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排众议
此事在安县闹得极大,但如何闹起来的?似乎只是两三个头人鼓动了一群人。
王伊觉得莫名其妙,女子学能碍着谁?貌似谁也碍不着。
可就是莫名其妙起了风波。
王伊询问陈师爷和钱师爷该如何处理此事。
钱师爷横道:“几个鼓动百姓闹事的匪徒!照我看,直接捉拿问罪便可”。
陈师爷稍作思量,摇摇头:“虽然头人只有几个,但他们能鼓动起百姓,就证明百姓认可他们的说法。如果直接关进牢狱,恐怕会激起民愤。”
王伊听过,颔首:“我与陈师爷看法相同。”
陈师爷道:“但他们一群人来势汹汹,看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非要撤除女子学不可。如果不动用武力而采用教化的方式,恐怕难以让他们安定。”
王伊蹙额,但细细思考之后,忽的说道:“虽然是一群人来势汹汹,但真正意向坚定的,恐怕也就是为首的那几人。我们真正要面对的,也就是为首的几人而已”。
陈师爷颔首,却也提醒道:“他们几人,不好说服”。
王伊笑道:“虽然面对的是那几人,但真正需要说服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安县的百姓。只要大部分百姓仍然支持女子学的存在,即可继续施行。如此,即便存在一些异议,也应当允许它们的存在”。
“有理”,陈师爷道,随即问道,“但该如何说服百姓?”
王伊笑:“先见真章实效,再驳斥非议”。
陈师爷见他神态,笑道:“王大人心中早已有谋划”。
“谈不上谋划”,王伊道,“该走到这一步了而已”。
县衙中的女子学,何二是早就看不惯的。
女子学甫一创建,他就听见自己的祖父抱怨乱了世道。
但彼时他年纪尚小,不懂祖父的苦心,还笑问祖父:“什么是世道?”
祖父一吹白胡子,瞪眼,气道:“世道就是男子读书,女的守家。现在可好,一帮女的搞个什么书院,乱了世道!乱了世道!”
那时何二不明白祖父为什么对此事如此耿耿于怀,在他心里,胡子比世道可好玩多了。
于是何二揪起祖父吹起的白发白胡子,哈哈大笑。
但现在,回忆起往事,何二越发后悔当初的鲁莽。
他年纪渐长,才越来越意识到,祖父是一位真正的君子。虽然居于野,却始终心怀百姓,心怀天下。
他要继承祖父之志。
于是他开始不满于当今的世道。
不满于,他们男子都还没能全部入学读书,怎么一帮女的就先去入学?
何二觉得祖父和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他们从没有看轻女子,因为他们都承认女子操持家务的辛劳。
他们只是觉得,女子不应该在外抛头露面,更不应该入学读书。毕竟,女子入学有什么用?没用!浪费县衙的钱款。看看县里的女子学,办了三四十年,教出来的女学生,最后不还是得操持家务生孩子?不像是男子学,教出来的学生可以考秀才、考举人。
可见女子入学无用。
何二不屑地想。
因此,即便是在何家最贫寒之时,哪怕要一个人打两份工才能勉强糊口,他也咬牙坚持,绝不把女儿送到女子学里。
不食嗟来之食!
这是他何二的铮铮傲骨。
但可惜的是,彼时他人微言轻,只能管着自己的女儿。所以每每看见旁人将女孩送到女子学去,他只能哀声叹息。
可近两年,情况不同了。
安县的新知县英明神武,使得安县不再是过去的破落模样。趁着这一风势,他便让何家的生活蒸蒸日上。现在的何家,已经不是过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寒之家,而是县里的富户。再加上,儿子何路也争气,中了一个秀才,何二的地位水涨船高。
于是他觉得,自己该代众人说话了。
他不怕粉身碎骨,但绝不让女子学再去祸害别人家的女孩。
志气昂扬,何二对邻居牛三说:“俺要向知县大人反映,取缔女子学,你支不支持俺?”
牛三疑惑:“女子学关恁啥事?关俺们啥事?”
愚蠢!
何二痛心疾首:“关俺们啥事?事情可大哩!俺问你,女娃子入学的钱从哪里来?是不是县衙出?把这笔钱给男娃子入学,不好么?恁想一下,这样的话,是不是有更多的男娃子能入学。他们考中秀才、考中举人、考中进士,那不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么?反过来说,女娃子入学能搞啥子,还不是回家生孩子?”
牛三本来不觉得女子学有什么问题,但听完何二的话,恍然意识到问题:“是啊!那俺跟你一起去”。
何二很开心,又去告诉一大帮人,结果一大帮人都认同他的想法。他很满意,因为这就代表着,大家都对现在的世道不满,愿意齐心协力纠正错误的世道。
接着,他鼓励大家一起,向知县大人呈上“万民书”,要求撤销女子学,将钱款用于孤独园和男子学。
很顺利,万民书送到知县的堂前。
何二很自信地想,只要一天,老父母一定会照办。
立刻,马上,他就再也看不见那个乱世道的女子学了。
或许,知县还会表彰他刚正不阿、拨乱反正的功劳,给他送来牌匾呢?
结果,一个月过去了。
什么都没发生。
知县没有送来奖赏。
女子学也依然在那里,屹立不倒。
在家中等候一个月的何二,很生气。
更让他郁闷的是,县里的商铺竟然开始招收女子作账房先生。
女子?账房先生?
太可气了!简直没有王法!
何二决定挺身而出,痛斥当今的乱象。
于是他站在一条商铺街的街口,破口大骂:“恁们这些商人,龌龌龊龊!不招男子作账房先生,招女子,没了天理。俺要状告你们,让老父母教训你们!”
一条街的店家们都出来瞧他。
最初都还顾忌着他,只是闷声低笑。但不知什么时候,人群中突然“噗嗤”一声。这一声,便跟开闸放水似的,引得所有的低笑都变为肆意大笑。
何二知道他们在笑自己,但自己有什么可笑的呢?分明他们都是错的,自己才是正确的。
既然是正确的,他便无惧非议。杵在原地,骂道:“一群没爹的东西!招女子作账房,丢八辈祖宗的脸。”
这话说得恶毒,原本只作看猴心态的店家,都沉了脸色。
一个性子急的盐商,挽起衣袖就要上前教训何二。
但他身旁的布商拉住他,劝道:“他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你打他,不还是你没理?”
盐商面红耳赤,气道:“老不死的。难道就放着他,让他骂街?”
“教训这种人,还得靠嘴。瞧我的”,布商轻笑。说完,他冲何二喊道,“你去啊,你去找老父母告状,看他理不理你?不去的是孙子!”
何二骂骂咧咧:“老父母肯定会教训恁们这帮东西的!”
布商哈哈大笑,一指街尾的绣品店:“街尾那家绣品店,瞧见没?就生意最好的那家!我告诉您,那店就是知县夫人出钱办的店,也是咱们这条街第一家敢用女学生作账房的店”。
何二一怔。
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知县夫人的店?
何二不信,但看着众人的笑,他又不能不信。
他鼓励自己,不能认输。咬牙,颤颤巍巍地说:“知县夫人,没有,没有……”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都吐不出“王法”两个字。
知县夫人没有王法吗?
何二动摇了。
一动摇,便是兵败如山倒。
他不敢再多留,躲着人群,灰头土脸地逃跑了。
逃回家中,何二靠在躺椅上。
躺椅摇摇晃晃,他的思绪也是摇摇晃晃。回忆起自己在商铺街前的行动,越发懊恼。
何二懊恼地觉得,自己应该再坚持一些。
毕竟,知县夫人或许比一般女子更懂王法。可即便比一般女子懂得多,知县夫人也只是女子而已。而他,一个男子,难道不比知县夫人更懂得王法和世道?
唉,他还是太老实本分,果然应该再坚持一会儿。
何二吹吹自己的胡子,很是后悔。
但很快,他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
知县大人呢?
何二觉得,知县大人肯定比自己更懂王法。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阻止知县夫人,任由她胡闹呢?
难道是因为,知县夫人做的事是符合世道王法的吗?
不,不,不可能。
何二猛地摇头,白发和白胡须随着他的动作乱飘。
一定是因为知县夫人瞒住了知县大人。
没错,一定是这样。
何二可怜起知县大人。他觉得,自己必须亲自见老父母一面,否则,难道要让英明神武的知县大人一直被蒙蔽吗?
不行。
他要揭露知县夫人的阴谋。
说干就干,何二整理好衣裳,束发,拄着拐杖往县衙走。
可巧,一出屋门,刚好遇见邻居牛三。
何二向牛三打招呼,愤懑道:“老牛,走,一起去县衙告状。不能让知县大人被人蒙蔽!”
牛三一脸懵:“啊?什么?”
何二怒其不争:“哎,恁忘了?俺们一个月前不是上过‘万民书’,要求撤销女子学?可恁瞧瞧,它现在不仅办着,还越办越好!恁想啊,知县英明神武,怎么会不听民意呢?肯定是被知县夫人蒙蔽了。俺们得赶快去告诉知县大人才行!”
牛三听了他的话,面露尴尬:“老陈,实在不好意思,俺不能去”。
何二气道:“为什么?”
老牛尴尬道:“之前俺支持恁,是俺觉得恁说的有道理,这女娃子读书能有什么用?白白浪费县里的钱。可这一个月呀,变化太大了。男娃子不够用,县里很多店铺都在招女娃子。俺去买布,也见过入过学的女娃子,有礼貌,脾气好,算起账是又清楚又明白。俺听说,现在很多店里都抢着要女娃子,她们一年挣得钱比俺还多!”
何二吹胡子瞪眼:“所以呢?”
老牛憨厚一笑:“所以俺准备把孙女送去上女子学,哪怕自己出点钱,俺也愿意。俺们家穷,出不起太多嫁妆,让她自己挣些也好”。
何二眼前简直冒出金星,一圈一圈地转。女子自己挣嫁妆?没世道!没天理!没王法!他不愿再与老牛说话,决定直接去找知县。
他要告诉知县,天塌了,天塌了。
可没走几步,刚好碰见他儿子何路。
何路见父亲神色匆匆,问他去哪儿。
何二说:“俺要去找知县,告诉他世道乱了!女子怎么能入学?女子怎么能在外抛头露面?老父母一定是被蒙蔽了”。
何路面色尴尬,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爹,你别去县衙丢人了。老父母不是被蒙蔽了,这些都是他鼓励的。”
何二摇头:“不可能”。
可他嘴里说着不可能,脚却不听嘴的话,调转了方向。
回到屋里,躺在床上。
何二一言不发,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美梦。
王法世道仍活在他的梦里。
女子学在安县算是被认可了。
此时,王伊觉得,可以找当初的头人谈谈。
传话过去,可对方的亲属却回话说,家父生病,无暇关注此事。
王伊不勉强,直接作罢。
一场风波,算是小风小浪地过去了。
之后再无其他波澜。
八月,仍是稻花香里说丰年。
王伊很是欣慰。
九月,收到公函,告诉他可以回京述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