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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管仲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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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青元心中有了计较,却不鲁莽。她先将军律一一捋过,又把现行律法中的相关条例看了一遍,均未见其对营妓之事有何约束。

    午后她去周边诸营探访,诸营将军与长官与其交情不深,谈及此事虽不说讳莫如深,但总有闪躲。偏这赵望游此刻也不知混去哪里,不在营中,但她亦有办法。

    她相貌过人,言辞也不造作,装作平易近人的样子,最是活灵活现。她以此态与营中低阶兵士交谈,人无不对她交心,三言两语间已教她窥得全貌。

    至此,她已打定主意,只待日头西沉,交代一番后便牵着马进城去了。眼下光景尚早,她想起那姜离亭似乎酷爱茶道,便去东市买了二斤上好的茶叶,提在手上。

    赵青元打马过东市时,路过了得意坊。落日余晖在那百年老店的漆金牌匾上一洒,灼了她的眼。

    现烤现卖,还须加上现吃,这得意坊的烤乳鸽才算齐活儿了。可她看了看眼前的乳鸽,竟忘了从何下手。

    她从小到大痴迷过不少事物,神兵、宝驹、话本甚至是这得意坊的烤乳鸽,有一样算一样。这些东西,得了自然快活,不得也不会失落,可从没哪样能真把她挂住。

    但今番她心里装了件磨人的事,她只当自己一时着了道、迷了心,晒上一段时日便好。是以这小半年间她营中吃住,也不归家,将每一日都排得满满当当,只与那些军中糙汉混在一处。即便如此,夜深人静时,怅惘却每每浮现,扰得人辗转反侧。

    “丙三儿,这客人怎么没动嘴啊?”掌柜的见她走了,从柜上走下,在那一动未动的乳鸽上撕下一块儿来,放进嘴里品尝,滋味如昨。

    名叫丙三儿的活计摇摇头,答道:“咱也不知。”这玉面郎君一进门儿他就瞧见了,那模样和身段,真教人挪不开眼。可不知为何,他来了也不吃喝,只在桌前呆坐,莫非是个傻的?那可真让人心碎。

    赵青元今日穿了男装,却未作过多乔扮。栖凤楼中迎客的中年女子分明不识得她,却热络相迎,仍装作一时记不起是谁。

    赵青元也不戳破,学着之前赵紫霖的样子,将一锭银子放到她手上后,道:“我找春娘。”

    她并非真欲找春娘,只找个由头进内院罢了,但见了春娘,又想要提点两句,便在她房中坐了下来。

    春娘想不起自己有这样一位恩客,但看她生得俊俏,心中也是欢喜。青楼女子,亦免不了爱美恶丑,世之常情便是如此。她虽看得出赵青元是女子,但却不知她的喜好,便用一只手摸上了她的脸,嘴里娇滴滴地唤着:“玉郎。”

    “坐下!”

    春娘吓得一哆嗦,茫然坐下,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我交代你的事,你记不记得?

    “何……何事?”

    赵青元重重一拍桌子,瞪了她一眼。

    “是你!”这一眼,春娘便想起她是谁了,她颤声说道,“记得,记得。”

    “你记得便好。”赵青元此番带足了银钱,从腰上解了钱袋,放到桌上,道,“我知你生活不易,但也不愿让……让我家小主人凭白受辱,你明白么?”

    春娘哪里懂得?她风月场里摸爬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荒唐之事。可她见过赵青元与那护院头子大打出手时的身手,如何敢开罪她?春娘一点头,规规矩矩地垂首作答:“省得,省得。”

    赵青元瞧她上道,也不再啰嗦,起身便走。

    春娘刚松了口气,却见她又折返回来,提走桌上的两包茶叶后扬长而去,只余春娘一个人目瞪口呆。

    赵青元记性颇好,摸着黑便找到了姜离亭的小院。她看那院子的门扉开着,而里面却昏昏暗暗,觉乱入实在失礼,便在门上扣了几下。

    “谁?”一阵窸窣声后,就见荆儿趿拉着鞋履前来应门。她没认出换了装束的赵青元,警惕地问道,“你是?”

    “叨扰了!”赵青元手一递,将茶叶放到她手上,笑道,“前来拜会你家主人。”

    “三娘?”姜离亭竟摸着门框走了出来。她此刻襟衫松垮、罗裙拖沓,连发髻都散开了,显得格外懈倦。荆儿见她出来,也顾不上赵青元了,赶忙小跑着去扶。

    “你这便歇下了?”赵青元略感惊讶,道,“我来得不巧。”

    姜离亭听她此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发,似是方知自己现下的模样,竟有些羞赧,说道:“不知贵客前来,实在失礼。容离亭整理一二。”

    “何必费那些工夫?你已然美极了。”赵青元可不愿等她整饬,自顾自踏进了院中。

    姜离亭点了点头,也未多说什么,抬手作邀。

    赵青元进得房中,只觉屋内浓香熏人,与之前有些许不同。她揉揉鼻子,开门见山道:“离亭,实不相瞒,我此来找你,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她见姜离亭认真听着,继续说道,“说来好无礼,你我不过见了两面,我便要以事相烦。对了,还未感谢你上次仗义相助。”

    荆儿已为姜离亭拆下散乱的发髻,将一头青丝束在脑后,如此便少了一丝高绝之美,多了一分柔和之态,看起来极好说话。姜离亭淡淡笑了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多谢。”赵青元也不管她能否看见,还是朝她拱了拱手,说道,“然而还有一事要请你原宥。上次见面时,因着诸多原由,未能坦诚相待,此番不该不开诚了:我姓赵,名青元,乃是——”

    “啊,”赵青元话说了一半,便被姜离亭轻呼着打断,她摸索着起身拜倒道,“赵将军。”

    赵青元伸手扶她,问道:“你知道?”

    “自然。”姜离亭坐好后点点头,道,“将军破敌拜将、保家卫国,美名必然千古流芳,如今连坊间女子都争相传颂、效仿,离亭怎会不知?只恨自己目眇,不能一睹将军风采。”

    “效仿我?分内之事罢了。”赵青元笑了笑,这样的话她听得多了,心中也未起多大波澜,“平日里人皆左一个将军、右一个将军地唤我,我已然倦了,离亭还是喊我三娘吧。”

    “好。不知三娘此来,所为何事?”

    “我近来接掌军营,遇到一件难事……”赵青元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

    这秦楼与军营还能有何事相通?姜离亭一点就透,问道,“可是营中营妓不足?”

    “非是不足。我因见不惯此事,便将其尽数遣走,是以眼下不是不足,而是半个也无。”

    “遣走?”姜离亭提高了声音,道,“营中军妓尽是奴籍,能遣去何处?她们脱了军营,还不知要往何处漂泊。这世间法则既将人分作三六九等,自有其道理,有人生来便该为奴为婢,又岂能强加干预?三娘,你是好心办了坏事。”

    “你说得有理。我为人刚愎,又不听劝诫,才犯下此错。”赵青元竟认下了,但她转而也拔高音势,对着姜离亭说道,“但你有句话却说错了!将人分作三六九等,有何道理可言?你生得好便能高高在上,我生得不好便该为奴为婢?何等荒谬!这营中军妓自有甘心作娼的,但也不乏有心从良的,便是只有一人,我也该为她做主,如何算是坏事?我原道你也是懂得世情冷暖的,怎说出这等丧心绝情的话来?真教人不可思议。”

    她才教人不可思议。赵青元生来便是世家贵女,是阶级的受益者,而她竟反过来替贱籍之人说话?这一点姜离亭没有想到,她刚要开口,却被荆儿抢了先。

    “哼!”荆儿冷哼一声,接口说道,“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这栖凤楼中可没有几个甘心为娼的,你怎的不替她们主持公道?”

    “对极了!”赵青元嘴角一抽,却没发作,只站起身来说道,“打扰,告辞!”

    “且住。”姜离亭喊住了她,说道,“方才言语冒失,冲撞了三娘,如今想来分外后悔。不如离亭奉茶请罪,再将你所言之事细细谈来?”

    像,何其相像?赵青元呆怔了片晌。

    姜离亭听她不答,以为她去意已决,便道:“三娘所托,我已知悉。你既开口,我必会为你办到,你且放心。”

    赵青元开始打心眼儿里厌恶这些温和守礼的人了,她们从不致人难堪,却让人心中更为难受。她不知这火气从哪里来,但她心里是藏不住火的,只听她道:“离亭高义,颇有管仲遗风。”

    管仲做齐国宰相时,为增加税收,创办女闾,天下风尘女子皆视其为祖师爷。然管仲虽有惊世之才,可品行却不出众,夫子曾评管仲曰:“管仲之器小哉!”

    姜离亭心知肚明,却未反驳,她笑着说道:“管仲与鲍叔牙,道不同亦是至交。我待三娘之心真切,便如鲍叔牙待管仲。”她又轻描淡写地将这冷嘲推了回去。

    此刻二更的梆子颇合时宜地敲响了,城门已关,行将宵禁,姜离亭不知她是去是留,只是侧了侧头,似是恭候。

    不料赵青元一笑,又如没事儿人一般坐下了,说道:“你要奉茶请罪?我倒想尝尝这请罪之茶,是什么滋味?”

    荆儿气得嘴都歪了,只得跺了跺脚,取茶具去了。

    济河西侧的热闹此时才刚刚开始。

    马脸正坐在桌边剔牙,桌上的狼藉还未及收拾,显然是不久前才大快朵颐了一番。他闭着眼听手下人在他耳边汇报,一条条无用的消息如他牙缝中的残渣,被一一剔除。

    “当真?”不知听到了什么,他突然睁开眼问道。待那手下人点头肯定后,他又嘱咐道,“盯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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