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劝师爷
钱师爷姓钱,又是管钱粮的,照歪理说,他应该是圆滚滚的外型,配上两撇小胡须,一脸奸猾。
但实际却不是。
钱师爷一身腱子肉,站在那儿就是一个词两个字,壮硕。
力拔山兮气盖世,山见到他都得说,你别来,我自己挪。
一进衙门,他直接冲王伊行过一个抱拳礼,爽朗道:“洒家钱师爷,这厢有礼”。
王伊回礼,打量他半晌,疑惑道:“你是钱师爷?”
钱师爷一拍胸脯,浑身腱子肉跟着颤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洒家姓钱名不俗。蒙徐老抬举,给了个师爷的官儿给洒家耍耍。旁人便叫我一声"钱师爷"。”
王伊听过,不明白徐老为何把管钱粮的事交给他。毕竟钱粮的事都是精细活,不容马虎,但他看起来却是个粗人。
或许,是有什么特别之处?王伊心想。
见他性格爽快,王伊也不拐弯抹角,便直接问道:“徐老为何任命你为钱粮师爷?”
钱师爷一拍大腿,比了个大拇指:“那是因为洒家精通开源节流之道。”。
王伊很是惊喜,此地竟有这等大才?
他道:“细说”。
钱师爷猛地一点头,满脸骄傲:“这么说吧。在洒家担任钱粮师爷之前,县衙里的粮仓都是空的。洒家上任之后,不说全满,但也是满了一半”。
王伊虚心求教:“怎么做到的?”
钱师爷道:“简单!直接带人,去大户家的粮仓里挪!”
王伊一愣:“给钱吗?”
钱师爷哼道:“不给!”
王伊傻了:“愣抢啊!”
“大人,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钱师爷眉头拧得跟一座小山似的,义正严词道,“师爷的事,那能叫抢吗?”
王伊呆住。徐徐打量悬在头顶的“清心直道”匾,欲哭无泪。
老天爷,这究竟是县衙门?还是土匪窝啊?
再三询问过后,王伊终于弄清楚钱师爷的意思。并非是徐老允许钱师爷带人去抢钱粮,而是因为当地大户拖欠税款,徐老无奈,只能找个莽撞人当钱粮师爷,威逼大户们按时缴纳钱粮。
明白因果,王伊方才松下一口气:“钱师爷,下回得说明白些。再晚一盏茶,我就得把您投到大牢里去了”。
钱师爷大笑:“王大人,您别瞧洒家是个莽夫的样,便真把洒家当莽夫了。在衙门里任职,最要紧的就是一个遵纪守法。无法无纪,就算县衙里的粮仓全满,百姓也仍然是苦着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伊颔首。
钱师爷说完,转个话题,问道:“洒家听说您要修平籴仓,还要平整道路?是真是假?”
“是真”,王伊回答,随即反问:“陈师爷告诉你的?”
钱师爷笑道:“老陈估计是刚跟您说完话,一大早就气冲冲地就找我来了。他说您估计要费一大笔钱修粮仓、修路,让我来劝您放弃”。
王伊挑眉:“所以,你是来制止我的?”
钱师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先反问一句:“老陈说您要花自己的钱为县里修路?”
王伊道:“是,但不尽是。修路的钱款应当有三部分,一是上级官府拨款,二是当地士绅筹集,三是外来私人捐赠。我预备捐赠一笔钱,号召众人一同出钱修路”。
钱师爷道:“倘或百姓不愿意呢?”
王伊笑笑:“百姓也是循利而往的。修路一事,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哪怕一时之间百姓们没能意识到,但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号召,便会有千百人跟随前往”。
钱师爷说:“您很肯定”。
王伊耸肩:“我相信人都希望活得更好,没人希望活得越来越差”。
钱师爷听过,一笑,回到之前的话题:“所以,听到老陈说起这事,我决定立刻来找您商议”。
王伊瞧出他的神情,却故意说句反话:“阻止我?”
“支持您。毕竟过了这村,就难得再有这店了”,钱师爷大笑。
他知道,无论王伊最终是想将安县带向那条路,但一定会是王伊认为比较好的那一条。既然他自己是个看不清前路的粗人,又有什么理由不跟着能看清前路的人走呢?
因此,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心支持新知县的想法。
稍微失神,尔后回神。钱师爷忽的想起自己的同僚,歉意道:“徐老为政,奉行的是固守传统的那一套。陈师爷深受徐老的影响,也总认为万事不可变。但他是个正直的人,当面有一说一,答应了就去办,背地里决不会做些小动作。请您对他宽容点,不要因为他与您意见不同便恶言相向”。
王伊挑眉:“我像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恶言相向的人?”
钱师爷比个手势:“一点点”。
王伊:“嗯?”
“得,得,亿点点”,钱师爷承认自己对王伊并非全然信任,“您也别怪我多心。新官上任三把火,哪有不拿旧官开刀的?”
“哪儿学得歪理?”王伊失笑,随即收敛笑容,严肃道,“我这人从来不管什么新官旧官,我只认一个死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倘或没有犯过大错,我不会无事生非。但如果做过伤天害理的错事,哪怕掘地三尺,我也一定要揪出来判罪”。
钱师爷听过,拍手大笑:“好,洒家就喜欢你这种爽快的性格。磨磨唧唧的,哪儿能办成什么大事?非得要有一股子劲才行。好,好。哎,唯一可惜的是手里没酒,否则我一定要敬您一杯”。
王伊亦是大笑:“现在仍是理事办公的时辰,哪怕有酒,我也饮不得。不如这样,现在你我二人再商议商议修路、修平籴仓的细节,便于早些着手去做。午后休息的时辰,叫上陈师爷,咱们三人再去饮酒。”
“好!”钱师爷一口答应。尔后便随着王伊去书房商讨事务的细节。
二人在县衙书房内商量得热火朝天,等到将所有事宜都拍板完毕,已然是夕阳西下。
王伊瞧着时辰,推辞说:“今日天色见晚,改日再一起饮酒可好?”
钱师爷一听,吹胡子瞪眼:“大人,您这话说得真叫一个婆婆妈妈。今日就今日,改日是什么时候?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后日,后日一摆手,欸,爷忘了!拖来拖去,那还喝什么酒?”
王伊笑笑,道:“饮酒过多,伤身,且于事无益”。
钱师爷眼轱辘一转,乐道:“怎么无益?您想想,老陈那头倔驴,清醒的时候您能劝服他吗?不能!非得等到他喝得迷糊楞登的时候,逼他答应,让他想反悔也不行。”
王伊一听,是这个道理。
他还需要陈师爷替自己办事,总不能一直僵持下去,也许饮酒是个好契机。
思及此,王伊便同他一起去了。
拐个弯,二人去拉上陈师爷。
陈师爷一见王伊,神色耷拉,将他拒之门外。顺手将钱师爷扯进屋内,问他:“说服了?”
钱师爷含糊其辞:“嗯哼”。
陈师爷一眼瞧出不对劲:“谁说服谁了?”
钱师爷见瞒不过,直言道:“他说服洒家了”。
陈师爷气急败坏。静不住,在屋内踱来踱去,差点儿左脚踩上右脚。他压低声音,怒道:“我不让你去说服他吗?你怎么被他说服了?”
钱师爷无辜道:“人有理,洒家没理。有理的说服没理的,天道如此”。
陈师爷压低声音,不满:“我们怎么没理?”
钱师爷道:“有理不在声高,但没理一定不敢声高。你瞧瞧你说话,声音小成什么样子了!”
陈师爷脸一红,跟被戳中肺管子似的,咳嗽两声。想高声说话,但看着屋外的人影,又不敢高声辩驳。只能吞吞吐吐地表达不满:“反正我们有理”。
钱师爷不戳穿他,爽快道:“虽然不能用道理说服他,但还有一个办法不是?把他灌醉!让他在酒桌上答应你。我做见证,他还敢反悔不成?”
陈师爷听过,犹豫道:“这不是骗吗?”
“欸”,钱师爷打住他的话,浓眉大眼,一本正经,“师爷的事,能叫骗吗?这叫计谋”。
陈师爷满脸狐疑地看着他。
钱师爷耸肩:“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陈师爷懂了:“你拖住王大人,我去换身衣裳,咱们立刻去饮酒”。
钱师爷嘿嘿一笑,让他去换衣裳,自己先出门去找王伊。
王伊也没做别的事,只站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笑道:“说服了?”
钱师爷大笑:“说服了”。
王伊好奇:“怎么说服的?”
钱师爷不告诉他:“自己猜去”。
二人没说两句话,陈师爷从屋内走出。一见王伊,态度大变,笑道:“走,大人,饮酒去!”
在陈师爷看不见的地方,王伊看向钱师爷,挑眉。
钱师爷冲他挤眉弄眼。
在王伊瞧不见的地方,陈师爷冲钱师爷使眼色。
钱师爷冲他挤眉弄眼。
三人同上酒楼,选了一个雅间。
坐定。
等酒上来,王伊和钱师爷一起,尽力劝着陈师爷饮酒。
陈师爷一脸懵,木讷地看向钱师爷,似乎和想象中的情形不一样?
钱师爷对上他的视线……默默地移开眼睛。
被骗了。陈师爷缓缓意识到。
但酒都到了嘴边,他不饮也不行了。硬着头皮饮酒下肚,同时却努力告诉自己,要坚定意志。
可他酒量浅,饮过五六杯后,连意志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坚定意志。
于是,在优秀的钱师爷的见证下,陈师爷口头答应无条件支持王伊的安排,并发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天崩地裂也不违反自己的诺言。
王伊很是满意。
虽然也被两位师爷劝了几杯酒,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这场酒局的最大赢家。
酒散之后,钱师爷送陈师爷回家。
最大赢家王伊不与他们同路,辞别二人。神思不明满脸醉红,歪着脑袋,哼着小曲,回县衙去了。
预备回房洗漱。
一敲门,开门的是黛玉。
黛玉瞧他一眼,二话不说,立刻关紧房门。
王伊差点被撞到鼻尖,退后一步,委委屈屈:“夫人,让我进屋。”
黛玉道:“睡了”。
王伊傻乎乎地透过纸窗看向屋内,半晌才反应过来,嘿嘿傻笑:“骗我。灯还没熄。”
话音甫落,屋内一阵吹蜡烛的声音,灯熄了。
王伊委屈,拍门:“夫人是不是生气了?为什么呀?”
没人理他。
连拍四五下,砰,砰,砰,砰。脑子糊涂,完全没收力。
黛玉见他还要继续拍下去,担心他第二日手疼。隔着一扇门,问他:“你昨晚保证过什么?”
清醒时王伊没有印象,酒醉后反而想起一些片段。他讷讷道:“我保证过不喝得伶仃大醉”。
黛玉问:“现在呢?”
王伊傻笑道:“今日情况特殊,下次一定,下次……”
第二个“一定”还没出口,黛玉恼道:“书房睡去!”转身,不再说话,自己睡去了。
王伊听脚步声,知道她走了。小声呼唤几句“夫人”,没人搭理。又怕扰了她的清眠,只能自己去睡书房。
夜晚寒风萧瑟。
今夜最大赢家王伊,在书房门外,独自一人,仰天长叹。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