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辨道理
另一封里装的不是别的,却是扬州府和苏州府开出的遗产清单。
凤姐儿捏着两张遗产单,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口。
徐夫人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道:“很奇怪,是吧?我也觉得很奇怪。怎么同样的一份遗产,扬州府和苏州府那边儿开出的遗产单是三二百万两,京兆府的遗产单就只有三二万两呢?”
凤姐儿冷汗涔涔,慌不择言:“婶子,我也糊涂了。当初陪林姑娘去扬州的人是政老爷,他的为人您是知道的,正派,不可能做出些贪财的事。欸,莫不是被京兆府的人蒙骗了?”
徐夫人见她仍不承认。摇摇头,不慌不忙道:“京兆府的人再贪,也不敢贪到太岁头上。罢了,你也不用再说些胡话。今日为什么找你来,你心底不明白吗?”
凤姐儿装傻道:“我以为是太久没来拜见婶子,劳婶子挂念了”。
徐夫人道:“这是其一”。
凤姐儿不语。
徐夫人便道:“其二为的就是这林氏遗产的事。你也不用找杂七杂八的许多理由,说旁人贪了过去。我只知道,甭管中间办事的人贪没贪,这笔钱最后是搬进贾府里的。我问你,当初抬进贾府的,是三二百万,还是三二万?”
凤姐儿挣扎:“当时是姑妈在管理贾府,我也没太留意”。
徐夫人道:“就算当时是你姑妈在管账务,现在管理贾府的不是你吗?难道交接账本时你不曾核对账目?”
凤姐儿无言。
徐夫人取过茶杯,抿过一口茶,道:“是现在说,还是过些日子咱们去官府闹一场?”
凤姐儿求情道:“婶子,不看僧面还看得佛面。你我二人都是都是王家的,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徐夫人放下茶杯,淡淡道:“正是因为不想闹得太难看,所以我才找来了你。否则,就凭你捏造遗产单的事,我就能让你在牢里蹲一辈子”。
凤姐儿低着头,不敢言语。
徐夫人见此,冷哼一声,道:“当初做胡事的时候不怕,现在怕了?王熙凤啊,王熙凤,你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钱都敢动!怎么能贪到这等地步!”
凤姐儿听过,深觉受辱。眼睛一红,辩道:“婶子何必说这些话来羞辱我?我王熙凤是爱财,但我不是贪财的人,我见过钱!您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跟您绕弯子。是,林姑娘的钱是我挪用的,可是我用了一分在自己身上吗?没有,全都是公中支出去了。贾府里的人是什么样,您是知道的,一个比一个用度大,可谁关心过府库里还有多少钱?都只顾着找我要钱,我能怎么办!”
徐夫人冷笑一声,不答话。
凤姐儿捏着手帕,沾去眼角的泪,道:“如果只是日常用度大也就罢了,贾府的收支勉强还能维持。但前几年贵妃省亲,一道旨意下来,贾府就要大办特办。他们姓贾的只知道找我要钱,您说我能怎么办?如果不给钱,办得寒碜,是丢贾府的脸,丢贵妃的脸,更是丢圣上的脸。可给钱的话,一时间哪儿能里能拿出百万两?实在无奈,我才动了林氏的东西。”
徐夫人依旧不语。
凤姐儿道:“不跟您说假话,当初我挪用林氏的财物,只是事急从权。我想着,此时救急先用了,日后再慢慢补回去。但您是能猜到的,贾府收支本来就是勉强平衡,贵妃省亲之后又多了一笔大观园的日常支出。年年如此,根本没有余钱往林氏的遗产里补”。
徐夫人见她还有话说,仍然不语,听她说话。
凤姐儿便继续道:“是,我知道,您觉得黛玉姓林,贾府不该动她的私财。可是您也得想想,她毕竟住在贾府里。如果贾府垮了,她一个孤女,还能往哪里去?就算手里有百万两白银,又能怎么样?我承认,我王熙凤不是君子,不需要假惺惺地说挪用林氏的遗产是为着黛玉好。这话说出口,丧良心!可我知道,如果不挪用,贾府一垮,她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说完,一口气喝光了茶。
徐夫人见她说完话,神色仍是淡淡:“你的话也许有几分道理,可婶子只认两个死理。第一,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你既然管不好贾府,就交给其他人”。
王熙凤咬牙,不语。
徐夫人道:“第二,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管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只知道黛玉的东西姓林,不姓贾。没问过她的意见,私自挪用。即便你再有各种考虑,那也是你的问题”。
撕破了脸,王熙凤也没了应付的意思。冷笑道:“是,是我的问题。嫂子想怎么解决?闹到官府我也不怕,您是王家的,我也是王家的,大不了就是把我们王家的脸从里到外丢个干净。”
她这话说得冲撞,徐夫人却不生气。
她让文舞给王熙凤添茶,尔后徐徐道:“你不怕闹到官府,难道我就怕吗?我们二人闹到官府,我顶多是丢脸,可你呢?挪用孤女财物的罪名一旦扣在你头上,难道贾家会护着你吗?”
王熙凤冷笑一声。
她心里明白,不可能的。如果真发生这种事,贾琏一定会休了她,贾家人也会迫不及待地将她赶走。老祖宗……老祖宗人老,但心还是亮堂的,应该知道她挪用财物是为了贾府,而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可是大势所趋,老祖宗也不可能护着她,最后她必然会被休弃。
思及此,王熙凤心头又涌起一股悲凉。忙活了大半辈子,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吗?
她再度红了眼,眼泪止不住地流。
徐夫人见此,让文舞给她递去手帕。
王熙凤接过手帕,情绪稍稍平缓。
徐夫人这才道:“哭什么呢?你话里话外说我心疼黛玉,为难你。可你想想,我要是不心疼你,怎么会和你说这一番话?”
王熙凤不语。
徐夫人道:“我也是管家的人,知道你的难处。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做的事情虽然荒唐,但心都是为着贾府好。如果不是贾府本身出了问题,我知道你绝不会去挪用这笔钱。咱们王家的孩子就是这样,再糊涂,心是实的。”
王熙凤擦拭眼泪:“多谢您的抬举”。
徐夫人道:“如果真把你送进大牢,我心里也不安。其一是问题的根本不在你,你虽然挪用了财物,但也没得到多少好处。假如真的闹上公堂,你这个办事的是送进去了,但最后受益的人仍然在外边儿享福,这有什么用处?”
顿了顿,徐夫人接着说:“其二,不管怎么闹,你我二人还有一分亲情在。你姓王,我的丈夫、我的儿子都姓王。真把你逼到绝境,我能不心疼吗?”
凤姐儿早已经没有泪了,此刻听了徐夫人的话,又用手帕揉了揉眼睛。勉强挤出一个苦笑,她道:“哪儿能想到?我为贾府劳心劳力半辈子,他们没一个念着我的好,最后能体谅我的难处的,还是我们王家的人。”
徐夫人笑道:“不管你嫁给谁,你终究是挂着王家的姓的。做婶子的不想难为你,更不想让你颜面扫地”。
凤姐儿听过这话,知道她有意放过自己。心下一喜,道:“多谢婶子”。
徐夫人道:“但,婶子体谅你的难处,你也要体谅婶子。黛玉是个机灵的姑娘,此时她尚未掌家,意识不到你挪动了她的私财,也不知道我袒护你。可她日后总要管家的,到时候她想起这笔钱,问起我,你说我该怎么回复她?”
凤姐儿收了笑容,不语。
徐夫人淡淡道:“思来想去,我们还是折中一下,私底里把这件事处理了。我不去官府告你,但你得把钱补回来。当然,三二百万两不是小数目,一时之间肯定是拿不出来的。五年之内,每年补一定数额。如此,你不为难,我也不为难。怎么样?”
凤姐儿良久无言。挣扎之后,还是笑道:“那我就多谢婶子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爽快人”,徐夫人笑。看了看日头,道,“已经快正午了,我也不多留你。吃过饭再走?”
凤姐儿道:“不了,婶子的心意我领了。但贾府里事务繁多,我还得先去处理府上的事”。
徐夫人也笑:“那我也就不留你了。去吧,没事记得多来看看婶子。毕竟都是王家人,你总不来,婶子也时常念着你”。
凤姐儿再次告谢。见徐夫人再无它事,王熙凤便离开了。
说了许多话,徐夫人的一杯茶也见了底。
文舞见状,给她添茶。端回来后,递与徐夫人。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愤愤不平道:“夫人您还是心软。照我说,何必给她颜面?她瞒着我们王家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反过来我们王家还得顾着她的颜面?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徐夫人听过,接过茶,展颜一笑。笑道:“你跟了我半辈子,见过我对谁心软?”
文舞一愣:“您不是对她心软,怎么会放她一马?”
徐夫人不慌不忙,吹了吹茶上的热气,道:“放过王熙凤、放过贾府,原因很多。我就单挑出两点”。
文舞急忙追问:“哪两点?”
徐夫人见她着急的模样,缓缓道:“第一,你说我此番找王熙凤来,为的是惩治她,还是为了追回林氏的遗产?”
文舞略微思索,气道:“当然是都要!”
徐夫人失笑。抿过一口茶:“如果只能二选一呢?”
文舞不肯放弃,疑惑道:“为什么只能二选一?”
徐夫人放下茶杯。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长叹一声:“因为凤姐儿是个要强的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
文舞不屑:“实心眼的人能做出这等事来?”
徐夫人摇摇头,笑道:“就是实心眼的人才能做出来。你想想,凤姐儿管理着贾府,贾府的财务情况她是最明白的。倘或她是个心思活泛的人,直接把府里的财产挪成自己的私产,不是对她更有利吗?可她不,拼死拼活非要去填补贾府的亏空。所以我说她心眼实,一嫁到贾府,满心就只为贾府考虑,不顾其他”。”
文舞哼哼两声,不满。
徐夫人又是一声叹气:“她是个实心眼的人,更是个要强的人。所以,挪用林氏遗产这件事,她一定会瞒得死死的,不让旁人知道。倘或我们直接把王熙凤送进监狱,这笔钱的去向就变成了一个谜。贾府丢不起‘挪用孤女财物’的脸,绝不可能承认那笔钱是挪作公中支出,反而会把所有的罪责全推给王熙凤。到时候对簿公堂,他们一定会说是王熙凤自作主张,把林氏的财物挪作自己的私产。到时候,能够偿还给黛玉的,最多也就是王熙凤的五六万两嫁妆罢了。思来想去,还是必须让王熙凤处理这笔钱的事,既然当初是她挪走的,现在再让她补回来,也是天道”。
文舞听过,道:“太太说得有理”。
徐夫人道:“哎,甭管有没有理,我总还是说凤姐儿是个能干的糊涂人。你别瞧她现在左右逢源,在贾府里如鱼得水,可是真正到关键时候,贾府里那些男人谁会记得她一点好呢?都只把她当成个好用的工具罢了”。
说到此处,徐夫人心底涌起一股悲哀。她说不清自己心底的情绪,忽的惆怅道,“偶尔想想,如果她不是嫁到贾府,而是嫁在一个普通人家,或许也不会做出这等丑事?亦或者,如果她是个男儿家,也许可以在外边儿光明正大地拼出一番事业,而不是只能在内宅阴谋算计?”
文舞心底也是一声叹气,知道夫人是有兔死狐悲之感。毕竟同为女子,她们再有天分,都只能在内宅,世道如此。
但她不忍让徐夫人伤神,于是岔开话题,笑道:“太太方才说有两点原因。第二点呢?”
徐夫人听罢,笑道:“第二个原因,是为着黛玉。”
文舞道:“是为着帮林姑娘把家产讨回来?”
徐夫人笑道:“是为着让黛玉欢欢喜喜地把家产取回来。我告诉你,王熙凤跟我说话时是半真半假,但有一句话她说的是对的,甭管黛玉姓什么,她终究是在贾府住过那么多年。”
文舞道:“住过那么多年又怎样?”
徐夫人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住过那么多年,无论她在贾府里过得开心或是不开心,都必定对贾府有一份感情。况且我听说,府上老太太也是极其爱她的——虽然未必是真心——但至少能让她觉得自己也有人疼、也是有靠山的。现在婚期将近,我们突然告诉她,看上去疼你的人其实未必疼你,只是贪图你的家财。你说她该如何自处?”
文舞遗憾道:“难道我们还要一直瞒着林姑娘,让她以为贾府很好?”
“你呀你,不开窍”,徐夫人失笑,“你想想黛玉按那等聪明的性子,难道会一直被蒙蔽吗?我也只是不想让她痛苦地度过婚礼罢了。毕竟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哪怕是被骗,我也希望她是被骗得高高兴兴地嫁进我们王家”。
文舞笑道:“我也跟太太一样!希望三月初八,林姑娘能开开心心地嫁进咱们家”。
徐夫人也笑。但她心底总是紧张,生怕出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