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真相
胡清玄案的审判进行了三天,涉案人与诸位证人悉数到场,围观百姓将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叽喳议论得火热。
公堂上,梅因如坦白,她与胡清玄书信往来已有半年,因不愿旁人知晓这段私情,这才引发了胡清玄的不满。面对此言胡清玄也承认,自己因一时冲动想要报复梅因如,于是模仿苏庭和笔迹伪造了书信,欺瞒好友宋征帮他上告至邓知州处,意图将苏庭和与梅家拉下水。
供词一出,舆论哗然!
为求公信,汪知县命胡清玄当堂模仿苏庭和笔迹,其相似程度令苏庭和本人都万分讶然,旁人对此免不得啧啧称奇,而胡清玄的怪才之名也愈发传播开来。
最终依据大周律法,汪知县以通奸罪判处胡清玄、陈蕙二人两年徒刑,胡清玄又因诬陷名士,煽动人心,影响极为恶劣,被判处流放漠北十二年。
审理刚一结束,梅因如便自请脱离梅家,斩断青丝,入了那青元寺修行,法号觉心。
此事引得众人慨叹不已,一则轶闻也很快就在坊间流传开来。
据说,梅家大小姐出生时曾有一僧入府,直言此女有佛缘,不过命中带了情劫,等到情劫一过,定将皈依佛门,便以“因如”一名提点,日后造化自定。如今看来,这不正应了那僧人所说!
除去这等奇谈,外界对该案审理结果却信疑参半,尤其那理学的忠实信奉者一口咬定,苏庭和在这件事中绝不清白,背后必有权贵相护。
士子们就此争论得不休不饶,誓言定要揭露真相,甚至还有消息传出,说宁安县中已有人进京游说,准备将事情闹大!
在这麻烦当口,崔琬收到了一封来自叶宗行的信。叶老在信中说,王老爷子与他都已获悉苏庭和一事,鼓励她做得很好,既已秉公处理,则万事将解,不必挂怀于心。
读完信后,崔琬连日以来的烦心终于消退了大半。有王湛与叶宗行坐镇,她总算能功成身退了,毕竟事情若进一步扩大的话,便绝非她能处理得了的。
须知那宁安县作为前朝大儒张元盛的故乡,理学氛围极为浓厚,而苏庭和曾任宁安县知县,在任期间就被以宁安王家所代表的理学势力视作异端,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人把柄,王家且打算将苏庭和之事呈至御前,大做文章。
然而正在此时,一件突然发生的大事却迅速吸引了帝国的所有目光。
益王反了!
原来,自今年二月开始,有御史接连弹劾益王圈占土地,对此该如何处置,不仅朝臣争论不断,就连皇帝也犹疑反复。
四月中旬,御史王珺遽然上奏,言建州按察司副使颜纶自去年以来,凡上书七次,不知何故竟次次受阻,见建州无人敢言益王无道,失望之下他自劾致仕,可是却意外死于回乡途中。
据王珺言,颜纶疏中历数益王罪状,劾其侵吞民田,纵容亲信劫掠,礼乐政令自藩府出,尽违太|祖之训,请朝廷防患未然!王珺此疏奏上,皇帝下兵部,移文益王府,命益王严加约束左右,闭门修身三月。
然而到了六月二十日,情势骤变!
流民首马长宁打出“还民田地”的口号聚众叛乱,短短五日攻占江右、建州七县,响应者多达十五万众,一时朝野震动。
阁老赵元溥当即提出两个对策。
一为安抚流民,保留嘉祐二十六年益王开府时的定额亲王田庄,多出土地重新清理后用于安置流民,余下之人则允其迁至自古封禁的九夷山区。
二为出兵剿灭,征调建州益王护卫军两万人、江右靖王护卫军一万五千人,配合湖安、建州、江右、江左四地的十六万兵士,四面包围叛民,将之一举歼灭。
首辅吴一本与阁老梁宇意倾安抚之策,蒋储也表赞同,却言益王田庄逾年猛增,乃得先皇恩许,遂建议派几位皇亲、文武大臣先下建州,向益王晓喻大义,以示不违先帝慈恩。
内阁议定后上请皇帝,得旨,命定国公谢璋、驸马都尉顾锦文、都御史唐宸急下建州,宣谕益王清理田庄一事。就在一行人刚走出京畿时,意外突然发生了!
七月初六,益王武竑反!下令王府长吏纪纭传檄远近,声称奸臣挟君残害宗室,今日起兵乃为清君侧,肃朝堂!
武竑留下万锐精兵留守刺桐,自率三十万人分五路北上,声言直取京城!
消息飞速传至南北两京后,不出一个时辰,皇帝诏谕天下,曰:逆藩竑悖逆天道,罪无可赦,钦命国子监祭酒赵烨调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建州、江右、江左三地军务,正名讨罪。胁从逆藩之徒尽行宽释,侵占土地田产悉归于民,兵出有名,事非得已,惟愿天下忠义之士,同心合志,协力效谋。大义不私于所亲,至仁无敌于天下。故兹诏示,咸使闻知。
此诏一下,江右和建州两地流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而对崔琬来说,却是忽觉眼前迷雾尽皆散开……
直到此时她才恍悟,不知不觉中,自己竟亲眼见证了赵烨谋划的步步成真!
早在宛溪城时,崔琬还曾觉疑惑,为何流民中未见男人,又为何一家老小得靠女子卖身养活?所以,消失的那些人便是被征集做了叛乱之军罢,而那震动朝野的流民叛乱,不过是他“先发制人”的工具!
对于蜂拥而起的流民军,不论是安抚还是剿灭,内阁所拟之策都将极大挟制益王势力,益王已成了俎上鱼肉,“骑虎难下”,若顺从则必定一死,而造反却未必会亡。
如此一来,朝廷出兵自然“师出有名”,至此,两京官员异议全熄!
崔琬心跳愈发失序,这些事情绝非短期内能部署完毕,她没来由记起一件事来。
自前年开始,阁老蒋储愈得圣上信任,受此影响,即便益王不时遭人弹劾,最终也大事化了。然而,以今年正月郑鹏被抓为分水岭,事情似乎悄然生了变化。
——不仅郑鹏一事令蒋储与益王生隙,而且赵烨又恰在正月底任职国子监,新辟游学之制。
也就是说,当他们南下游学的车轮滚动时,赵烨独下的那盘棋局也已无声开启:罗翀手里关于蒋储一派的把柄、陈知州代替蒋储的示好、益王以刺杀嫁祸蒋储、张豫成的临阵倒戈、对徐岩的果断处决……
眼下一步步复盘后,她才觉出,赵烨竟是以身作饵,将蒋储与益王两方势力变成了那棋盘上的黑白之棋,先是诱发蒋储生出金蝉脱壳之心,继而逼迫益王提前做出叛乱之举!
她想起先贤曾有言:天下之患,莫过于不测之忧。
世事皆为如此。若坐观隐患变化而不为之,则终有难以挽救的一天。
数百年前,晁错以“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为由,力主削藩,可是等到七国之乱爆发后,汉景帝却顿生怯意,竟腰斩晁错于东市。
如今,赵烨这一步一行,正无异于晁错当年之举!即便所用的手段谋略,已远比前人迂回精进。
在天下治平之时,无故而发大难,既发之,且收之,方能对天下万民有所交代。
赵烨,他是如此算无遗策,然而种种之举却绝非寻常,对那些流民来说近乎残忍无情,而他本人呢?竟也未尝为自身计。
真相一旦泄露,罪当可诛!
她不是从来就知,他绝非表面上那般清华内敛吗?出身权门,承担了无数厚望的人,又怎会温和简单,只做那闲谈风月的贵族公子?
纵使旁人永远不会猜到,自幼成名的他,似乎也喜遍览山川,泛舟江海,爱那人间烟火与地方风味,眼里含情,唇边带笑地与人漫聊世间之趣,一样的惬意悠然。
即便如此,她却依旧没有料到,赵烨与她、与那万众士子之间,其实隔了一道天堑!
所学为何?做官又为何?她时常在那数个选项中摇摆不定。或为自己,或为家族,或为道,或为天下。此时方明了,只有到了行动关头才能知晓,那心之所向究竟为何。
世上有谁像他一样,心智淬炼似铁,冷毅得几近冷酷,以异于千万人的勇气与决断,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
这便是他七岁时曾隐约悟出的“无我”之义吗?此刻,她是如此为他心惊,心酸,甚至心软。
曾与他约定的那两个月的归期,眼下想来,真是她一时的孩子意气,幼稚得可笑。
而他,竟也应许得风轻云淡。
前路凶险环绕,她惟愿,一切顺遂,不负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