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十八章 无力蔷薇卧晓枝(上)
(一)
众臣不禁看得瞠目结舌,沈愔也不禁怔怔看着仍伏地而拜的妻子,不可置信地怔在座位上。沈佺突然出列,跪了下去,声音颤抖:“陛下,使不得啊!”
萧远复笑道:“如何使不得,朕与予你家少夫人的恩典,她都不再推辞,你又何必……”
“是,臣谢皇上恩典。”沈佺亦不再说什么,只拉了沈愔一起叩头谢恩。
萧远复道:“你们都快起来吧。”
沈愔和楚雁翎相携回到座位,神情复杂莫名,皆轻轻叹了口气。
萧远复却叫住了沈佺:“沈卿,朕听闻你家的大公子已年过而立,却还迟迟未婚配,朕可以为他指一门婚事。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沈佺后背僵了一瞬,倏然顿住了脚步,好半晌才徐徐回转身,再次叩头道:“陛下,小儿病弱,一直深居府上休养,也未想过成亲的事……臣,恐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儿,故……臣与夫人……并未想过他的婚事。”
萧远复道:“令公子病弱,可请大夫来调养,也不能因此就误了终身啊!”
沈佺又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萧远复笑道:“有何不妥,莫非沈卿觉得朕的指婚……”
“臣绝无此意。”沈佺连连道:“陛下好意,微臣心领。只是……臣惶恐,沈家受不起这等殊荣,皇上还是……”
“罢了。萧远复对沈卿道:“沈恂,你也莫再推辞了,你若中意谁家的女子,朕定为你指婚。”
沈恂一时有些愣怔,微垂着头不敢直视皇帝。
半晌,他才支支吾吾道:“谁家的女子……小民……小民有个不情之请。想……求得陛下恩准。”
萧远复道:“你说。”
沈恂道:“小民……并没有中意的女子,只是……只是……心仪陛下的长宁公主……小民……”
众臣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皆怔然望向皇帝。
萧远复面色渐冷,冷冷盯着沈恂,没有说话。
沈恂忽然鼓足了勇气,道:“小民斗胆求尚长宁公主,望陛下恩准。”
“这……”众臣一时面面相觑,讷讷无言。
萧远复面如寒霜,声音更冷了:“谁是长宁公主?”
身边的许皇后道:“陛下,您忘了。长宁公主,是废后何氏之女。今年九月,她就快及笄了。”
长宁公主,向来是整个皇宫的忌讳。她尴尬的身份,让她一直默默无闻了十几年。她本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今却成了整个皇宫里最尴尬的存在。何皇后当日以庶人身份下葬,临终前留下遗言请求皇帝照顾自己还未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女儿,可她恐怕至死也未想到,这个小小的女婴自从落地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要承受一世的枷锁。
长宁公主,她是皇帝心中的隐痛,十多年来避而不谈,那久远的往事都已快被众人遗忘。如今旧事重提,那旧日的伤痛再度被人揭开,不知皇帝会如何看待沈家?
沈恂这时再度开口:“陛下……”却见萧远复神情冷肃,讪讪住了口。
沈佺十分震惊地瞪着沈恂,内心的忧虑终只化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冽,众臣皆一时无言。
许皇后终于打破了这长久的尴尬,给萧远复夹了一粒珍珠丸子,笑言:“陛下,先皇后已故去多年,何家外戚也早已远离朝堂,陛下又何必介怀?况长宁公主是陛下的亲骨肉,如今已是待嫁的年纪,不如陛下就做个顺水人情,促成这一桩好姻缘,可好?”
沈恂满是期盼地望着许皇后。
“这……”众臣皆望着满面堆笑的许皇后,一脸诧异。
谁也未留意到,翠屏宫墙角一个黄色倩影一闪而过,她遥遥望着御座上高高在上的那个王者,珠泪盈眶。是他将自己带来这世上,又为何将她弃如蔽履。她多想离开这红墙朱瓦,去民间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他会放她离开么?她怕是一生都要困守在这座宫城里了,直至终老。
沈公子,也许今日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罢。
萧远复沉默良久,终于冷冷道:“朕不记得什么长宁公主。此事,莫要再提了罢。”
(二)
宴散人归,已是星夜子时。
万籁俱寂,连鸣虫都已安歇,沈相府书房的内室中却仍亮着烛火。
沈佺一夜未曾合眼。
沈恂望着父亲高大寂寥的背影,不禁心下胆寒。父亲平日里一贯温文和善,可他却知道父亲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那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他越是沉默,越是令人感到后怕。
他知晓自己今日在宴会上已经触犯了天威,惹得皇帝不快。可皇帝却出人意料地并未责罚他,也未牵累沈家,这已是莫大的恩赏了。可即便如此,却没有人能摸透皇帝的心思,如是这般才最是令沈佺忧心。
他已经准备接受父亲的训斥了。
沈佺一直背对着他,看着一室的藏书,许久未发一言。
随后他就听到了父亲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怔然良久,他忽然觉得父亲似乎苍老了很多。
沈家一门能人才子辈出,出将入相,颇得皇帝器重,累世三代蒙受皇恩,人人钦羡。可外间人又怎知这其间的甘苦?三代蒙受皇恩,既是上天的恩荣,却也是一世的负累。父亲已年近花甲,却仍要背负这样的重担。可他却毫无办法,枉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拖着一副病弱的身体,却无力替父亲承担什么。一丝愧疚涌上心头。
沉默了许久,沈佺终于缓缓开口:“阿恂,你是何时认识长宁公主的?”
沈恂一怔,他以为父亲会责骂他,未想到父亲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像是与他回忆往事那般,与他对坐谈心。
思忖了半刻,他竟有些不好意思:“也……也谈不上认识,只是去年的时候,冬至那日进宫赴宴,偶然见过一次。”
沈佺“哦”了一声,道:“那她对你……她与你可曾说过话?”
沈恂微微垂下头,声音更低:“不曾,她见到我,只望着我微笑,很快便离开了。只那一眼,孩儿至今难忘。”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她的身份?”沈佺又问。
沈恂道:“她有些怕生,又不敢见人,孩儿觉得奇怪。她身边的贴身宫女才告诉孩儿,她就是已被陛下冷落了多年的长宁公主,废后何氏之女。”
“哦。”沈佺点点头,又蓦然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何苦生在帝王家!”
沈恂依稀记得,她看他的眼神里藏着一丝惊喜,又有一丝忐忑,还有几分害怕。她的眼睛,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不带任何深宫女子的痕迹。她从不敢与人多说一句话,唯恐招来祸端。她幽居深宫,被人遗忘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生生耽误了大好青春,沈恂不禁有几分心疼。
他喜欢这样干净清纯的女孩子。
她就如一朵空谷幽兰,应该盛开在山间,而不是埋汰在这无情的深宫。沈恂心想。
若他能拥有这般无辜而美好的女孩子,此生他是别无所求了。
可她与他,还未及相遇,便错身而过。这难道就是他们的宿命么?
有缘相见,却无缘相守。他们终是挣不过命运的枷锁。
沈佺叹道:“长宁公主下月便及笄了,已到了出阁的年纪,皇上对此却置若罔闻,十几年前的旧事,皇上至今依旧介怀,这是在惩罚何家啊!”
“可公主她是无辜的。”沈恂目中闪动着泪光,道:“皇上与何家的恩怨,与她无关。”
沈佺道:“她出身何家,这本就是错。”半晌,又叹了口气:“可你与她,今生没这个缘分。你……忘了她吧。”
“阿爹!”沈恂道:“她这样的女子,不该被埋没在深宫。”
“可你也须记住。”沈佺又道:“沈家的子孙,没有任性的权利。这是你的命!”说罢他轻轻叹息一声,迈步出了书房,却见楚雁翎正在书房外等着,不禁疑道:“雁翎?”
楚雁翎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微笑:“我想来看看阿哥。”
沈佺点点头:“也好,你劝劝他吧。”便径直离去。
书房里顿时只剩了楚雁翎与沈恂二人。
楚雁翎道:“阿哥,虽然我来沈家的时日不长,你的事我却也听府中人提过一些。你书读得多,字写得好,是有大才之士。小妹十分佩服。”
沈恂望着她,苦笑:“才华,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我这副身子,已形同半个废人。”
“阿哥。”楚雁翎轻轻握住他的手,又道:“你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只要你相信,就一定会有守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
会吗?沈恂目光迷茫,他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无力去争取,他还会有那一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