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到安县
船行数日,四人先到了康州。因为没有直接行到安县的船,于是四人先在康州徐市登岸,尔后换车马去往安县。
四人乘车马前行,最初还没什么感觉,但走着走着,四人瞧出几分不对劲。
如果说出发之处的徐市还有几分鳞次栉比的繁盛气象,那么入了安县,就全然是一副破败景象。路窄,坑坑洼洼,估计是前几日落雨,此时路上又是泥又是石头。路边有农夫种植的稻田,四人竟然在稻田里还瞧见了一辆倾倒的车轿。
不约而同,四人都开始担心,自家这晃晃悠悠的车马,怕不是也要栽到田里去?
所幸还没有那般倒霉,四人平安到达了安县县衙。
县衙附近倒是比路上好许多,至少有一个小村镇的模样。客栈、商铺、医馆,一应俱全。虽然规模都不大,但至少是有的。
因前任知县还没腾出县衙,四人先住在客栈。
等放下行李,王伊让点墨和紫鹃二人先在客栈陪着黛玉,自己便拿着公函去找旧知县。
知县当时没在正堂处理公事,接待王伊的是一位师爷。
师爷姓陈,身量高,形容甚伟。头戴方巾,虽然瞧着只有三四十岁,但鬓角已经现出白发。面皮深黑,不多几根胡子,也隐隐有泛白之色。
陈师爷见到王伊,问过来意后先是行礼,核对过公函后便同他说起县衙内的情况。
和他聊过后,王伊方才知道,县衙里一般有四类师爷,刑名师爷、钱粮师爷、挂号师爷和书记师爷。如果是大的县衙,四类俱全,可能每类里还会由四五个人分担事务。但安县只是个小地方,便仅有两位师爷。一位师爷姓钱,管钱粮。第二位就是陈师爷,刑罚事件、日常接待、公文书信处理都由他兼管,可以说是领着一个人的钱,做着三个人的事。
王伊客气道:“陈师爷辛苦。”
陈师爷笑道:“为国为民,哪里有什么辛不辛苦的?更何况,我至少还是个师爷,每日坐在县衙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何来辛苦?真正辛苦的是田间的农夫,每日受风吹日晒,还要忍受三等灾”。
王伊挑眉:“何谓“三等灾’?”
陈师爷道:“第一等是天灾。水灾、旱灾、蝗灾,一旦遇上,年底便是颗粒无收。”
王伊颔首称是,随即问道:“第二等?”
陈师爷严肃道:“第二等是官灾。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如果遇见一个务行清简的良官,尚且还能糊口。但如果遇见一个好大喜功、贪财好利的恶官,便只能艰难度日。小人恳请大人谨之慎之,万万不要让百姓在太平年间经历卖妻鬻女、易子而食之痛。”
一言便可听出陈师爷的赤胆。
王伊颔首,心底对这位陈师爷多了几分敬重。他行礼承诺:“必不负所托”。
陈师爷一笑,方才说起后面的话:“第三等是商灾。商人牟利,分明已经家产千万,却偏偏在些微小利处与农夫斤斤计较,力图把购入粮食的价格压倒最低。最后直把农夫逼得无利可图,方才停止。”
王伊不置可否,只听他继续说。
陈师爷便道:“这三等灾,如果遇见一样,百姓便苦不堪言。如果三等同时遇见,百姓便没了活路。望大人警惕,慎之又慎。”
“说的有理,我必然再三警惕”,王伊郑重道,随即向陈师爷行礼道,“无论对错,但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必定是有大抱负的人。在下佩服”。
陈师爷回礼笑道:“不敢”。
王伊摇头,笑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儿有什么敢不敢?如果陈师爷不嫌弃,你我二人私下里不必以官职高低论等列,直接以叔侄相称可好?”
王伊说出这话,完全是出自对陈师爷的敬佩。
可一听见这话,陈师爷的笑容却僵在脸上。他的黑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还是落为黑红。
良久,陈师爷眼神空洞,笑容僵硬:“王大人,小人今年二十有五”。
王伊看看他沧桑的脸,又看看他鬓角的白,难以置信:“嗯?”
陈师爷猛地点头:“嗯!”
王伊:“啊?!”
陈师爷:“嗯啦!”
王伊沉默了,眼泪差点就蹦了出来。他看着那张年近四十的脸,狠狠地共情了:“陈兄,你辛苦了!”
陈师爷陈师爷已经习惯了,道:“无碍”。
解除了一场误会,陈师爷便引着王伊去见县太爷。陈师爷告诉王伊,说是县太爷仍在睡觉。
边走着,王伊听见这话,很是疑惑:“都快日上当中了,竟然还在睡觉?”
陈师爷抱歉道:“老父母年纪大了,身子总是不爽快,因此一日之内要休息多次。您见谅”。
王伊便不再多说,跟着陈师爷,直接去见县太爷。
王伊进门时,县太爷正靠在床柱边,在一老妇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喝着药。他瞧见屋外有人,知道是通告过的王伊和陈师爷,便让老妇端走了药。
屋内仅剩陈师爷、王伊和徐知县三人。
徐知县疲惫而慈祥地笑道:“王大人”。
徐知县白发,白须髯,明显比王伊年纪大许多。但陈师爷在前,王伊也不敢确定他老人家是祖辈还是父辈的,便行礼道:“徐大人”。
徐大人年纪是真的太大了,眼睛不好,耳朵也听不清别人的话。但老人家热情好客,性子又要强,哪怕听不清别人的话,也以一颗热情的心希望和年轻人好好交流。
于是他笑问:“一路怎么来的?”
王伊尽量简洁回答:“水路”。
“啊?跑肚?”徐大人一惊,白胡须颤颤巍巍地。他赶忙拉着陈师爷,“快带王大人去茅房”。
陈师爷无奈,大声喊道:“不找茅房”。
徐大人一听,担心道:“夜里着凉?那可得注意啊!”
陈师爷道:“王大人找您取官印”。
徐大人一愣,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衣,疑惑道:“他说我身上有黑印?没有啊!”
陈师爷不说话了。
王伊大笑,拍了拍陈师爷的肩。说是说不清楚了,他便直接将公函交给徐知县,又用手比了比官印的模样。
“哦,原来你们是要官印”,徐大人勉强猜中几分,也是哈哈大笑。随即却摇摇头,年老衰弱之感奔涌而来,笑容里带了几分失落感。
他道:“人老了,不中用。听也听不清,行动也不利索。你们去找我老婆子。之前就是怕忘,什么事都嘱咐给她了。”
王伊笑笑,说了几句吉祥话,退出屋外。
等到了屋外,陈师爷先告歉道:“老父母年纪太大,给您添麻烦了。但请您别怪他。安县穷困,朝廷一直没有派新知县过来,他老人家便一直顶着知县的职位。您别看他现在精力是弱了些,但年轻时候是县里的一把好手。从而立(30岁)到古稀(70岁),他老人家是把一辈子的血汗都洒在安县了。”
王伊原本也正腹诽,徐大人耳聋眼花却还占着知县的位置?莫不是贪那一份俸禄?可听陈师爷说过,这才想起安县本就是无人愿意到来的地方。
他老人家不能辞去知县的事务,正是有此为难之处。
不过,如果徐老早就没了理事的能力,只是挂着个名头,那么实际的事务便肯定是由两位师爷在处理了。
思及此,王伊笑笑,道:“无碍”。
二人便去找徐知县的夫人要了官印。
照例,王伊问老夫人,徐知县有没有什么特别要托付的?
老夫人听过,一笑道:“你不说我当真忘了。外子当初说有两件事,让我务必嘱咐你。头一件是说,安县地僻人稀,生活窘迫,请你务必清廉。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害了安县百姓”。
这话倒和陈师爷的话一样,王伊心想。
他边分神想着,边听老夫人继续道:“另外还有一事,那就是我们县里有一座女子学。那女子学办了近三十年,每月都会从县里公账支出一些钱粮。请大人多多关照。”
王伊听过这话,心底讶异。
当世的确有读书识字的女子,但大多都是家境富裕,家人请闺塾师上门教学。而此时,老夫人说有女子学,显然指的是和男子一般的私塾。穷乡僻壤之处,竟然还有这等开放的风气?
王伊感到意外,却也欢喜。前人已经栽过树,他再有所行动,也就方便许多。
因此王伊承诺,说自己一定会办到。
老夫人含笑,问过他几句话,便让陈师爷带他去交接事务。
边走着,王伊问起女子学的情况。
陈师爷犹豫半晌,还是说道:“其实称‘女子学’也都是好听的说法了。那女子学名义说是学堂,但教导的女子也不过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孤女或穷苦人家的女儿,进学也只是为了蹭一口饭吃。小人自己也随着徐大人去瞧过一眼,教的是《列女传》《女四书》之类的东西,办的并不好。”
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
王伊听过后,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县里还要每月拨钱粮给女子学呢?”
“说来话长。这事还是徐大人的一点私心”,陈师爷叹气道,“徐大人一生无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那女子跟徐大人性情相似,热情,要强,从不承认女子比男子弱。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她便和丈夫一起办了个女子学,教女子读诗书礼易,也教女子做科举文章。她认为,只要女子能做出比男子更好的科举文章,就能证明女子并不弱于男子。”
也是个志气高的人,王伊心想。
“但徐大人觉得荒谬,认为自己的女儿是在胡闹”,陈师爷顿了顿,补充说,“徐大人并非瞧不起女子。毕竟,如果真的轻视女子,他也不会教自己的女儿读书识字,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只是他觉得,安县穷乡僻壤,女子就算读书识字也换不来一口饭。所以,与此把时间浪费在文章上,不如多练女工和厨艺,至少能补贴家用,日后也能嫁个好人家。”
也有道理。
王伊点头,听他继续说。
陈师爷叹气道:“父女俩都是倔强的人,谁也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于是女儿和女婿一起办女子学,徐大人便有意打击。女儿和女婿为办学的钱披星戴月,一日冒雨赶路,遇上泥石流,早早地去了。徐大人心底愧疚,虽然仍不认同女子学,但还是同意从县里拨款。于是这女子学即便没什么用,但一办就是三十年。”
有悲哀之感,王伊心底给女子徐氏上了一柱心香。
陈师爷见王伊不说话,缓缓道:“虽然徐姑娘志气感人。但小人以为,这女子学不办也罢,实在没什么作用。任它自生自灭,也可以为县里省去一份用度”。
王伊摇摇头:“此事先按下不提,后几日,我先去女子学里看过,尔后再决定如何处理”。
陈师爷行礼称是。
二人正说着话,点墨从外边儿找了过来。
他进门,先是向王伊行礼,道:“伊大爷”。
随后,点墨的眼神落在陈师爷的身上。他一脸惊讶,真诚道:“呀!您看起来很是年轻”。
如果是旁人,或许陈师爷还会以为这人在讥讽他。但点墨生得一副天真老实的模样,语气里也没有嘲讽的意思。于是陈师爷便觉得,点墨的确是觉得自己显得年轻。
心底有几分感动,陈师爷正欲回话。但话还没出口,就听点墨笑道:“旁人都说您六七十来岁,我瞧着最多四十岁。”
陈师爷一怔。半晌反应过来,试探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点墨笑答:“您和伊大爷一起商量交接的事。不是徐知县,还能是谁?”
如果拿徐老的年龄来比,陈师爷的确是“显得”年轻。
王伊没忍住,哈哈大笑。
然后主仆二人都被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