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归尘
“你说，他们是历经的多了，情感变得麻木了吗？”
向南嘉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唯有院中临时拉起来的白炽灯打在他身上，将他的清瘦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陆渊皱了皱眉，将热水送到向南嘉手中。
“从前也是，他们肆意决定猫狗的生死，不会为这些事情难过，心情不会被影响。没有同情心，没有同理心。”
“难道他们生来如此吗？”
“可说到底，他们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还是说难道我以后也会变成那样的人……”
心情糟糕的时候，向南嘉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不断想到一些糟糕的事情。
“小嘉。”
那杯热水又被放在桌上，取而代之的是陆渊那双的手掌。
“你说的那些我都不知道……”
四目相对时，陆渊清楚的看到了向南嘉眼底布满的血丝，还有眼角闪着微光的湿润。他胸口闷得说不出话来，猛的吸了一口气：“但我觉得不应该是。”
“至少你我都不会是那样的人。”
“经历不同，过往不同，以后的我们也不会像他们那样。”
“可我还是……好难过。”向南嘉难掩泪水。
“他还没来得及看到我考大学，没看到我的艺考成绩……”
“我想他看看，看看他教出来的我……不差。”
忍了一路的向南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的情绪，崩溃大哭。
“我还想以后我能出息了回来看看老师，报答他们对我的教授之恩，可我还有机会吗，还有机会吗……”
他最为敬佩喜欢的老师，变成天上的星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陆渊的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这场别离无法避免，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吴诺还是在这个九月中离世了，但与上辈子不同的是，向南嘉赶在当日就返回了。
他记得在上辈子，他只是在下葬那天见到了向南嘉，隔着人群，他只能看到少年悲戚的神情。
那时，大川把他们二人叫到身前，语重心长交代了一些事情。
可当时的他们即使如此，也没有多交流一句。
陆渊紧紧将人揽入怀中。
“大川老师还在。”他轻轻拍着向南嘉的肩膀：“再说，死去的亲人也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关注着我们的。”
“你以后做的事情，他们也一定都看在眼里。”
即使陆渊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可向南嘉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悲伤，他还没有做好身边亲人离世的准备。
相比起向南嘉，陆渊显得稳重太多。
曾几何时，已经历经过数次亲近之人的离世。
而最为令他难以接受的，便是向南嘉的死。他最喜欢的人，喜欢了二十几年的人，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人，莫名其妙死亡的消息，这才是对他打击最大的。
还是因为抑郁症。
他害怕向南嘉历经太多与上辈子重合的伤痛，害怕向南嘉再次被负面情绪侵袭，怕他再次把自己困住。
他难以想象，以后的向南嘉还要历经怎样的风浪。
他不忍心，看着心里会疼。
摩挲着向南嘉的指尖，陆渊深吸一口气，替他擦去脸上的泪。
无人倾诉的时候，向南嘉肯定会一个人自己消化，顶多也只会透露给从未见过的线上网友。
他忽然也没有那么介意那个牧涂的存在。
如果不是他，能有个人一直陪着向南嘉也好，能听着他说说话，听他分担烦恼也不是一件坏事。
向南嘉的手很凉，他捂了很久才捂热，目送着住宅楼前三三两两的离去。罩在上空的白炽灯将那些桌椅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冰凉的风拂过，他感受到身侧身影抖了抖。
“还冷？”拢了拢向南嘉胡乱披上的黑色连帽衫，陆渊准备起身。
“还好。”向南嘉轻轻摇头，眼角红红的，一把拉住陆渊的胳膊：“你去哪儿？”
他暂时不想陆渊离开，尤其是在这种没有几张熟悉面孔的场合。
向南嘉依赖意味明显的动作令陆渊动容，他知道向南嘉没说实话，也知道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将掌心覆在胳膊上紧紧抓住自己胳膊那只手上，陆渊又坐了回去。
“那我就在这儿，你把衣服拉好，要是还冷就跟我说。”
向南嘉点头，用力回握住陆渊的手，感受着手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温热才给他一种真实性。
从白天接收到消息的那一刻，从前在s市的一些莫名症状又再次发作。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他的注意力总是不受控制的发散，感觉周围的一切好像变得虚幻起来。
沉浸在悲戚的情绪之中，脑海中所有的想法全是负面的，过往那些不好的回忆侵占他的全部思维，混乱之中就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周围被漫天的漆黑笼罩，他如何也逃不出来。
尤其是在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他又感觉自己好像一个人站在山崖边。
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那日梦境中的景象，神情默然平静的他，毫不犹豫的从高楼坠下。
“嘭——”的一声，他似乎还能听到耳边自己落地砸出的声响。
他站在一旁，看着地上四肢断裂，脑浆飞溅的自己，血肉模糊的样子令他作呕。
向南嘉另外一只手无意识的掐着大腿，眼前的一切才又恢复清明。他的目光从冰棺旁燃烧的电子烛火缓缓转向冰棺内那张宛若骷髅的熟悉面容。
如果他那样摔死，死后入棺是否还能被拼凑的完整呢？到那时肯定会吓到来吊唁的人。
梦境很奇怪，光怪陆离，为什么非要放弃自己不可呢？
这不是他，这不像他，至少现在的他不至于被打倒，那些痛苦的日子全部成为过往，迎接他的也应当是新生。
他还有陆渊。
想到这里，向南嘉手上的力度不断收紧。
“怎么了？”
陆渊温和的声线再次在耳边响起。
向南嘉的眼眸落在冰棺上，神色淡淡：“没事。”
他像是被活生生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能够控制情绪正常生活的他，另外一个是总是站在崖边摇摇欲坠又颓废的自己。
怎么了呢，生活中这些事情就能将他打倒了吗？
“累了吗？”
陆渊眉眼低垂，眼底闪着温和的光。
向南嘉摇头，与之视线交织，荒芜的内心变得平静安宁。
向南嘉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要是脑海中那些莫名的想法与画面也能消失那真是最好不过。
一夜过去。
临近秋季的夜晚变得格外漫长，向南嘉看着清冷的院子逐渐被忙活的人群填满，天色却依旧看不到一丝光亮。
周遭的空气很凉很凉，与凌晨时分的温度并无太大差别。
“小嘉。”大川老师没有守夜，反而睡了个好觉，只是简单与他们招呼几番，便又上前去招呼来到门前到来的新面孔。
比起昨日，今日来嘘寒问暖的人更多了些，将这个清冷的院落填满。
“走了也好，走了也就不会被癌症折磨了，他这样活着也是累。”
“以后您一个人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
今日来的人说的话倒是中听，想必是为了想要大川老师一个人好好的活着，照顾好自己。向南嘉站在台阶上，注视着老人枯瘦的脸颊，他心想这或许是大川老师今年为数不多的好眠，对于大川老师来说，会不会也是一种解脱？
“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人重要。”恍惚间，他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死去的人也同样重要。”像是极不赞同他的观点，陆渊眉头紧皱，语气不太高兴。
虽不明白陆渊因何产生的情绪波动，向南嘉下意识的扯了扯对方的指尖节：“吴诺老师肯定也希望大川老师一个人也要过得好，不要因为他太过伤心。”
“……”闻言，陆渊不再言语，低垂的眼眸暗光涌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向南嘉的视线落回远处的大川老师身上。
昨夜陆渊描述吴诺临走前的情状恍如还在耳边，他的心底又不好受起来。
吴诺老师得癌症的这些年一直都是大川老师在身边照顾着，刚开始的时候吴诺老师尚且还能自理，再到后来的神志不清，无法自理，这个过程对于双方都是一种折磨。
作为一个长辈，吴诺老师也曾在清醒之时极力维护着自己的自尊，不想要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可现实没能令他如意，向南嘉离开之前不止一次见过，甚至亲手照料过。
这些日子，知道吴诺老师离开，一直是张大川守在身边，照顾他的所有。
像是亲人，一直陪着对方走到最后一程。
“去吃点早饭吧，你昨天都没吃什么。”陆渊的身影往前挪了挪，替他挡住了大半的风，向南嘉视线收回，抬脚向前走去。
“嗯。”比起昨日无法自控沉重，今日的他尚且稍稍找回了理智，不至于说是动不动泪流满面。
“现在几点？”向南嘉愣了愣，没再身上摸到手机。
“六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冰棺的方向，陆渊神情黯然几分：“今天见完吴诺老师的最后一批亲人，明天早上就要送他去火化了。”
……
火葬场路途有些遥远，在此之前，向南嘉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小的时候大人觉得忌讳，不让小孩接触，长大之后不总要面对吗？
一辆大大的车在楼前停下，众人将冰棺运上，只留下一片斑驳的痕迹，天色微明的时候，这辆车才缓缓驶入殡仪馆。
在他沉浸在亲人离世的悲伤之中，殡仪馆不断迎来一位又一位离世之人。
“没救了，这都撞得稀巴烂了，亲人直接送到这里来了。”和他们乘坐的一模一样的车辆中拉下新的冰棺，动作的男人一手抽烟一边说着话。
向南嘉脑中浮现梦中自己坠落的景象，不由自主投去视线，刚看到冰棺上的花纹却被人伸手蒙住视线。
“我们去那边等。”陆渊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和熟悉的清香。
耳边吵闹的声响逐渐远去，他被走向另外一处空地。
除他们之外，这里还聚着几批人，男男女女，各个年长没有像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小孩。
向南嘉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呆滞的目送着聚集的人群一个接一个从工作人群手中接过被红布裹着的盒子。
他又忍不住开始想，人死之后意识还会保留多久，吴诺老师在冰棺里面还会不会冷？被火化的时候又会不会感到痛苦呢？
这个答案可能得等到他自己也经历一遭后才能得到答案。
“你请了几天的假？”
陆渊的身影向他靠近，他回神看向那张清俊的脸庞：“明天，明天我就得走了。”
“那今天回去，你要睡个好觉。”
“嗯。”
一时间，二人又沉默下来。
殡仪馆上空的烟囱再次冒出一阵黑色的烟来，身穿黑色西装的工作人员推开门，戴着手套的手上拖着一个盒子。
和先前几人来领的并无特别，同样是被鲜红的布包裹着。
一个鲜活的人，归处却是在这方小小的盒子里。之后便是入馆，填土，他们连这个小盒子也无法得见了。而对于这个人的追忆，也只剩下他们脑中的记忆与家中那张黑白色的遗照。
生活还得继续。
葬礼结束之后，大川老师没有留他，他跟着陆渊回了家。
饭桌上陆叔叔和晴姨显然是在照顾他的情绪，不断聊一些轻松的话题。
“小嘉，多吃一点，看你去h市都瘦了不少。”
“谢谢晴姨。”
“客气什么，小渊你也多吃点。”
“嗯。”陆渊推碗接下自家母亲夹给自己的可乐鸡翅，目光落在默默扒饭的人身上。
他有些担心向南嘉的状况，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调整好了心情。
“张老师那里你放心，我们会经常去看他的。”犹豫片刻，陆渊还是开口：“你去学校之后就别再担心家里这边的事情了。”
“是啊，大川老师肯定也会照顾好自己，你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专业。”张晴应和道。
“小渊说得对，你一个小孩子，不要总是想东想西给自己太大压力。”毕竟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陆成多少了解向南嘉的性子。
“我知道了，晴姨，陆叔叔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