬隔得他腰板疼,又是说树上有虫看着怪恶心,翻来覆去就是闹着要睡屋里。
苏长淇无奈的又把背包里的地图翻出来看,指着上面一处小黑点对三人说道:“前方往西几里有一处村落,大家辛苦下,再往前走走。”
明意心疼的摸着已经口吐白沫的马儿,极为不满的朝徐逸阳埋怨:“徐师兄你是有洁癖还是豌豆公主?修道之人怎么这点苦都吃不了?”
徐逸阳盯着她沾到马唾沫的手,控制不住般翻了个白眼:“我只是洁身自好。”
明意听他乱用成语,故意拿手猛的凑到他面前一晃:“我看你就是有洁癖!”
徐逸阳被她的无耻行径吓得果断连退三步之外,一旁的苏长淇被这两人逗得哈哈大笑,而时宴早已牵着马走了大半截,回头见他们呆在原地嘻嘻哈哈,便大声喊道:“再不走,天就亮了!”
“来啦!来啦!”
明意立马牵着马屁颠屁颠的跟上前去,主动朝他搭话:“时宴师兄你走好快呀,都不等等我们。你是也有洁癖吗,想去干净点的地方睡觉?”
时宴淡淡朝她瞟了一眼:“没有。”
“没有那你干嘛走那么快?苏师兄都还没有说要走”
听到这句话,时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朝她看去,明意没料到他会转身,惊了一下差点没刹住车撞到他身上。
“你很听苏师兄的话?”
“啊?”
漆黑的夜里,除了他们四人的动静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方才他们二人走得极快,落在后面的苏长淇与徐逸阳还未看见影儿,明意目能所及之地,只有时宴像是一汪表面沉寂的湖水,翻滚汹涌的波涛藏在他狭长明亮的眼睛里。
明意盯着他的眼,听见他又问了一遍:“你很听苏师兄的话?”
她摇摇头说:“没有。”
自然是没有。
虽然明意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装的很乖巧,但实际上都是她在暗中操盘众人的动向。
别说是苏长淇,就算是沈流川,到她面前也只有听她话的份。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
问了第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后,紧接着,时宴又问出了第二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明意表情一怔,完全猜不透他的问题意图。
这一路上时宴虽然仍旧一天说不到十句话,但至少比之前口都不开要强得多。
明意之前还对此甚感欣慰,觉得若将这孩子正式收入自己门下,必定要将他□□的开朗阳光,活泼向上。可现在这么一看,还不如让他乖乖闭嘴,免得一天到晚围着她问些有的没的。
明意心想,她要是再次否认的话,保不齐时宴接下来又会冒出第三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为了能够快点结束掉这段毫无意义的对话,她干脆承认算了。
“因为他是我师兄啊,我不听他的听谁的?”
“我也是你师兄。”时宴静静地看着她,没头没脑的这么来了句,然后渐渐将头朝明意凑近。
明意感觉哪里不对劲,又是在搞不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想着,左右时宴也干不过自己,于是站在原地没动,任凭他将脸贴过来。正当二人面对面靠得极近之时,忽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苏长淇的声音。
“小师妹!我们可算追上你们啦!”
时宴顿时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迅速往后一缩,拉开和明意之间的距离。
明意见时宴好似做贼心虚的样子,再一看他脸红得跟三月里的春桃似得,心中暗忖道:“他方才莫不是打算跟我说苏长淇的坏话?”
四人顺着西边一直走,终于在天明之前见到了村落的影子。
黑色的夜里,月亮大方施舍下皎洁的光亮,照出一片屋瓦土砖,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整个村落里没有一间亮着灯。
许是人们都睡着了吧。
徐逸阳精神已乏,便迫不及待的牵着马往前去,没走两步路却被明意一把拦住。
“徐师兄且慢,这村子有问题。”
话毕,三人皆惊。
苏长淇率先一步快跑到他们前面,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驱动灵力自眼前划过。
他使的这术法名唤“净目术”,乃是一门基础法术,可辩真伪,隔空视物,净目术修炼到最高境界便是“开天眼”。
但因其并无攻击性,故上界修士大多将它作为辅助术法,除非是像看守明关的龙氏兄弟一样职责需要,否则寻常修士是不会多花时间在这上面。
净目术启,霎时间整片村落如同被人剥了层衣服,内里结构落在苏长淇眼里一览无余。
他认真端详了片刻后,转头对余下众人道:“我方才看过了,村子里并无异常,各家各户均有人在,只是都睡熟了所以才没有亮灯。”
按道理来说,他们其中苏长淇的修为最高,但他也没看出这村落有任何问题。
在场的三个男人不由对明意所言的可信度深表怀疑。最开始被拦下来的徐逸阳先按耐不住,冷笑一声,直接对着明意讥讽起来。
“我说小师妹,你是胆子小还是豌豆公主?”
他显然不知“豌豆公主”的典故。
徐逸阳碍于面子拉不下脸皮主动去询问明意,只得粗浅地将其认为是一个寓意不好的贬义词,想要以牙还牙把这词再甩回去,却不想叫明意听了心里直发笑。
“徐师兄,你可知何为‘豌豆公主’啊?”
徐逸阳又没魂穿,自然不知‘豌豆公主’为何物,但此刻他仗着苏长淇的话,心中已然觉得自己占领高地,便不屑一笑道:“小师妹别跟我兜圈子,我只知若再不进去找户人家留宿,天都要亮了,你要是怕就在这外边打个地铺,我可要进去睡床咯。”
说完便径直要走。
“诶诶诶!”
明意不依不饶又拦上来,脆声问道:“我说三位师兄真没看出点什么?”
苏长淇对她如此坚持感到不解,细细思量下,想起明意往常从未如此表现过,便扯了扯徐逸阳的衣袖,示意其先稍安勿躁后,对着明意耐心问道:“小师妹何出此言?”
谁知他一问,明意瞬间就像失去兴致般摇摇头,低声说道:“没什么,既然三位师兄都觉得没问题,那就进去吧。”
苏长淇见她这样,顿时心头着急起来,欲待说些什么之际,反被徐逸阳一把拉住手,拽着往前走。
“我说苏师兄啊,这女人的心就跟这天似的说变就变,你就算喜爱小师妹也不能时时刻刻都依着她,不然等结成道侣之后,就她那脾气可有你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