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洗髓易筋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萧晓风一念觉起。
灵台神志回复澄明,他返观内视,心有所觉,难以置信至不可思议,令呼吸都为之一窒。
纵横交错的体脉经络、冉冉升落的充盈气血、一呼一吸的气机交替、循环往复的内元气极,至乎体脉任何方寸间的一切,巨细无余呈现于内审己身的辽阔视野,一目了然,清晰无比。
无论心神关注何经何脉,盈、虚、冲、合等诸般气机变化,便立时纤毫无遗呈现出来。周身体脉,无复任何不适,更寻不到丝毫异气杂流,一派祥和宁静。
萧晓风任由心念无拘无束,尽情游弋于体脉经络之间。
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滋味。
如同他初次卓立巨岩,开阔视野自方寸之地推而广之,至远山、群峰、乃至虚空无尽之处,从而产生因浩然广博而感慨至深的心态,一种触目所及“仰俯皆苍穹”的心灵震撼。
睁开双眼,再次面对眼前这片似乎一如平常的空山寂境,萧晓风的精神又为之一振。
他难以自已,长身而起。
这山、这峰、这石、这大地、这无尽虚空、乃至这身际的万事万物……
在他缓缓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如同一幅亘古至今未有丝毫变故的绚丽画卷,完整无缺,扑入眼帘。
那山的青、那峰的秀、那石的异、那大地的敦厚、那无尽虚空的留白、乃至那身际万事万物既独立于天地之外的存在,又融会于灵寂之中的和谐……
此刻前所未有般,无比清晰,一一呈现。
周遭依然如常的一切,在入定醒转之后,全然变换了天地,玄奇至极,偏如镜影庭花、水照明月,倒映在萧晓风的眼底、心头。
焕然一新的感触,令他心弦舒张,感动非常。
尤其,此际静定自若的心境,那超然于物外、令人不知所从的心之共鸣。
那并无丝毫惊异、仿佛千百世以来,便早已如此认定的感觉,令他更是情难自已,哽咽出声。
“这……便是……天人合一之道么?”
萧晓风心神巨震,跪伏于地,抑制不住泪流满面。
萧晓风活动筋骨,惊异发现,相比往常,气血经脉的通畅,促使身体更显轻盈灵活,肢体每一个动作姿势,或动或静,或举手或投足,都能激起气机振荡共鸣。
按捺不住欣喜若狂的心情,他一声长啸,响彻空旷山谷。
萧晓风平复心情,察看天色,此时天际光照不强,略显灰暗,似乎方才行功一坐,并未耗去多少时间。
他不敢耽误,下了巨岩,一溜小跑,急忙赶回书院。
今日上午有一堂易先生的经论课,或许这是易先生最后一堂课了。
像易先生此等隐士,身份被昭示,肯定会另觅他处隐居。何况先生还得了“大藏禅院”邀请。
当萧晓风踏足空荡肃静的书院大堂,遥望愈渐昏暗的天际,这才恍然惊觉。
原来他竟在巨岩入定达五个时辰之久,现已是傍晚酉时,书院一天课时早已结束。
他暗叫糟糕,因中午未能回家吃饭,累及母亲担心,感到内心歉疚不安。
萧晓风快步退出大堂,低头避过院内散步的几位先生,待走出大门,正准备拾阶而下,身际骤然卷过一阵柔和劲风。
一道熟悉身影一掠而过。
琴文贤?
望着不远处的矫健身形,正以速度惊人的闪掠腾移渐渐远去,萧晓风大感好奇,此子行色匆匆,甚至不顾外人施展上乘武技,似乎出于某个原因,焦急赶往某地。
“难道是因为易先生?”
萧晓风停住脚步,暗忖:“既然今日机遇良多,不如迟些回去,一并向母亲解释!”
他不假思索,追赶琴文贤而去。
不多远处,绕过书院西墙,是直上九华山西麓“棋坪崖”的山径小路。
萧晓风疾步追赶,不知不觉行了几里山路,回头望了望,黄昏天光映衬下,远在山脚的书院在视野中宛若巴掌大的庄园,淡淡掩映在林荫深处,安祥沉寂。
爬了这么远山路,萧晓风竟丝毫觉不出任何疲惫,相反随着山路愈加陡峭,体脉气极愈渐增强,不仅出了一身微汗,受山风一吹,他更觉神清气爽、精神一振。
转过几处山拗,目光所及,周遭怪石嶙峋,崖面平坦无物的“棋坪崖”已然在望。
萧晓风尚未进一步靠近,一道劲气便自身侧草木丛奔袭而至。
灵觉清晰可辨。
脑中闪过危险的念头,可惜笨拙的身体还是只能本能闪躲,无济于事。
气劲自背部透体而入,封制了督脉“神宗穴”,背后那人显然未下重手,甫一封阻萧晓风的督脉气血,劲气一收即回。
动弹不得的萧晓风,被对方拉入草丛。
相互照面,赫然是琴文贤。
萧晓风从劲气感应出他,且在对方气劲触体而入的瞬间,效应如神的灵觉,悄然无息潜入对方体脉,反射出其人气脉分布与真气变化。
萧晓风一阵愕然。
琴文贤经脉枝节繁杂、纤细有度,阴极脉气较盛。加上儒巾束髻,面庞白净,细眉凤眼,嘴小鼻挺,一副清秀俊俏的模样。
灵觉感应告诉他,这位琴文贤极有可能是一名不论文才武道皆不输须眉的少女。
琴文贤注意到萧晓风犹疑不定的目光,觉出身体与他距离靠得太近,面色微微一红,轻移几步,拉开距离。
琴文贤传音道:“你,为何跟踪我?”
萧晓风本想解释,奈何口不能言。
他感应到,浸体气劲以独特规律,跳跃封制了三处气血运行点,导致背脊经脉循环受阻,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原来“穴道”,是各处经脉气血运行的枢点,尤以靠近五脏六腑或其他经脉交接的地方,最为重要。一旦受外力阻制或封禁,气血难以持续,自然影响身体机能。
萧晓风默然受教,有所领悟。
“如果气劲只是封制气血运行,是否连真气一并受制呢?”
萧晓风想法一动,心念集中至丹田元海处。
雄浑强韧的本元真气依念而起,循任脉入督脉,一气通贯,轻易便冲开对方封制,然后重回丹田,蚩伏元海。
气血通畅,身体恢复正常。
萧晓风试着抬了抬手,正准备开口解释,却不料琴文贤惊见师传独门封穴法失效,慌不择法,一手急忙轻捂萧晓风口唇,另一手做出噤声手势。
淡淡体味幽香,从琴文贤掌指沁入鼻息。
萧晓风一怔,近在咫尺细看那手,肌肤纹理白皙细致,五指如葱,纤细圆润。
“琴文贤定是女子无疑!”
琴文贤缩手,传音道:“我认识你,方才因为不知你的意图,所以……不好意思!只是,平时见你一副文弱模样,想不到武道造诣,竟如此精深!”
萧晓风想出声询问,但不懂“聚音传音”这类功法,又不知琴文贤噤声的原因,正左右为难之际,忽闻“棋坪崖”传来剑吟之声。
二人对望一眼,悄然拨草潜行,借着草木掩隐,齐齐往崖上望去。
“棋坪崖”位于九华山西麓半山腰,是一块形状突出、三面环崖的碎石坪,因地形四方平坦,碎石点点有如棋盘,故而得名。
白衫少年轩云卓冷面肃容,负手傲立崖角,背对危崖绝壁,不动如山,持剑摆出踞势而守、静中有动“地炔剑势”。
一袭淡蓝儒衫的易先生迎风而立,道:“十多年不见,令尊还好吗?”
轩云卓不敢怠慢,抱剑施礼,恭敬答道:“家父一切安好,易师叔有心了!”
萧晓风窝在草丛,鼻息嗅得琴文贤身上阵阵体味幽香,不经意间,一眼瞧见琴文贤束发成髻后,呈露于衫领外的雪白脖颈。
他自成年以来,尚属首次接近同龄女子,免不了心神一荡,有些浮想翩翩。好在幼年历劫重生,这些年又时常读经坐禅,自制力甚强,调整呼吸定下心神。
易先生问道:“你,准备好了么?”
轩云卓反问道:“师叔,你的剑呢?”
易先生笑道:“心有剑,天地皆为我所用,岂可执意于兵器之有无?你我同为道宗门人,十招之约,关乎两代人荣誉所归。既已对战当场,你思前想后心存顾虑,难不成怀疑我之所能尚不及你?又或以为,我会让你不成?”
轩云卓心生羞愧,行礼道:“小侄多虑了!”
“孺子可教!”易先生气劲凝集双袖,脚步轻移,蓄势而发,大喝道,“第一招!”
破空而至的双袖,卷起强劲气浪,刮得轩云卓衣缕逆风飘飞,如此了得的攻击威势,不亚于任何兵器施展。
轩云卓错位趋前,掌中利刃敛气徊劲,剑走轻灵,气聚刃锋之尖,划破袖风气墙,后发先至,削向易先生藏于袖袍的双臂。
萧晓风听闻二人比剑,心中兴奋不已。缘因每次观望高手对战,他下意识都感应到,自身所学产生难以名状的变化。
当下,经过洗髓易筋,萧晓风前所未有的发现,轩云卓与易先生招式对搏间的身形起落、步履进退、招式衔接,甚至于面容神情等任何纤微细节,皆历历在目。
这种感觉,真实生动,跃入眼帘,不容怀疑。如同静定苏醒后,扑目而入的空山灵寂一般,清晰异常,玄奇灵异。
萧晓风眼中,对战二人浑然一体。他们之间或动或静、或虚或实、或攻或守、或进或退,一切出于各自机心的变化,似乎完全迎合一种必然规律而发动。
那是一种与音律起伏、诗词平仄、易理生克等大道至理相互契合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