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走马上任
“咦?元元,你怎么还在这?”
赵望游悠悠地走了出来。他衣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寒冬腊月还敞着怀,露出贴身的衣物。腿上的垮裤也短着一截,掩不住不着袜的鞋履。活脱脱小孩儿穿大衣的模样,却是时下热兴的装束。
赵青元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问道:“我不在这,难道睡到街上去?”
“你不用当值么?”
“当值?”赵青元一喜,“爹爹准我去防山营了么?”
武职便是如此,战时挂帅,闲时练兵,而防山营就是京畿附近最大的军营。她两位兄长都在那御兵,她也一直憧憬着能在此间统御军士、操练兵马。
“那倒没有。”赵望游安慰道,“防山营里都是些臭男人,有什么好?我是问你怎么没去公主府当值?我还道你已经住进公主府里了呢。”
“我有病,住到人家府上?”
“你去主人家做工,不住在主人家里,难道要还要主人住到你家?”
“我非就低人一等,合该给人为奴为婢?”赵青元有些不满。君臣主仆的观念虽然深入人心,但她总怀着些许叛逆之心。或许是天性,或许是年轻人的骄傲本性,谁知道呢?是以她自己很少用婢女,也见不惯旁的人出个门就前呼后拥。
“哪能呢?公主喜欢你,未必是坏事。父亲不也做过皇帝的少伴么?陛下喜欢爹,爹才能是柱国之臣,陛下若不喜欢呢?况且,”赵望游压低了声音,在赵青元耳边说道,“谁能不死呢。”
赵望游的心思明显比他的父兄活络许多。有人一往无前,自然有人步步为营,亲兄弟间也有天渊之别,否则世上的人岂非一模一样了?
赵青元惊讶地看了赵望游一眼,没接话。
赵望游自觉没劝动她,继续说着:“当年驼子王家得了个小儿子,家里宝贝着呢,宠得不得了。结果给梁王殿下看上了,还不得乖乖送到人家府上去?”
“驼子王家”乃是京中一大世家,他家的家主并不是驼子,眼下家中也无一个驼子,只因其开业祖先是个驼背之人,便有了驼子王家这个称呼。真是善名难彰,恶名易扬。
“王象林?”
王象林她是知道,他的故事已传得不能再传了。当年他出生时,司天台卜了凤凰命格落地,赶忙派人去寻,却只寻到一个男婴。凤命落男婴,却非女帝临朝,惹得天子不喜,司天台主事也因此获罪,供罪时只说是算错了。但王家对王象林的宠爱并未受此影响,能把王象林送去当少伴,这驼子王家和梁王齐茂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可不是么?我之前还见过他一次。你别说,他可真俊啊,脸白得像女孩儿一样,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
赵青元挥手打断了他,说道:“他那时才多大岁数,我如今多大?凭白现眼,我可不去。再说了,大哥昨儿才训了我,我今天就巴巴地去了,上赶着贪荣慕贵?像什么样子。”
“你不去,也不必开罪于她。只当报个道、点个卯,能有什么难?”
岂料赵青元往石凳上一坐,将腿往石桌上一搁,闭起眼来,如老僧入定般,不再回话了。
赵望游眼珠一转,说道:“罢了,你不去也是好的。”他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赵青元,果见她侧着头,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这陶越公主看着风头正劲,她几个兄弟又哪是易与之辈?单说卫王齐英,十六岁就能统兵御将,如今镇在斜笛关,连胡巴子都闻风丧胆。那容貌,那身段儿,那才是一表子人才。”
赵望游自恃容貌不俗,评论他人时亦以容貌为先,惹得赵青元微微蹙眉。
“再说那定王齐茁,葛川晋家的家主晋培云,是他的亲姨母。如今皇后没有子嗣,可谁不知道皇后的母族和他晋家是穿一条裤子的?一旦把定王养在膝下,他定王就是天下独独的嫡出,谁能说个不字?
况且,有了显宗仁皇帝的前车之鉴,陛下还能把皇位传给女人么?我看她是不成。”
这昱显宗名叫齐占阳,也是位少有的奇女子,雄才大略自不必说,否则先君也断不会将帝位传给她。她登极后励精图治,广施仁政,天下间谁不夸她一个好?可错就错在她是个女人。
不同于男人丨妻妾成群便能子嗣不断,女人生产往往是九死一生的。她身子先天便带着些许不足,比之常人娇弱一些,可也拼力诞下两位皇嗣。这原已是极好,可谁曾想天道如此不公,一场疫病传入宫中,竟在一年之中夺走了她的两个皇子。
她此时已年逾三十,加之体虚神衰,自然是难以孕育。可古今凡能当大事者,总较人多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延请名医、遍寻良方,一番努力后,还真教她又诞下了一位公主,可她自己也身染妇人之疾,生产后恶露不断,身体每况愈下。
这公主由病体孕育,亦是不得康健,还未出满月已是大病小病不断。显宗将其养在身边,日日关怀、时时呵护,倾注的心血比世间每个母亲都只多不少,只求上苍多加恩怜。
可天道之酷烈,向来一视同仁,哪管你是浮沉草芥,还是人间帝王?
这日,小公主因高热不退缠绵病榻,正是病势沉沉之际。显宗挂念公主,却也关心国事,便将公主交由御医施治,自己则先上朝听政。待她从朝堂上匆匆赶回时,小公主已然殇逝。白发送儿,真是痛中之极,可怜她一头青丝,已历三次。显宗委顿倒地,直呼心痛,待御医抢上,竟呕出一口心血,没了气息。
事发仓卒,她未能留下只字片语,宗族中为了谁能继承帝位大动干戈,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打得头破血流。她生前奉行仁政,对族中的兄弟姐妹从不苛待,爵位、封地、俸禄也是一应俱全,死后若看到这种景象,真不知要作何感想。
这场闹剧持续近一个月,几番权衡之下,由太后牵头,在宗族内选出了一位太宗皇帝的嫡系血脉继承帝位。这件事一时间成为京中百姓的谈资,人们纷纷感慨这些王公贵胄竟与在老爹坟头争田抢地的凡夫俗子一般无二,皇室威严一降再降。
“女人怎么了?”赵青元从石凳上跃起,问道,“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成?我偏说她能成。”
此时却轮到赵望游不说话了,他学着赵青元刚才的样子坐在石凳上,闭着眼摇头,还时不时地唉声叹气。
赵青元见他不答,也不与他磨叽,转身就往自己屋子里走。赵望游听见声响,悄悄睁开一丝眼皮瞧她。
不料赵青元走了几步便转过身来,有些气恼地看着他道:“赵望游,你真真儿不是人。连我也算?”她心思还是快的。
赵望游一笑,睁开眼来,道:“你这是什么话?自古只有妹妹害哥哥,哪来哥哥害妹妹?前面若真有火坑,不用你说,我早替你跳了。这哪里是坏事?你自个儿想想也该知道。”
“自古、自古,哪里的自古?你倒是说出个名堂来。”赵青元说完便径自回房去了。
赵望游也没离开,坐在原地,似在等待。
不多时,果见赵青元走出屋来。她已换下了裙装,改着劲装,马背上的褡裢填得鼓鼓的,斜搭在肩上。
“哟,赵将军,这是出远门呐?可是前方战事吃紧了?”
赵青元白了他一眼,不愿回话。
“可别忘了勤加操练呀!”
“还用你说?”她在兵器架上取了自己的银枪,用布将枪头一裹,束在身后,向马厩走去。
“揽月?”难怪方才寻她不着,谁能想到她竟在此处刷马。
她见赵青元来了,微微一愣,手边的一匹白马却打着响鼻,看起来分外兴奋。
这正是赵青元的坐骑,名曰“白未”。时人大多爱白马,马越是通体雪白,越易沽出高价。适逢一个胡马贩子来为赵汝成献马,他带来的三匹马驹中,有两匹都是威风凛凛、洁白无瑕,只有白未瘦瘦小小,马鬃边的脖颈上还有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红斑。
赵青元觉它可怜,当场便点中了它。谁想随着它长大,这块红斑也越长越大,连半边马鬃都异变成了红色,奔跑起来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真是稀罕又漂亮。
“将军,你要出门么?我已将白未……”她话说了一半,便觉自己像在邀功,又止住了。果然是奇怪的人儿。
“多谢你啦,揽月。”赵青元拍拍白未的脑袋,“只有你对白未这么好,旁的人都想不起它来。”
白未也甩了甩头,去蹭赵青元的手,似乎极为认同。
揽月见她将褡裢挂在马上,问道:“要走很远么?”
“别提了。”赵青元将搭扣扣好,回道,“我得去公主府当值。”
揽月并不明白她为何要去公主府当值,但也没问,仿佛她本就该去公主府当值。在她心里,赵青元所做的都是对的。
“那你还回来过年么?转过月来就到年关了。”揽月有些担忧地问道。她这忧虑为时过早,想来根本不知道公主府在哪吧,真是单纯。
“哪里知道呢?这公主求贤若渴,定要将我奉为上宾。”她诓骗揽月的话总能张口就来,连腹稿都不必打,“没准儿会央着我留下,在她府上过年。我岂能拂了她的一片好意?”
“那倒也是。”
“揽月,你莫回关外去了。外面的歹人这么多,我真怕你被人骗了去。”
揽月点点头,全没把这当作戏言,居然真的接受了赵青元的提议,思考起诸多的事宜来。她一时想如何知会师父,一时又想着怎样传递师娘的遗物,心绪纷乱间,没接上话。
“揽月,我问你件事。”赵青元已骑在马上,问道,“你那个师姐,她到底叫什么名儿?”
“我师姐叫韩高。”揽月如实答道。
“你那师娘,是不是姓韩?”
“是。”
赵青元虽听揽月提过这些往事,但当时未及细听,也未及细想,如今略一思忖,已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一个只为了证明谁能压谁一头而存在的名字,确实算不上是好的。
“不对。”赵青元摇摇头,“你师姐不叫韩高,叫夜叉!”
“啊?”还未等揽月明白过来,赵青元早已绝尘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