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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雪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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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丝炭因霜白无烟不易得,一直是仅供皇宫内眷使用,魏昭去岁得了三斗银丝炭的赏赐,忘了送去侯府,一直积压在私宅,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沈鹤溪喝了药,身上被一股热劲催着,不到两个时辰便醒了。师吴趴在床边睡着了,沈鹤溪抱不动他,只能把被子拖下来给他盖着,窝被角时见师吴额上居然冒着细汗,这才发现床前立着一个三狮拱足的鎏金炭盆,炭盆中堆着满满的银丝炭,炭盆烧得正旺,上方一丝烟气也无。

    怪不得这房间里突然这么热,沈鹤溪靠近炭盆,蹲下身把手放在上面烤了会儿火,惊讶的发现炭盆周围还摆了一捧桂花,炭火一烘,散发着醉人的香气,他以为是师吴放的,眉眼放松下来,笑的轻快又温和。

    长邺城的暴雪连下了六日,白昼似黄昏,夜色吞并了星辰,沈鹤溪观不到星象,只觉得后三日的雪来得异常,明明二十九日晚已有停歇之势,三十日雪势却更加猛了,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山间的寒风凛冽,沈鹤溪推门而出,被这疾风吹得身形晃了晃,他抬袖遮住了口鼻,隔去了晚风的寒凉。

    今夜的月色极好,夜阑空锁,万里星河,绣铜山染尽清辉,连雪光也变得柔和,西方白虎七宿中奎星闪耀,接下来几日必是个晴好的天气。

    他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正要转身回去,忽见北方玄武七宿中斗宿一与牛宿二两星隐隐发黑,星分斗牛,地指南方,此二星皆主凶,斗星主灾厄,牛星主灾危,若此二星并行……

    沈鹤溪神色一凛,天灾人祸皆至,南方恐有大灾!

    翌日天未亮,魏昭就策马出了门,长邺城内的积雪处理得干净,他再也不用担心马腿打滑,卯时未至便到了宫门外,宫门外的小太监熟练地牵过马,恭敬地把人送进宫门。

    魏昭今日穿的是绯色官袍,没有佩刀,他那身藏青色蟒袍是御赐之物,除非伴驾出行,一般不会穿着上朝,大虞官制,一品朱,二品紫,三品绯,四品松绿,五品以下皆青衣,等级森严不可僭越。

    他眉眼端正,鼻梁英挺,气质卓绝,将那身浮光的绯色官袍压得没有一丝媚气,宫道漫长,朱墙黛瓦下,很容易给人一种正在缓步向着自己走来的错觉,连路过的宫娥也敢抬头偷偷看他一眼。

    魏昭的父亲宜都侯魏蘅当年便是长邺城首屈一指的美男子,然而还没等京中贵女表达爱意,就被抚宁公主近水楼台先得月,连嫁去宜都侯府做妾都没了指望。魏昭完美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眉宇间又多了几分抚宁公主的英气,至于为什么英气来自抚宁公主,这个涉及皇室尊容,不可妄议。宫娥们虽然不指望着有朝一日嫁入魏府,但都牢记着魏昭的年岁,幸好这一辈皇族中没有适龄的公主或者郡主,不然这貌比潘安的魏家郞三代之后就真的要泯然众人矣了。

    同政殿外站着早到的文武官员,魏昭来的不算迟,略等了一会儿,待人都到齐,都宫监的中殿大监汪杭才宣声进殿。

    承明帝高坐在龙椅上,让站在阶下的人很难看清他的面容。

    大虞的朝臣们都知道,当今圣上最容不得别人置喙的便是容貌,他没有生出世家贵族们那张看似养尊处优的脸,他的相貌继承自他的祖先父辈,一如野草品貌普通却坚韧非凡,刘氏皇族由草莽起家,在乱世中杀西南段氏王,将外族驱出中原,建立了大虞的前身西虞。他们的身上带着从山野密林中走出来的匪气,相貌在数代传承中仍旧野性十足,他们迎着烈日出生,枕着山河入睡,一路披荆斩棘,南征北战,大虞才有了如今能有北燕、南晋三足鼎立的局面。

    时至今日,皇室子孙失了先辈的血性,却仍没有融化掉高颧骨宽下颌的特征,殿中站着群臣,一眼便知谁是皇室血脉。

    这也是宫娥们担心的,宜都侯娶了抚宁公主,世子幸而没有长歪,他的颧骨平滑,下颌俊美,只有眉宇间张扬着匪气,他站在满朝文武中间,如鹤立鸡群一般。

    魏昭位居三品,殿内排位要站在六部尚书之后,他虽掌着州郡的监察大权,但管不着民生政事,州郡若有异动,他会第一时间进宫面见承明帝,根本用不着在朝上发言,所以早朝对他而言就是走个过场,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群臣吵架时协助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将他们拉开。

    承明帝在上面看着中书刚递上来的奏本,长邺封城的这三日说长不长,却也耽误了一些事,历州半月前发了水,冲毁了下面的一些乡镇,受灾的折子在城外等了三日,昨日递交中书,今日才摆到承明帝面前。

    历州受峰江影响,隔几年就要被大水冲一次,赈灾之事早就有了章程,承明帝遣了户部主事同工部侍郎前去赈灾,照例拨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又点了监察御史随行,这事就算解决了。

    月底是太后寿辰,礼部这就要着手准备了,由于今年正好是太后的五十整寿,承明帝正想要好好办一场让太后开心开心,礼部顺势提议可以按着当年给邓熹太后办寿辰的流程准备。

    邓熹太后在大监杨牧的威胁下护着晟平帝仅剩的儿子平安长大,在晟平帝驾崩后拒绝垂帘听政,将朝政托付给贤臣良相,自己则倾尽全力培养年仅八岁的建文帝,让建文帝亲政后顺利从辅政大臣手中接过统御大权,成就了建文中兴的伟业,是位千古贤后。建文帝为了报答邓熹太后的养育之恩,在太后五十岁寿辰之时宴请州郡太守以上官员齐聚长邺为太后祝寿,让天下臣民都能瞻仰到太后的光辉。

    承明帝听完觉得甚好,母贤子孝,正如今日这般,于是将此事全权交给了礼部和光禄寺,命令此事要办的比邓熹太后当年还要盛大,礼部尚书兴冲冲地答应了,户部尚书萧千山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建文帝当年为邓熹太后举办那场声势浩大的五十岁寿宴是有原因的,当时大虞才刚从宦官当政的阴影中走出来,百废待兴,此时宴请百官可以告诉天下人,大虞如今政通人和,国力依旧强盛,可以震慑他国的侵犯之心,邓熹太后那是冒着被后世误解的风险配合建文帝演的这么一出戏!

    萧千山正要上奏,身边的薄暮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话到嘴边,忍住了。

    下了朝,萧千山和薄暮在凤鸣居碰了面。

    吏部尚书薄暮年方四十,颌下留着青须美髯,他在轿子里褪去了官袍,换了一身鸭卵青的长袍,坐在哪里都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不饮酒,此时正坐在雅间里,饶有闲情的给自己烹茶。

    萧千山看他这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就来气,“你方才在朝上为什么要打断我?你知不知道当年给邓熹太后办的那个寿宴花费了多少银子!”

    “我不知道。”薄暮说起来话也是温和有礼,他手下不停,舀茶叶的时候抬头问了一句:“就算我当时没有阻止你,太后的寿宴难道就能不办了吗?”

    寿宴肯定是要办的,萧千山气得转过头看向窗外,“可邓熹太后那次寿宴花费了白银近八百万两,几乎掏空了国库!邓熹太后与建文帝一生节俭,若不是为了大虞的江山社稷,怎么会如此铺张?陛下又要礼部把这次寿宴办的比邓熹太后当年的寿宴还要盛大,那得花多少银子?宋惟那个老滑头,惯会讨好太后!”

    “宋惟虽然这么说,但礼部和光禄寺最后筹备起来还是要看户部账上的银子,再者当今陛下不是建文帝,太后也没有邓熹太后当年的伟绩,她至少不敢在自己的寿宴上与邓熹太后比肩。”水沸了,热气扑到薄暮脸上,模糊了他的表情,“所以这场寿宴筹备下来,最多不会超过两百万。”

    “还要两百万?!”萧千山刚松下口气,又被他最后一句话惊到了,“若是按照以往的惯例给太后做寿,只需要一百万两银子!”

    薄暮停下烹茶的手,认真地看着他,“如今户部连两百万都拿不出来了吗?萧大人。”

    萧千山瞅了他一眼,语气微怨:“陛下喜好奢靡,自登基以来花费颇多,登基大典、承明元年平叛、翻修河道、去年给太后修建福寿堂、给松云寺布施……一笔笔花销加起来,根本入不敷出啊!”

    “承明元年抄了多少藩王、刺史、京畿大臣的府邸,这些银子都去哪了?”薄暮无视他这番哭穷,有条不紊地问道。

    萧千山瞪了他半晌,终是无奈道:“那些银子怎么可能全部上缴国库,七分都进了陛下的私库!”

    “剩下三分那也不少了啊,”薄暮侧眼看着萧千山丰腴的腰身,“萧大人在太后的寿宴上如此斤斤计较,难道是户部有什么难言之隐?”

    “薄暮!”萧千山拍案而起,“我到这儿来不是听你说风凉话的!监察御史马上就会找到我家门口,户部的账面上有什么问题你不是不清楚,你不要觉得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这亏空也有你的份!”

    “我已经尽力在填了,”薄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到鼻尖闻了闻茶香,“八族从政以后不得经商,府里的银子流水似的往外走,单凭这点俸禄我们拿什么养这一大家子?想要维持体面,就要承担风险,这事历朝历代都有人做,你这么担心做什么?”

    萧千山实在没有办法像薄暮一样沉得住气,他在屋里来回踱步,“我细查过顺文年间的账簿,先帝在位长达二十八年,那些中间出现过问题的账目最终都被平上了,可如今陛下才登基三年,哪有这么多账目填这三百万两的亏空!”

    “居然有三百万两?”薄暮脸上露出少许惊讶,“我‘借’那一百八十万两可是真金白银还回去的,你怎么用了这么多?”

    萧千山使劲揉着头,“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不提也罢!总归是银子已经花完了,下午监察御史就要从库银中取银子,汝寒,”他叫着薄暮的字,“你可得帮我想想办法!”

    薄暮此刻会坐在这里,就是因为当年私下挪用库银的主意是他先提出来的。

    萧千山贪财,比较容易鼓动,但是他胆子也小,万一出了事一定会把自己带上,所以在萧千山刚准备开口劝谏承明帝的时候薄暮就拦住了他。

    承明帝被邓熹太后与建文帝母慈子孝的故事打动,热血上头,一定要向天下展现自己的孝道,这个时候拦是一定拦不住的,若是以寿宴靡费为由让承明帝生了疑心,派御史来查户部的账,那自己也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薄暮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只是贪了点,不想你胃口居然这么大,你现在还差多少?”

    萧千山像看到了希望,跪下来一把拉住薄暮,“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帮我!太后寿宴的那笔银子暂且可以拖着,当务之急是给历州的赈灾款,你先借我一百五十万两救急!”

    “一百五十万,”薄暮冷漠地扯开了萧千山的手,“你还真会狮子大开口,我总共也就借了两百万,如今已经还了一百八十万,御史到户部之前,我最多能把剩的二十万还给你。”

    萧千山一屁股坐在地上,“汝寒!当初是你教唆我挪用库银的,你不能将自己那份亏空还完了就拍拍屁股不认人了,你得帮我啊!”

    “我还想让我怎么帮你?自己一分钱不出,指望着我帮你填这个坑吗?”薄暮嫌恶地看着他,“我只是借用了国库的银子,并且已经还上了,挪用库银根本算不上什么重罪,我现在肯坐在这里帮你出主意,就是顾念着当初的情分!你若以此为要挟,大可以告到陛下面前去,看我们两个谁的脑袋先掉!”

    “我……”萧千山眼泪都要下来了,“不是我一分钱都不想出,我就算把家里那些田产、店铺都卖了也还不上,最……最多也只能凑一百万两。我又不比你,你还能靠卖……”冷不丁的触到薄暮阴狠的眼神,萧千山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总之你先借我,我后头一定会还你!”

    薄暮啜了一口茶,冷眼看着他,“银库里还有多少现银?”

    萧千山拿起酒壶猛灌了一气,背过身摇了摇头。

    薄暮“砰”的一声砸碎了茶杯,“也就是说,此次赈灾监察御史一分钱都拿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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