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将远行
“砚台变新?还有这种奇事?”王伊听过后一怔。也接过砚台,看过几遍,“欸,这砚台还真是全新的,没有用过的痕迹。莫不是你记错了匣子?我们再找找。”
黛玉心谙,哪怕是记错了匣子,可这方新砚是从哪儿来的呢?
她心里疑惑,但还是决定再找找。
二人找了半晌,却再没发现第二块太湖澄泥石砚。最后只能确定,这就是那块本该是旧物的澄泥石砚。但不知怎的,它竟然变新了。
王伊低声呢喃:“难道这砚台还能自己复原不成?”
黛玉听过,失笑。略一思索,她忽的道:“我大抵有些猜测。先去问问娘吧”。
王伊点点头。
二人便去找徐夫人。
徐夫人当时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听丫鬟通传,说是儿子儿媳找她。她笑了笑,让他们直接过来。
王伊和黛玉见着徐夫人,依次行礼。
徐夫人颔首,让他们坐在石凳上,说:“稍微等等。你们先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她预备把这一片花浇完再长谈。
二人自无不可。
等丫鬟们端来茶,徐夫人的花也就浇得差不多了。她将造水壶递与文舞,也取过一杯茶,抿了一口,坐在石桌边。
徐夫人打量二人,笑道:“风景正好,你二人不抓住春光四处玩玩,来找我做甚?”。
王伊笑道:“因为遇上一桩奇事,想来问问娘”。
徐夫人挑眉:“什么奇事?”
王伊道:“林妹妹有一方砚台,本是先岳父大人的旧物,但不知怎的,现下却变成新物件了。我们不知道缘故,所以想问问娘,看娘知不知道原因”。
徐夫人听过,神情由戏谑转为严肃。她又抿过一口茶,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伊哥儿,你先出去。”
王伊听徐夫人的语气,知道她有正事要与黛玉商量。他便没有纠缠,直接起身告退。
徐夫人望着儿子离去。收回视线,瞧见近处黛玉茶盏里的茶只余一半。她便让文舞给黛玉续茶。
之后,徐夫人挥退众人,问黛玉:“玉儿,此事你是如何考虑的?”
黛玉知道徐夫人说是旧物变成新物的砚台。她摇摇头,道:“天底下哪儿有旧物变新的道理?只有新物换旧物的可能”。
徐夫人轻笑:“然后?”
黛玉也笑:“然后……我应当谢谢您才是。”
徐夫人佯装不解:“这话从何说起?”
黛玉道:“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事,事出反常,身后就必然有一番缘故。旧物被换成新物,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旧物的价值大于新物,二种是旧物丢了,旁人补偿新物”。
徐夫人颔首。
黛玉继续道:“太湖澄泥石砚造价不低,可在当下又不是什么罕见之物,难道用旧了还能价值更高不成?所以必定不是前一种,而是原本的石砚被取走了,另有人补上一块新的”。
徐夫人笑笑,示意她继续。
黛玉道:“取砚的人和补砚的人一定是两个不同的人。因为装砚的匣子并没有换,换的只是匣子内的砚台。如果补砚的人和取砚的人是一个人,他一定亲眼看过砚台的模样。哪怕是补砚,也应当仿造出旧砚的模样再放回去。但现在匣子里却是一方新砚,可补砚的人并不知道砚台原本的模样。照我的估计,应当是补砚的人看见单子,知道这匣子里应当有一方砚台,又下意识以为匣子里封着的砚台从未用过,于是放了一方新砚”。
徐夫人仍旧是笑。
黛玉摇摇头道:“一人取走,一人补来,二人又不是一群人。那么,为什么取走?为什么补来?显然,取走是为财,补来是为着一份关心。这一方砚台从扬州到贾府,又从贾府到王府。谁会取?谁会补呢?贾府现下已是窘境,想必一时走岔,动了心思。而能补过来的人,除了娘,不做它想”。
徐夫人知道她是个灵性的女子。前边儿的她能猜到,徐夫人并不惊讶,但贾府的情况她竟也知晓?
可细细想想,虽然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她长期生活在贾府内,虽然没有接触贾府的日常财务,但一个家族盛衰的气象总是无处不在。
窥斑知豹,想必她早已知晓。
徐夫人抿过一口茶,轻笑道:“最初我是想借着这一机会,同你谈谈贾府的事。但现在来看,你心里已经很明白了。”
黛玉笑道:“我明白”。
一句简单的明白,徐夫人却听出了更多。
这孩子心思细腻,如果早已猜到贾府境况窘迫,怎么可能猜不到贾府动用林氏的遗产呢?恐怕是身处其中,无路可退,兼有一份感情,所以不动声色罢了。
作孽。
徐夫人摇摇头,轻拍黛玉的肩,笑道:“你心里明白,该如何决定,自己决定就是了。但亲家留给你的东西,你也不必担心,一件一件,娘必定帮你讨要回来。”
黛玉听过,心头五味杂陈,既是为徐夫人的态度,也是犹豫着贾府那一边的处境。
良久,她还是长叹一口气。起身,向徐夫人行礼道:“娘为我主持公道,我心底是开心的。但我也知晓,现下贾家大不如前,如果当真将所有财物全部追回,贾府必然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徐夫人一笑,隐约猜到她后面的话,心底赞了一句“好孩子”。
接着,黛玉道:“哪怕是现在,一想起贾府私自挪动我林氏的财物,我也是气愤的。可是,因为他们挪动财物,就非要把他们逼得家破人亡,我下不了这份狠心。贾府挪动了财物是真,可数年来养育的恩情也是真。因此,我才想请娘宽松些,能追回的便追回。倘若真是把贾府逼到窘迫至极之时,也请先宽松一些。万万不要让老祖宗和贾府里的众姐妹失了安身之处。”
徐夫人看着她,笑道:“好孩子”。
黛玉摇摇头,说不敢担一个“好”字。
徐夫人说:“世人难能看穿钱财名利,你能看透,如何担不起一个‘好’字?能看透,身后才有更多的依仗。我知道你不是以财物为贵的性子,但也曾设想过,如果你当真要全部追回,事情会是怎样?无论怎么纠缠,都必定是两败俱伤。贾府那边儿自然不必多说,财务窘迫,还得背上一个苛待孤女的名声。可你也得背上好财、不孝的罪名。”
黛玉略作思索,道:“您说的是”。
“你和伊哥儿都是机灵的好孩子”,徐夫人笑道,“原本听说伊哥儿要跟你一起去安县,我是担心的。但现在来看,倒是我多虑了。”
黛玉眨眨眼:“多谢娘的关心”。
徐夫人笑着拍拍她的肩:“不日就要动身。你们二人在路上要小心,到了安县也得谨慎。我听闻安县是穷乡僻壤之地,这等地界,既是民风淳朴,但也往往迷信愚昧。你身为女子,到了那处更是要小心,保护好自己。如果有要亲自出面办的事,身边一定得有可靠的人跟着”。
黛玉知道徐夫人此番话已经是在托付远行的事,笑道:“儿媳省的”。
“得,我也不多留你。你再去和伊哥儿安排安排去安县的事”,徐夫人先是笑,随即叹气道,“毕竟是一去三年,日常所需都得备齐全些”。
黛玉颔首,笑道:“虽然是一去三年,但日常问候的书信必不会断。如果那处事务不忙,我和……夫君中途也一定会回来看您”。
徐夫人听过,心里安慰几分。拍拍她的手,让她去和王伊一起去准备。
黛玉向徐夫人行礼告退,便去屋内寻王伊。
王伊正包着那一砚一簪。瞥见她的身影,问她:“还带去康州吗?”
黛玉笑道:“带,怎么不带?”
王伊见她心情愉悦,便没再多问,继续准备收拾去康州的物件。
三月中旬,王伊和黛玉两人,带着紫鹃和点墨两个仆从,从京城乘船去康州。
渐渐离了京城,最初几日,四人都还有些离愁别绪。但一路行船南下,白日所见皆是秀山丽水,夜晚所闻常有渔歌唱晚,四人的心境开阔许多,都期待起去安县的日子。
中途王伊引着三人,换了两趟船。
可这船走着走着,黛玉却觉出些不对劲,船行之处,所见风景都有几分熟悉之感。
她若有所思,却也不敢相信,问王伊时声音竟有些微颤:“我们是去哪儿?”
王伊握住她的手,眨眼笑道:“是去康州,不然还能去哪儿?”
“你就会骗我”,黛玉眼眶里凝了泪,她笑道:“分明是去扬州,是也不是?”边说着,她的泪顺着脸颊滑落。
王伊那手帕替她拭泪,心疼,却笑道:“岳父岳母还没亲眼见过儿婿,一场婚礼怎么能算结束呢?”
黛玉埋在他胸口,兀自垂泪。
王伊搂住她,哄道:“好了好了,莫哭了。我们先去扬州,你带我四处逛逛,让我瞧瞧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可好?在扬州留个几日,之后再去苏州拜见岳父岳母。莫哭了”。
黛玉却不听他的,止不住流泪。
王伊见劝不住,不再劝。揽住她,让他靠住自己的肩膀。转过话题,指着远处的一座山说:“你瞧那山峰像不像一匹骆驼?”
黛玉泪眼婆娑地瞧去,哪儿看得出什么形状?便直接颔首道:“嗯”。
王伊见她心神转移后情绪缓和,便又指了几处,逗她开心。等黛玉终于止住眼泪,王伊帮她拭去泪痕,玩笑道:“到了苏扬可不能再哭了。先人有灵。如果让岳父岳母瞧见,以为我欺负你,非得教训我!”
听着他的絮叨,黛玉终于一笑。踮脚,在唇角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