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缘结道门（二）
春意初起的三月天里，明意跟随妙玄离开东陵都城。
马车跑了几里地，明意才敢掀帘往后面看了一眼，她的三位哥哥依然矗立在城门边，目光朝着她离去的方向灼灼发热。
明意本以为他们送完就走，没想到还留在原地没有动，这份眷恋让她不由眼中一涩，滚烫的液体要夺眶而出，可最后又给她掐着虎口，硬生生逼退回去。
她今天不想再流泪了，该流的眼泪早在昨天就流完了。
昨天从宫里出来时，天色已暗。
唐萧泷已经被赵宣身边的内官提前打过招呼了，见到明意时一言不发，众目睽睽之下抱起幼女就往外冲。明意见他虽不言语，可神情哀痛绝望，心知他有苦难言。
等到了家，唐萧泷放下明意，接着一脚踢翻了摆在前厅的花盆，先前碍着众多外人在场的愤怒，这才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唐家上上下下得知消息后，皆是震惊不已，纷纷不忍娇养闺中的四小姐离亲而去。唐夫人更是悲痛万分，晚饭都吃不下，抱着明意哭成个泪人。
但奈何上界宗师金口玉言，就连万人之上的皇帝也不敢拒绝仙门的属意，更何况是皇帝之下的臣子。
明意看出她爹和哥哥们眼里的愤怒不甘，心中虽然苦涩难受，但却着实不愿让这样爱护自己的家人因她受累，于是瞒着父母，悄悄给三位哥哥做了一宿的思想工作，最后总算是说服哥哥们瞒住爹娘，在第二天一大早护送她出了城。
明意心知若与爹娘面对面分别，两位长辈必定会难受不已，她这辈子没能报恩已是不孝至极，怎可再害他们心碎。
今生既已无缘，那么这份恩情，明意只有来世再报。
面带微笑的妙玄带着眼中含泪的明意心满意足的离开东陵，他们驾着马车跑了四天三夜，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尥河边。
尥河，一条分隔上下两界，传承这个世界千年历史文化的著名人造河流，明意早在无数传奇话本中久仰大名。
眼前汹涌澎湃的河流，顺着它流去的方向抬眼望去，根本不见尽头归处，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在这天地间狂奔不息。
明意站在河岸边，衣裳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无比真切的感受到，之前读到有关于尥河的任何文字，在书本里描述出来的波澜壮阔不过其真貌的十分之一，唯有身临其境时，人们才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这条河流回荡在世间的磅礴气势。
然而上一刻还在心里写小作文的明意，下一刻就靠在河岸边的大树上疯狂呕吐。
明意晕车的毛病穿越到了新世界也没有改，她弯腰使劲呕了大半天后，总算是捡回了半条命。
奄奄一息的明意，看向身边不远处靠着另一颗大树，盘膝而坐悠闲乘凉的妙玄，好奇的问道：“仙人，请问您不会御剑飞行吗？”
妙玄听她发问，面上又惊又喜。
“小姑娘可以啊，你还知道御剑飞行？”
“以前在话本子里看到过。”
明意随口敷衍了一句，心中暗暗想道：“果然现实比电视剧里要残酷得多。”
穿越之前，她可没少看国产仙侠剧，剧里修仙问道的法师们都是踩着剑在天上飞来飞去，而像妙玄这种逃脱不了地心引力，要靠坐马车在地上赶路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妙玄见明意一脸无精打采，又继续跟她解释道：“不过，我们修道之人所用的法宝可不只有剑。因此，下界话本里说的御剑飞行，在上界修士的道法中，被称之为御器飞行，这是修士最基本的入门功法，在整个上界基本无人不会。”
“御器飞行？”
明意轻声复述了遍这个专属名词，对着妙玄又不解道，“这既是修士最基本的入门功法，那仙人您为何不会呢？”
妙玄神秘一笑，解释道：“不是我不会，而是上界的修士到了下界，若非遭遇特殊情况，否则一概不准使用道门功法。”
明意面露困惑，心中暗忖：“竟然还有这种规定。”
不过想来也是，上界的修士在下界尘客们的眼中，已经是等同于神仙一般的存在，若是他们还能够随意在下界使用道法，普通的尘客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
如此一来，整个世界都会唯“修道”独尊，没有人会去种地养花，也没有人会去喂鸡养鸭，到处都是表面清心寡欲的人妄想着得道成仙，而独属于下界的这一份烟火气息，也将会因为人们沉迷于辟谷修炼而荡然无存。
明意认真思考了一番，觉得制定这条规则的人实在是太明智。
她问妙玄：“仙人，请问是谁制定了这样的规则？”
妙玄抬手指了指天，回答道：“它。”
明意抬头望天望了半天也没望出什么花来。无奈她实在好奇，干脆凑到妙玄跟前蹲下，将视线与他放平。
“仙人，它是什么？是天吗？”
问话的女童身量还只到成年人的腰间，但她天真稚气的脸上，却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
妙玄看进明意眼底，缓缓开口道：“天地未开之时，世间万物都处于混沌不开的状态。直到千万年之后，天地间精神气态相互融合，于是鸿蒙初开，顿生阴阳，日月星辰也分别借由阴阳之气聚集而成，大地之上，开始长出花，长出草，再到后来又有了人”
说到这里，妙玄突然站立起来，背手踱步到尥河岸边。他看着奔腾不息的河流，眼睛里弥漫出浓雾一般化不开的情绪。
“你可知‘雍’的来历？”
明意摇摇头：“不知。”
“人在的地方，就会有纷争。在五百年前，天地间诞生了第一个王朝，名唤‘大雍’。大雍的国土东临珩海之滨，南下蛮荒之地，西跨金丘之道，北越明珠之顶。整个大陆目之所及的地方，无一不属于大雍。”
“大雍道法兼并，当时最出色修士与尘客皆效力于这个兵强马壮的盛世帝国，生活在这片土地的所有人他们都真心以为这份繁荣昌盛，会世世代代的延续下去。然而，大雍的最后一任皇帝却无情的打破了这份美丽的幻想。“
妙玄声音中的情绪开始渐渐变得低落，他在自己的叙述里，似乎想起了很多被埋藏在记忆的陈年旧事。
那些快乐的，悲伤的，甜蜜的，痛苦的过往曾经，让这个白发垂暮的老人伫立于河岸边的身影看起来更加寂寞孤独。
“大雍在最后一任皇帝的手里覆灭，修士与尘客开始在了彼此在天地间争战，整个大陆就此杀伐不断，目之所及的地方到处都是鲜血流淌的痕迹”
“凡人终不敌道者，这场战争最后的结局，原本是毫无悬念。但没想到的是，修士中开始有人逐渐被修为反噬，突然莫名暴毙的修士越来越多有人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上天的惩罚，这个时候便有三位大宗师级别的修士出来告诫众人，不得再肆意践踏尘客性命，否则将会遭到天谴。”
听到这里，明意才明白过来，原来刚刚妙玄话里所指的“它”真的是“上天”。
妙玄转过身来望向明意，缓缓说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修士都知道，上界若是私自干涉下界，必会遭到极为恐怖的反噬，但仍有许多抵抗不住诱惑的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最后痛苦的还是他们自己。”
原来，这就是天道。
作为唯物主义思想拥护者，明意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其实是格格不入的。她为了生存，不得不抛弃掉上辈子的大部分理念，努力去学着怎么做一个“雍”人。
“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明意回望着妙玄，拿手拨开被风吹乱的拂面秀发，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
“仙人是长剑宗掌门，大宗师级别的神仙人物，修为早已高深莫测…您这样的人要招弟子，上下两界必有无数天资聪颖的人投名排队。”
她在离家之前就已经从唐萧泷口中得知长剑宗妙玄真人的辉煌事迹，她实在不理解，这样一个登峰造极的大宗师修士，为什么非要选择将她带走？
“所以…妙玄真人，您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临河而立的白发仙人看着距离自己几步之外的幼龄稚子，静默不语。
许久许久后，就在明意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道：“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这个世界选择了你。”
此言一出，明意瞬间感觉体内血液倒流，大脑供氧不足，浑身如遭电击般震惊无比，她万万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居然这么快就有人看出来她的真实身份。
头脑空白之下，她只得怔怔的看着妙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妙玄似乎看穿了她的窘迫，他朝明意笑了笑，接着像所有翻越过千难万险的智者一样，用一种看破生死情爱的淡然语气，轻声说道。
“我明白你与大多数人一样，心中所求不过常伴亲友，一生顺遂，安逸度日。但你被它选中，跨越千万距离来到这个世界，绝不是为了去过这样的一生。”
他睁着那双明亮深邃的眼，透过明意年轻稚嫩的皮囊，一语道出深藏于皮囊之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独特灵魂。
“这个世界里，还有很多需要你做的事情，等待着你去完成。”
妙玄言毕，明意开始陷入深深的思绪当中。
自从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以来，她就一直在思考自己到来的意义。
明意曾无数次的设想，这或许是老天爷慷慨给予的一次重生机会，让她拥有渴望已久的温暖亲情与安稳顺遂的富贵人生，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么凭什么会是她呢？
在两个世界里，明意加起来活了三十四年，早就该知道天底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饭。
妙玄的话像是一盏突如其来的明灯，将她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困惑给悉数照亮，她忽然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度过的六年快活日子，其实是拿她下半辈子的人生去换来的。
“我明白了仙人。”
这些天来，明意心中一直对妙玄强行带走她的这件事颇为不满，可当他跟她说完这些听上去颇有心灵鸡汤意味的大道理时，明意也真心实意的感到认同。
原因无他，只为妙玄是第一个发现她的灵魂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人。
霎时之间，这方寸天地乌云密布，风声凄厉。河岸边的大风愈刮愈烈，明意站在树下感觉自己快被吹散架了。
她手撑着树，正预备问妙玄什么时候去往上界，忽然间感觉手上触感不对，原本应该粗糙干裂的树皮，摸起来竟然跟人皮一样紧致丝滑，惊得明意迅速将手抽回，脚步酿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待她站稳身形，这才看清那颗触感古怪的参天大树，自树干的中心部分突然浮现出一张诡异的男人脸。
树脸五官俱全，神情可怖，面部留白的部分遍布老树独有的纹路沟壑，在粗糙开裂的沟壑间，还长着一粒粒尖锐的小刺，看上去令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明意身子一颤，惊呼道：“仙人！这是什么东西啊？”
妙玄站立在原处望向长出人类面孔的古稀老树，波澜不惊道：“这是修炼成精的老树，俗称‘树妖’。”
明意闻言，面上惊慌之色不褪，颤声问道：“那它会吃人？”
妙玄抚须哈哈大笑道：“会。”
他话音刚落，这树妖立即张开血盆大口，两排锋利的尖牙之间，一条长达三寸的猩红舌头从口中破出，带着浓重腥臭的味道猛地朝明意奔袭过去，欲将其卷入腹中。
明意见状拔腿就跑，但她一个丝毫没有修为的普通尘客，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幼龄女童，哪里跑得过这等妖物。
果不其然，她还没跑出几步路，那树妖的猩红长舌就已带着冲破云霄的气劲直逼后脑。明意无比清晰感觉得，那条湿热腥臭的舌头很快就要从包围她的头颅，将她连人带衣一起卷走吞入腹中。
就在明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际，站在一旁吹风的妙玄终于凌空而起，双手结印，自虚空之间幻化出一把泛着淡淡金光的拂尘，那拂尘的形制，与明意先前在东陵内官手里见过的那把基本无异，只是周身圣光笼罩，一看便知是道门法宝。
妙玄抬手握住拂尘，对着树妖的长舌虚晃一挥，那条长舌便瞬间被看不见的气流斩断，断口处喷出鲜血，形状惨烈无比。那树妖被妙玄斩断长舌，口中吱哇乱叫起来，发出与苍老外表浑然不符的尖锐声音。
这声音音量极大，响彻天地，搅得明意头晕眼花，心口处莫名升起一阵绞痛，接着她感觉喉咙腥甜难耐，呼吸困难，张嘴喘气间竟往外喷出一口鲜血。
她心中暗忖，这树妖口中发出的惨叫肯定掺杂着什么害人的妖术，欲抬手将双耳捂住，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压根使不上劲。
在树妖的叫声中，明意渐渐身形不稳，眼见得即将倒地之时，忽听得妙玄一声大喝穿破树妖的叫声传入她耳中，将她五感打通，神魂唤回原位。
明意回过神来，抬头看向漂浮在半空中的妙玄，见他对她摆摆手，乐呵呵的招呼道：“小姑娘躲远些，待会别把你的漂亮衣服弄脏了。”
这话里话外全然不把那树妖当一回事。
明意虚弱的点点头，勉强支起身子往妙玄方才站着的河岸边上走去。
待她席地坐好，观得妙玄右手稳执拂尘，左右拈指结印，玄口中喃喃念咒，随机扬起手中拂尘，对着断了半截舌头的树妖大手一挥，拂尘迸发出数道极为耀眼的金光，径直射向树妖。
方才还活蹦乱叫可怖妖物，在中招以后，自人脸部分裂开一条深深的炽痕，整个树身瞬间分离成两半，轰隆倒地，声势骇人，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枯萎成灰。
明意看着这一幕，心中顿时激起千层激浪，惊得全然忘乎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