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十七章 一夕轻雷落万丝（下）
（四）
萧乾沣闷闷不乐地回到了云水阁，将崔琳毓想去庵堂修行的事说与沈悦听。
沈悦闻言也是一愣：“崔妹妹，为何想要出家？你……你劝过她了吗？”
“劝？”萧乾沣苦笑：“琳毓的性子，看似张扬跋扈，却是个极认真的人。她一旦认定了一件事，便不会再回头。”
沈悦道：“那你答应她了？”
萧乾沣叹了口气，道：“她心意已决，我只能成全她。崔家大势已去，或许她也累了，罢了……随她去吧。”
沈悦不禁叹息：“崔妹妹也是极灵巧的一个人，奈何生在王侯之家。这也许，便是宿命吧！”又问：“何时动身？”
萧乾沣道：“明日。就在京城西郊的定远庵。”
沈悦点点头道：“也好，等妹妹安顿好了，我若得空也去看看她，给她送点东西。”
萧乾沣有些惊讶：“悦儿，你……你这又是何必？”
沈悦微笑道：“我与崔妹妹一同入得东宫，便是姐妹，这是前世注定的缘分。既为姐妹，本就没有隔夜仇。况且……她总不会不想见见自己的女儿吧。”
萧乾沣不由动容，轻轻揽她入怀，道：“悦儿，还是你细心。只是……她与我们没这个缘分。”
月上中天。沈悦静静倚栏而立，浓浓夜色掩映着她的面容，似真似幻。她不由想到，曾经屹立三朝荣耀几世的清河崔氏，如今却在一夕之间繁华散尽，又有谁会怜惜一个身如浮萍的孤女？繁华如梦，梦碎，身心亦随风而逝，留下的只剩几丝怅惘与叹息。千百年后，如她这般的女子终是如一朵浪花于史籍中湮无闻，又有谁会为她流泪？如是崔琳毓这般的女子又何止她一人？沈悦不禁叹息，百年之后，她又会有怎样的归宿？
麟德十八年八月，崔良娣向萧乾沣请求入庵堂带发修行，萧乾沣感其诚意允准了她的请求，并入宫请旨。萧远复怜其身世，思虑再三终下旨应允。
崔琳毓一身素衣，不带任何侍从，独自一人去了京城西郊的定远庵诵经修行。
从此后，这尘世的纷扰，再与她无关。
一日午间，崔琳毓正在庭前打扫落叶，似是极为专注。忽有住持来通报：“有人要见崔施主。”
崔琳毓微笑摇摇头：“我在这世间已没有亲人，阎大师替我回了吧。”
阎大师刚道声“是”，却听见门外传来沈悦的声音：“你就是不想见我，也总该见见晏如，她是你的女儿。”
崔琳毓顿住手中的笤帚，怔了片刻，突然丢了笤帚，疾步迈出门槛。
阎大师盯着崔琳毓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沈悦见到崔琳毓，微笑：“到底是母女连心，你还是放不下。”
崔琳毓不禁苦笑：“我来了这庵堂，家里没有一个人来看我。没想到，第一个想着我来看我的人，竟然是你。”
沈悦道：“你我一同入得东宫陪侍殿下，我们本就是姐妹啊。”
“你……”崔琳毓一怔：“我曾那样对你，你还当我是姐妹么？”
沈悦一手抱着晏如，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妹妹，我从没怪过你，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你我姐妹，是一家人啊。”
“家……崔琳毓苦笑：“我早已没有家了。经过这次的事，我彻底明白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家，亲人，都不过是一场梦，梦醒，这幻境不过一场镜花水月。而有些错误，一旦犯下，便再也找不回当年的一切了……”
沈悦摇摇头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有些东西，依然是值得我们去追寻的，不是么？你心性那么高的一个人，我不信你会向这俗世低头，你心里有些东西，始终未曾放下。”
崔琳毓惨然一笑：“想不到，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居然是你。你说的对，我是有一些东西未曾放下。可放不放下又如何，我早已不是当年的崔琳毓了。我们，都早已回不去了……”
沈悦道：“晏如这些日子很乖，你抱抱她吧。”
崔琳毓怔了片刻，犹豫了半晌，终于缓缓接住了晏如。晏如竟出奇地没有哭闹，安静地伏在她怀里，似乎睡着了。崔琳毓感受着女儿的温度，突然间泪如泉涌。
沈悦轻轻安慰她：“只要你愿意回来，东宫永远是你的家。晏如，她永远是你的女儿。”
可她还回得去吗？
（五）
时值中秋，宫里上上下下都在为置办中秋宴会而忙碌，四处挂满了彩色绣铃，彩带飘扬，给这座皇城平添了几分喜气。
中秋一直是皇宫里十分重视的节日，不少皇族亲贵及仕宦名流都会参加。萧远复也十分重视，他一边看着宴会所需的物品清单，一边浅饮着杯中茶，满意地笑点点头。
一旁的许皇后笑问：“陛下笑什么？”
萧远复点头道：“好，好啊。这中秋宴会，就该这样办。不过……”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朕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许皇后不解：“陛下所指为何……”
萧远复抬手示意，她便不再往下说了。过了半晌，才听萧远复道：“沈家二少，自他赈灾回来后，朕也有一年半载未见他了。”
许皇后道：“陛下可是想请沈公子与楚小姐来赴中秋晚宴？确是不错的主意。”
萧远复笑道：“还是皇后懂朕的心思。”末了，又道：“朕听闻他得了位小姐，朕也想看看这将门之后。”
许皇后道：“臣妾也想看看这沈家的千金，必定极是灵巧可爱。”顿了片刻，又道：“沈公子此次前往江夏郡赈灾，受到江夏郡百姓的爱戴，于朝廷立有大功，陛下可有让沈公子入仕的打算？”
萧远复忽然叹了口气：“朕确有这个打算，可沈愔一向自由散漫，志不在官场，朕曾许过他个一官半职，却均被他拒绝了。”
“罢了，不说这个了。”许皇后笑，轻轻夹起一块桂花糕，道：“这是臣妾新做的桂花糕，陛下尝尝吧。”
“嗯。”萧远复点点头，笑道：“皇后的手艺越发精进了，不错。”
次日，沈佺便接到了萧远复的旨意，让他携家人一起进宫赴中秋晚宴。
“中秋晚宴？”沈愔道：“我和雁翎也要去吗？”
沈佺点点头，道：“陛下传旨，让你和雁翎也一起进宫赴宴。哦，对了，把黛芸也带上。”
沈愔心念数转，又道：“那……那大哥呢？”
“你大哥……”沈佺道：“他也会去。你去看看他吧，别让他出什么意外。”
沈愔点头称是，便径直回房。
中秋夜宴，左相沈佺携沈夫人，长子沈恂，次子沈愔携夫人楚雁翎及女儿黛芸进宫赴宴。萧远复特意为他们安排了朝南的座位，以示尊宠。
萧乾沣和沈悦带着义忱和晏如甫一进宫，便见沈愔和楚雁翎入座，沈悦走到他们身边，微笑：“哥哥嫂嫂也来了！”
楚雁翎笑道：“悦儿妹妹，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沈悦道：“蒙嫂嫂挂念，悦儿一切都好。”说着轻轻捏了捏黛芸粉嘟嘟的小脸，笑：“真可爱，她长得像你。”
楚雁翎摸了摸晏如的小脑袋，道：“晏如也很可爱，真乖。”又问：“怎么不见你们家义忱呢？”
沈悦无奈道：“他呀，皮得很，又不知跑哪去疯玩去了。”
晏如这时突然从沈悦怀中滑下，偷溜到楚雁翎身后，轻轻戳了下黛芸的小手指，不想黛芸竟吓得大哭起来。楚雁翎忙俯身轻声安抚女儿，沈悦有些尴尬地呵斥晏如，晏如撇撇嘴，委屈地哭了。
宴会已徐徐开场，沈悦带着晏如回到自己的座位，有些心神不定，她似乎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大哥吗？记忆中的大哥，因病弱竟年纪轻轻便平添了些许沧桑，她不由有些心酸。大哥已年近而立，却还迟迟未定亲，沈悦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乐声渐酣，萧远复兴致正浓，便命内侍发下各宫及官员的例赏，又命楚雁翎御前侍座，众臣皆惊讶地望向她，皆感慨沈家蒙受皇恩不浅。
萧远复逗弄着楚雁翎怀中的黛芸，笑道：“的确是将门之女，将来注定不凡。”
楚雁翎微微低下头，道：“陛下过奖了。”
萧远复又掏出一块玉佩，挂在黛芸的脖子上，道：“雁翎，今后你若有什么难处，有什么需要，可以拿这块玉佩向朕讨要一个恩典。”
楚雁翎大惊，连连道：“陛下，黛芸还小，这……使不得啊。雁翎不敢受。”
萧远复道：“朕赏你的，你就受得，可别再推辞了。”
楚雁翎微微点头，轻轻福身叩头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