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三十章 孤灯不眠思欲绝(上)
(一)
萧晨月这一觉浑浑噩噩睡了一天,醒来后他已不在她身边。
梦里像有一只野兽一直追着她跑,它张着锋利的獠牙恶狠狠地盯着她,似要将她吞噬,无论她怎样地挣扎哭喊,却依然无济于事。
可那只野兽却没有要她的性命,只是粗暴地折腾了她一番,便停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抱着双臂,呜呜地哭了。许是她的哭声打动了它,它竟缓缓蹭到她身边,温柔地舔着她身上的伤口。
“阿月,你别哭。”
梦虽醒,却仍让她觉得不寒而栗。那个梦,无比真实。
她伸手抚摸周身,发觉她已换上了一件轻柔的蚕丝睡袍,头发也被梳得整整齐齐,只有手腕和胸口处仍不时传来阵阵灼热的痛感。她低下头瞧去,只见手腕处散布着几处齿印,恐怖而狰狞。
身为女子,却心比天高,一样还是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她们的一生,终究只能受人摆布,这岂非是天底下所有女人的悲哀?
一丝丝痛楚爬过心底,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公主,你终于醒了!”馨儿推门进来,见她坐在榻上发呆,不知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开心地说:“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簪花端来早膳,笑道:“夫人快过来吃点东西吧。你整整躺了一天,怎么都叫不醒,我们以为你真的病了。”
馨儿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奇道:“莫不是魔怔了?这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梦魇呢?”
簪花接过话头,道:“夫人既已醒来,应该无大碍了。”
萧晨月木然穿好衣裳下榻,默默走到案几边低头用膳,却食之无味。
馨儿和簪花不知她何故如此,只相视一叹。
萧晨月这几日一直不曾外出,她将自己关在屋里读书写字,平静度日。他亦有好些日子没来看她了,她倒落得一身清静。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过着这样清静平淡的日子,相守一份淡然自怡的美好。
可于红尘中修行,才是更为不易的吧。
慕容梓羿来得悄无声息,萧晨月正在抄一卷《诗经》。他轻轻捉住她的手腕,她一怔,吃痛地皱了皱眉。他轻抚上她腕上的红痕,很是心疼:“腕上的伤,还痛吗?”
她不言,摇摇头,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他轻轻揽她入怀,亲吻着她雪白修长的脖颈,柔声问:“身上的伤可有好些?”
她依然低头不语,眼波沉静如水。
他的温柔,她却不冷不热。慕容梓羿心中气恼,转身拂袖而去。
她终于将他激怒。萧晨月怔然而立,唇角漫过一抹嘲讽的笑意。
慕容梓羿气急之下去了玉凤旃。
汝南正在哄隆庆睡觉,见到他来很是意外,忙放下帘子微笑着侍奉他。
她为他煮好了茶,端起一杯吹去汁上的浮沫递予他。他微怔,端着茶杯忽然叹了口气。她在他身边坐下,语声轻柔:“帝君,您有心事?”
慕容梓羿摇头苦笑,并不答话。
汝南又道:“帝君若有心事,不妨说与臣妾。说不定……臣妾也可为帝君分忧呢!”
一语仿佛惊醒梦中人。他温柔待她,她却并不领情,生生将他气走。可他为何还那般惦记着她?而此时坐在他面前的女子,却不是她。
他想走进她的心,而她却生生将他拒之门外,深深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汝南见他沉默不语,微微一笑取来一把胡琴,轻轻奏起了一首北溱小调。
慕容梓羿听得入神,怔怔地凝望着她。
一曲毕,他轻轻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带入怀中,狠狠吻她。
汝南一惊,自他继位以来,还从未如此亲近过她,他今日是怎么了?
她蓦然揽住了她的腰,回应着他霸道而激狂的吻。
得到她的回应,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心间。他带着她跌入深深的帷帐中,嗅着她的香气,一夜清欢。
汝南凝望着身边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唇角不觉划过一丝阴冷的笑意。
(二)
萧晨月将自己关在房里,每日读书写字,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月。
她想若是能就这样平静度日,守着两个孩子,看着他们平安快乐地长大,再无旁人相扰,该有多好。她不想再理会这凡间事了,她累了。
可她能忘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却不会忘了她。
清晨一缕柔和的阳光倾洒在萧晨月身上,好似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光,煞是明艳动人。她弯下身给一盆小花浇水,突然想起今日是亡兄的生辰,不禁苦笑,原来已经两个月了,他亦有两个月未来看她了。
想到那曾与她朝夕相对的人,如今却已不在她身边,她的心便一阵阵抽搐。她不禁为自己感到可笑,原来她这样在乎他。
她本以为她遇到了与自己相携一生的良人,可以给她一份家的温暖,她本以为他是她在这异国生活中唯一的一抹暖色,温暖她那颗孤寂的心。可如今他却弃她而去,独留她一个人面对未来的风雨。
他与她,原也不过一场露水姻缘,一切终只是她的幻想。
心底没来由渐渐升起一丝恐惧,若是他真的不顾念旧恩,绝了当年的情义,她一个独居深宫的异国孤女,将来又能去依靠谁?
她不禁想起了少年不幸夭亡的哥哥。哥哥少有才华,敏而好学,学堂里的师父都喜欢他,阿爹也指望着他将来能成才,好继承这份家业。在她降生在衡阳王府后,父王说她是个不祥的种子,早晚有一天会给王府带来祸端,要将她送去庵堂,洗净一身的罪孽。任由母亲怎样地苦苦哀求,父王依然铁了心要将她送走,是哥哥自罚抄经十日软语相求,她才得以留在王府。哥哥是那样儒雅敦厚的一个人,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越发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妹了。他教她读书写字,弹琴绘画,她也越来越依赖他了。虽然她没少受父王的责骂,可她只要一想到哥哥,就会咬牙坚持下来。哥哥是她生命中最初的那一抹温暖,她是那样依恋他,贪念他给的温暖。
可谁承想,人的旦夕祸福就在一瞬间,哥哥十八岁那年却突发疾病,整个太医院皆束手无策。而哥哥却再也没能起来,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始终如暖阳般呵护她成长的哥哥突然离她而去,她彻夜守在他的灵柩旁,久久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他离开她已快二十年了吧。若是哥哥还在,一定会将她护在他的羽翼之下,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遭半分罪。
哥哥与她兄妹一场,他的生命却如露珠般短暂,顷刻间便消散无踪,就如他们之间的情义,说散便散了。
也罢,这个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
萧晨月怔怔地盯着花圃出神,直到康龄过来拉她去西园赏花,她这才惊觉自己还枯坐在花圃边发呆。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康龄的邀请,康龄也就不再勉强她,默默告辞回府了。
微风袭来,吹落了案前堆放的几幅花鸟图。馨儿见状不禁“咦”了一声:“诶?这是公主画的花样子?”萧晨月终于抽回了漫长无边的思绪,一惊起身夺回她的那几幅“作品”,嗔道:“你偷偷看什么?多事的丫头!”
馨儿见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禁轻笑着又拿起绣框中一只未绣完的香囊,笑道:“这香囊上的图画,可不似寻常女儿家的模样呢?不知……是哪家公子?”
“给我!”萧晨月惶急,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香囊藏到身后,佯怒道:“你还多事!出去,快出去!”馨儿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气哼了一声,嘟囔道:“难为公主这样想着他,可他又真的懂你的心意么?”
萧晨月一怔,脸色渐渐暗淡,拿起香囊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眼泪滴滴渗入繁复的丝线中。馨儿知她被说中痛处,不禁有些心疼:“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这两日为了绣这个香囊,已经两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了,竟不觉得疲倦。
只是不知,她为他精心缝制的这个香囊还有送出去的那一日么?
她不是不知这深宫无情,足可以让一个人逆心改性。可她不信他是那般绝情狠心之人,他是她唯一的支柱,她不能失去他。
她不后悔当初选择相信他,她为了两国的盟约不惜堵上一切。可她唯一的堵住,不过是他。
这世上的姻缘情义,缘聚缘散,属于你的你躲不开,不属于你的,终究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