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人妖相恋,其苦何多。这里不是狐妖小红娘,没有苦情巨树,纵使山盟海誓刻骨铭心,寿尽身死之后,又能如何?”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南昊看不得生离死别,芸芸众生为七情六欲所困,又因七情六欲见自我真性。
这也是计缘的追求,做红尘俗世逍遥仙,即使长生久视,也能体味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间百味。
若要断情绝欲,人生岂不是无聊透顶?
“何止啊,连轮回都无,阴寿耗尽地魂归地,天魂归天。就是一碗孟婆汤,忘尽前生事也成了奢望,至少,这样还有一线机会追寻来世。”
白衣女子靠在床边,手紧紧握住周念生。
三十年情谊不减,周念生脸色激动,回光返照般,身体涌出一股力,紧紧回握女子的手。
回光返照,时候到了。两名勾魂使手持缚魂锁,踏进屋子里。
“周念生,你阳寿已尽,随我们走吧!”
许是白鹿妖善变化之术,加之血光戾气淡薄几近于无,两名勾魂使竟然没有发现床边女子的异常。
但是日夜巡游可还在外面看着,职责所在,他们也踏入房中。
他们身为巡游,监察一府之地,对妖气就敏锐更多,心头一凛,直勾勾看向白衣女子。
后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来此也是为了送周念生最后一程。
她面对巡游的目光,不闪不避。
“妖孽,竟敢藏于京畿府百姓家中!”
“周念生之魂先不急,第一要务是拿下这孽障!”
周念生之妻白鹿妖神色凄婉,面对巡游发难,没有反抗,反而站起身,朝着他们行了一个万福礼。
“几位阴差大人,我知晓你们容不下我,今日周郎阳寿已尽,我与周郎情恋多年,只求你们能容我送他一起前往阴司,此后我自当领罚不敢抵抗!”
巡游第一次遇见同阴司讨价还价的妖怪,之前遇到的妖怪,哪个不是见了就跑?
“小小精魅也想与阴司讨价还价?妖孽害人有的是办法掩人耳目。”
一名巡游厉喝,虽然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见了妖怪且不论善恶,擒下来总没有错。
“你若是能束手就擒,别说让你送他一程,就是共入阴府又何妨!”
另一名巡游也说道。
白鹿妖脸上带着决然,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勾魂的周念生,温婉一笑。
周念生想要伸手去像往常一样,摸一摸她的脸,被勾魂使缚住,想做却做不到。
白鹿妖又看向勾魂使,作揖道:“那就请勾魂使动手吧!”
这……竟然真的束手就擒了。
心中讶异,但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谁知道她背后没耍什么花招?
“动手!”
大喝一声,两位勾魂使和两位巡游齐齐出手。
两根缚魂锁打在白鹿妖身上,又有两刀结结实实砍在她的魂体上。
白鹿妖魂魄被打的紊乱,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但是仍然保持拱手作揖的姿势。以示自己的坚定。
院中老树的阴影下,施了障眼法的他们,与阴影融为一体,把眼前地一幕尽收眼底。
“人间自有真情在,只羡鸳鸯不羡仙。这白鹿妖就这样去阴司?法不容情,巡游能放过她,判官城隍可不会。到阴司门口再逃,就不容易了。”
南昊评价白鹿妖的做法,看起来不太理智,但也不好说有无后手。
“那白鹿妖魂魄离体,肉身有些不对劲,你的天眼能看出什么来吗?”
计缘没有着急出手相助,通过观察,他发现白鹿妖的肉身似乎有些奇怪,常人肉身与魂魄是紧密相连的,但是这白鹿,像是魂魄把肉身穿在身上一样。
南昊闻言,打开天眼。
那路过的巡游看不见他们,只是感觉余光闪了一下,下意识扭头看,但是正眼又瞧不出什么。
“那边有什么吗?”另一位巡游问。
“没,被阳光闪了一下眼睛。”怎么看,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快些走吧,这大白天的,我也不愿意待……”
白天伤阴魂,哪怕是阴司之属,也不能逃脱这定律,要被阳光压制实力。
透过哭喊周老爷的人群,南昊天眼观及卧房床边瘫软倒地的白衣女子,在他天眼之下,那还有什么肉身,只有一段白绒尾巴。
“嘿,还真有门道,这白鹿妖,原来是断尾求生!看来不用我们动手了。”
计缘没有决定出手还是不出手,只是沉思了片刻。
“走,跟上去看一看。”
跟在阴差后面走往城隍庙。
一路上,阴差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事情,但也没有强行把一人一妖分开,左右站在两侧把他们夹在中间,允许夫妻俩说点体己话。
周念生和白鹿妖依偎在一起,在南昊眼里,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周念生年轻时的样子,又好像看到了白鹿妖年老的样子。
“呵呵呵,周念生,你倒是好福气,有这么一段艳情相随一路。不过对你身旁这妖物就没你这么好运了!”
巡游忍不住就事论事聊了几句。
周念生闻言紧紧抓住妻子的手,唯恐她被人抓了去。他不怕妖怪吗?三十年相处,白鹿妖不说,他也能感觉得到,但是爱啊,满心满眼都是这人,再怕也都不怕了。
“周郎不用担心,我没事的,只可惜……我只是孤苦妖精,只懂怎么害人不懂怎么救人,没有仙道之法也没有奇珍妙药,找遍千山万水也只能延续你二十年寿命……”
“若娘,有你陪我这么多年,我周念生已经比全天下的男子都要幸运了!”
南昊坠在后面听他们的话,暗暗点头,对一人一妖的情谊更认同。
“这白鹿妖名若啊,延寿二十载,听她的说法,能做到实属不易。”
“确实如此。不过阳世阴世,自有法度,我等也不能随意插手。前面就是城隍庙了,且看白鹿妖如何。”
越靠近城隍庙,白若也就是白鹿妖,抓着周念生的手劲就越大,不忍松手。
眼中更是泪光隐隐,强忍住内心的悲痛。
可是再不逃脱缚魂锁,就真来不及了。
可她还是舍不得周念生,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周念生耳边响起来。
“周郎……保重!我……不能再送你了!”
只见白若妖魂扭动,像条游鱼般滑出了缚魂锁,向远处飞遁,原地只留下那白色绒衣。
“大胆妖孽!到了阴司门口还妄图逃脱!”
巡游一直提防着这里,可到底还是叫白若挣脱。
羞恼之下,两巡游全力出手,勾魂使也反应过来,缚魂锁放开白绒衣,朝着白若打去。
“错了。”
南昊轻声说,他天眼一直开着,这里面的门道已经被他摸清,也知道白若娘打的金蝉脱壳的主意。不过他可没那个好心提醒巡游,嗯,毕竟说了嘛,不能随意插手,提醒有诈也算插手的一部分。
只见缚魂锁就要打在白若身上,却嗖地窜了过去,巡游持刀砍在他们身上,也感到一阵虚不受力。
“不好!上当了!”
此刻那件白色绒衣居然已经飞逃出去老远,并且重新从内化出女子模样。
“周郎保重啊!”
巡游怒不可遏,当即丢出招魂铃警示阴司,随后化作流光追了过去。
城隍庙里阴阳司、罚恶司、赏善司等各司主官一步跨出阴司。
“妖物竟敢在我京畿府城隍庙前嬉戏,简直岂有此理!”
也顺着日迅游的方向追了过去。
阴司门口,两个阴差留在这里看管周念生。
周念生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怔怔望着白若逃跑的方向,若娘的告别声如在耳旁,脸上尽是担忧。
啧,跟上的人有点多啊。
“计缘,人妖深情,不管你信不信,这情深义重我是信了。不行,我得出手相助一把。”
白若那带有哭腔的告别,真情流露。
见惯世间多少事,最无情,也最有情。
南昊起身就要跟上。
计缘拉住南昊。
“京畿府城隍阴司,有些惹不起啊……”
“计缘!”
南昊喊了计缘一声,有些焦急。
“呵呵,这事少不了计某,休要鲁莽,此事从长计议。”
南昊这急公好义的样子,计缘又好像回到了之前的日子里。
南昊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有主意了?”
“秘密,先跟我回周府。”
两人急匆匆赶在城隍去之前,取走白若娘的肉身,或者说半截尾巴。
随后藏入一家高府大院的阁楼当中。
摆好白若肉身,计缘右手捏剑指,在空中画圈,嘴里念念有词。
“令白若速速前来!令白若速速前来!”
南昊恍然大悟。
“不愧是计先生,拘神,也可以这样用。”
却说白若那边。
城隍坐镇庙宇,不可轻动,只要城隍不出手,不论来了多少阴司主官,或者倾巢而出,白若就有信心逃脱,无非花费元气的多寡。
然而当白若又一次金蝉脱壳甩开阴司主官,运转法力穿城墙而过,心下就要放松。眼前金光大盛,编织成天罗地网,堵住了白若所有的出路。
“京畿府土地!”
京畿府地土地可不像是那些野山破庙的土地,正儿八经一府之地的正神,庇护一方几十万人在大地上生存,与城隍相比不遑多让。
白若心如死灰,却在罗网笼罩之际,被一道强大的吸引力吸引而去。
砰地一声,白若落在阁楼的地板上,头脑昏沉,但还是观察这是到了哪里。
就看到有一白袍一黑袍两人。
白袍长衫宽袖看着衣着单薄,髻发散漫头插墨簪。眺望着庙司坊的方向,土地庙就在那里。
黑袍穿着差不多一样的衣服,头发无所拘束,披在身后和肩上。身前有一幅画卷缓缓飘浮。
白若左看右看都只能得出这二人是【凡人】的结论,可她却知道他们绝对不是凡人!
“哎……麻烦事啊!还好我的能耐比那土地公似乎更强那么一点!”
南昊笑了笑,手放在山河社稷图上。
“别愣着了,快进去!”
五彩毫光闪过,白若刚到阁楼,眼前又一阵变幻,到了一处高山顶峰。连带着,还有那条尾巴。
“在这里就不用怕城隍和土地发现了。”
南昊自信地说道。
白若真身与白尾重又合为一体,愣神一下之后立刻面朝他们跪伏在地。
“多谢仙长相救,仙长大恩白若一定至死不忘,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便是做牛做马也但凭差遣!”
计缘呵呵笑道:“白姑娘快快起来,计某问你几个问题……”
白若闻言,只是直起身子,还跪坐在原地。
“白姑娘,讲讲你的来历,再说说你和那周念生是怎么认识的,又是如何相爱相守的,我也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
白若沉默了一会儿,整理好心情,开始回忆与周念生相遇的点点滴滴,从自己的跟脚说起,又讲到了周念生看出白若马脚,结果没有害怕,还问「妖精的话能不能为他生孩子」……
讲了很多,但没有很多起伏,因为他们的感情太好,过于真挚,没有误会,没有冲突。
讲到最后,白若眼又红了,强忍着泪,再次跪伏在他们跟前磕头。
“仙长,白若知道您是有大神通大法力的人,我这一世修行不要了,我不想得道了!”
女子抬起头,脸上挂了两行清泪。
“我想去京畿府城隍阴司,求您送我过去吧,我此前出逃,现在若是自去,定会被当场打得魂飞魄散,求您送我过去吧,恳求您同城隍大人谈谈,让我在阴司陪周郎到阴寿耗尽。到时候是炼了我这妖魂还是别的都听凭阴司处置!”
南昊感叹,“舍弃一身道行不要,只为能与周郎死一身。所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土地庙里,南昊坐在土地公前面讲述白若的故事。
计缘站在一旁,堂下跪着一头白鹿——正是白若真身。
这一场“偷梁换柱”之计,以仙长坐骑白若代替化外野妖白若,以下凡寻找真情代替来大贞逃命,最后伴随着一首元稹的诗作结束。
这就是计缘的计划,正好刚说过南昊说书的功夫可不赖。
平静无波的故事从南昊嘴里讲来,娓娓动听,甚是动人。
诗中那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更是奠定了整体的感情基调。
土地公听得那叫一个感动。
听到最后,嘴里一直念着南昊最后那首诗。
计缘见此情景,心道:这下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