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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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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旸县事方毕,又遇益王叛乱,在此纷乱之际,薛朝宗与薛嘉瑛决定立即返京。

    这段时间崔琬一直忙于胡清玄案,有些愧疚没能好好招待薛家兄妹俩。正如当日迎接情形,这个傍晚,她同样是在旸县南门送二人离开。

    临上马车前,薛嘉瑛含笑问向崔琬:“崔小姐,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不知是否方便?”

    崔琬闻言极快地看了眼薛朝宗,发现他容色和煦,未露惊讶,不免感觉好奇,难道薛嘉瑛与她之间有什么私密话可说么,就连薛朝宗也不方便听?虽如此腹诽,口中已轻巧回了句“当然”。

    孟夏默默候立原地,一丈之外,那位享有盛誉的京城薛家大公子安然不语,负手静观天际晚霞。

    她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两道渐行渐远的倩影,胸中忽而生出一阵心绪不宁之感。

    夏季傍晚,城外蔓草郁郁青青,随风轻扬摇摆。

    二人并肩而行。原先要说话的人,却久久没有出声。

    薛嘉瑛悠然看着远处山岭,半晌,终于轻启唇。

    “我虽是第一次来到旸县,往年在京城时却常听绮月姐谈起,说此地山岚氤氲,茉莉遍植,花开时节大街小巷都盈溢清香。她每次回忆的时候,眼里都亮晶晶的,再不复那冰美人模样,而我总会暗自猜想,这些,就如此值得她魂牵梦绕吗?”

    “两年前李家公子病逝不久,她就离开了京城,回到了这儿。所有人都不觉意外,似乎皆清楚,她对旸县依恋甚深。”

    说到此处,薛嘉瑛不觉一笑,“如今才知,原来她恋慕的,是这座城里的某个人。”

    崔琬安静听着,心底蓦地浮现出昨日情景。

    觉心身着宽松缁衣,站在山门外朝她深深一躬,随后转身向庙里走去。

    清风吹过,将她纤细身躯勾勒,然而那背影却如远山般寂然,融入了山林古寺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崔琬并不知道她能否斩断尘缘,悟出世事皆空。

    在告别红尘时,“心”之一字仍被她藏进了法号里,伴她往后余生。

    苏庭和会继续走向人海,与天下士子共论心学,而觉心将常伴青灯古佛,向己身觉悟心之所存。

    二人继续寻道问路,这般,也算殊途同归。

    夏日晚霞似一层琥珀色轻纱般笼罩四野,暖风徐吹,送来丝丝温香。

    薛嘉瑛缓步而行,侧首,轻然投去一瞥。

    霞光落在少女清美的脸庞上,闪烁着蜜色莹润的珠光,光华动人,似有烟霞轻笼,一时竟美得如梦如幻。她微垂着眼,仿佛在想些什么,鸦黑纤长的睫毛如蝴蝶翩跹,不经意间流露了几分心不在焉。

    原来,这就是他爱慕的女子。

    薛嘉瑛心像是空了一块儿,有风猛然灌入,那处的疼痛酸楚迅速向四肢蔓延,悄无声息。

    她转回头,无声笑了笑,极力将他身影从脑中驱散。

    “情执之人总是身不由己,我虽不赞成绮月姐因爱自弃,却欣赏她守护那人的决心。崔小姐,你认为呢?”

    薛嘉瑛声音淡然从容,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知为何,崔琬此刻竟评价不出任何话来。

    她想,她似乎能理解梅因如的痛苦、疯狂与决绝。即便自己完全不同于她,永远做不出那任意取人性命的事。

    “也许如她名字那般,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眼下,已是最完满的结局。”

    崔琬低声说完,目光清然地看向身旁停步的女子。

    凝视着这双黑莹莹的杏眼,薛嘉瑛半晌不语,一时摸不准崔琬是何心思。

    不一会儿,她温婉而笑,继续朝前行去,与此同时也转开了话题,“我那怀玉妹妹最是挑剔,却常说崔小姐好话,薛家上下都感激你救了怀玉一命。”

    忽然听到薛嘉卉名字,崔琬先是一愣,继而不禁莞尔:“同门相助,实在无需言谢。”

    薛嘉瑛观她神色变化,唇角含笑不语,片刻后才又道:“正因这份恩情,所以我们此番特意前来旸县,也是想私下问令月一句。”

    薛嘉瑛再次顿步,转过了身来。

    听她改口唤自己小名,崔琬也觉出了此中异样,停步望去。

    “令月,你是否对齐光大人另生了些心思?”

    女子声音极为轻缓,仿若羽毛坠入深渊,消失得寂静无声,然而,崔琬心头却像是被重重撞了一下,轰然作响!

    她遽然对上那道明亮迫人的目光,思绪有刹那的空白。

    薛嘉瑛缓缓笑了,檀口轻启:“齐光大人向来惜才,听闻对你甚是看重,得如此光风霁月的公子用心对待,你动了异样念头也是人之常情。不瞒你说,大人虽未婚配,但将来能与他并肩的小姐,只会在薛、李、裴、王四家中产生。”

    见眼前人脸上血色迅速褪尽,薛嘉瑛不由一顿。她很快移开了视线,唇畔笑意依旧,然而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

    “眼下先首辅赵文瀚公还未知晓,你仍有机会仔细斟酌,是自证清白还是落人把柄,全在你一念之间。只不过,别叫齐光大人为难才好,他看人心思精准,尚未处置便是留了余地。毕竟为了栽培你,他已花去不少心血。”

    “绮月姐之事在前,还望崔小姐好生把握。”

    说罢,薛嘉瑛浅笑着朝她颔首,转身娴雅离去。

    崔琬脸色苍白如纸,心脏紧揪,浑身血液冰凉彻骨。风吹过来,她独立荒原,周身只余下了无可言说的荒谬……

    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任何辱骂,可以像个局外人般抽离出肉身,任由施暴者朝那空壳耀武扬威,丑态毕露。

    然而还是没有想到,不过一番恩威并施的提点,竟能瞬间击溃那道早已竖好的心防。

    果真不愧为权门后代,言笑宴宴间,就体面的将人羞辱了个彻底,轻而易举定下一人罪过,无需任何卑微辩解!

    崔琬用力闭了闭眼,指甲狠掐掌心。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难堪难过……是为那权贵的高姿态而自卑吗,还是被人精准无误地击中了心中隐痛?

    是啊,在这世间,有个事实永远否定不了。

    与众星相拱的赵齐光大人相比,她的确渺小如尘埃,可任他处置,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旁人何需生出这般惊骇呢。

    不会有人清楚,他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当下意识为他抵挡那刀时,她也被自己的选择吓到。

    她如敬爱双亲一般敬着他,早已还不尽恩情了,又怎会损他分毫。

    即便只是想一想,他同样存有疑她心意的一丝可能,崔琬就如那溺水的人般,压抑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孟夏陪在崔琬身后,一路无言的走回了宅院。

    两个时辰前,薛嘉瑛独自回至南门,温雅地朝她微微点头,随即与薛朝宗乘车离去。孟夏看着远方那道伫立不动的身影,心里隐约冒出了一个猜想。

    过了会儿,崔琬慢慢向南门走来,脸色白得有些异样。

    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注视,本想如往常那般展颜弯唇,然而最终还是脱力地垂了眉眼,神情瞬间淡了下来。片刻后,孟夏听见了她极低的声音,又很快被风吹散。

    “陪我走走吧。”

    孟夏跟在她身后,没有人开口询问,也没有人出声回答。

    风中不时飘来油烟饭菜香,门前老人正安坐杌凳耐心等待,街道上收工归家的人行路匆匆,路口处时而闪现几个垂髫顽童,追逐打闹声在小巷中久久回响。

    前方少女静默走着,仿佛孤身一人行于天地之间。热闹温情在侧,却与她毫无关联。

    孟夏忽而敛眸,胸中没来由的泛起了一丝心酸。

    两道身影缓步而行,从旸县城南的黎丘巷走到了城北的花雨巷,从满眼云霞走到了月上中天。

    夜深了,崔琬抬脚回房,正准备安寝时,站在门外的孟夏突然叫住了她。

    “小姐若遇难处,不妨写信与大人一叙,想必万事定会迎刃而解。”

    崔琬一怔,转身而望,只见孟夏神情格外认真平静。

    崔琬缓缓绽出笑容,明眸似水,全不复先前的寂静幽然。

    “无需担心,今夜过后,我再不会因无端之事自扰。”

    孟夏唇角浮起笑意,顿首,目送她回房,看她裙角消失在了花梨木屏风处。

    ……

    雨后云气氤氲,熙园落红纷飞,清风中,她疾步追逐着前方那道人影。

    近了,更近了,她促然喘着气,猛地伸手拉住了他手臂!

    我想要你等等我。她抬头凝望眼前男子,胸口起伏着,心不知为何疼得厉害。

    片刻前,为什么要当作没看见我呢。

    这句话她终究没有问出口,无力垂了眼,黯然看着地面,将涌出的泪意生生逼了回去。

    满天飞红悄然晕开,幻化成了古木参天。

    她直直坠落空中,耳畔风声呼啸,危急关头时,有人一把将她揽入怀里,那缕清淡檀香萦绕在她鼻端,久久不散。

    睁开眼,她怔忡看着他清俊英挺的下颌,不自觉伸出了手,指尖细细抚过,流连忘返。

    天旋地转间,夜色笼罩万物。

    临江南府中,他颀长身影渐渐消失在花木扶疏处。

    她心头滑过一道战栗,未曾犹豫,义无反顾朝他跑去,玉白双臂紧紧环抱住了他。他的腰如想象中那般劲瘦,暗蓄力量。

    她侧了头,脸蛋贴靠在他宽阔挺拔的背上,悄悄细嗅那无比熟悉的衣香。

    忽然,一只修长的男人的手轻覆她手背,温热,有力,带着不需言明的强势,无声诱她与他十指交缠——

    猛然间,崔琬惊醒过来!整个人如遭雷击,冷汗涔涔!

    夜仍深,万籁俱静。

    她起身走至桌旁,坐下,伸手去碰茶杯,这才发现手颤抖得厉害。双手捧了杯,小心送至唇边,水流却依旧不受控地沿脖颈浸透了胸前薄衫。

    窗外,远山显出模糊轮廓,寂然立于天地之间。夜风静吹,几无声息。

    她一动不动的望着,忽而无声启了唇。

    “赵烨。”

    悄悄将这个名字在舌尖凝转,她眼里洇了泪水,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心柔软得像要化掉一般。

    崔琬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第一次真正对天地生出感恩。

    感恩天地,令万千造化,育生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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