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三章 大漠风尘日色昏(下)
(三)
萧晨月定定地望着慕容梓羿,只见他一身银色长袍,腰束纨带,腰间还插着一柄短剑,一双眼睛目光深邃地打量着她,挺拔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那守卫忽然大喝道:“大胆,见了左大将还伫在那?”
萧晨月恍然回过神来,向慕容梓羿微微福了个身,点点头道:“睿安见过左大将,刚才……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左大将见谅。”
不想慕容梓羿竟亲自屈身扶起她,微笑道:“公主无须多礼,以后……这些虚礼就不必了。”
韩绰和馨儿见他望着公主的眼神难以捉摸,便偷偷给她递了个眼神,萧晨月只微微一笑,望着慕容梓羿道:“睿安从南燕远道来北溱和亲,常言道‘入乡随俗’,可睿安从小深受中原文化熏陶,万事以礼为先。但不知北溱风俗比起我南燕……又是如何?睿安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往后……还需殿下多多指教才是。睿安在此,就先谢过殿下了。”
慕容梓羿轻轻放开了她,忽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笑道:“我的那些事,你都知道?”
萧晨月从容笑道:“殿下,您的那些事迹,整个北溱人尽皆知,睿安也是从市井坊间听来的。”
慕容梓羿哈哈笑了,他只是玩味地笑盯着萧晨月,半晌没有说话。
原来这左大将慕容梓羿也是北溱宗室之人,他与当今圣上慕容拏郓是堂兄弟。他的生父曾因得罪先帝而无缘太子之位,而他的生母却只是一个卑微的氐族舞姬,他也因其母身份低贱而不得封王。但因他从小就表现出不凡的武学才华,皇帝便封他为上将军,统领十万北溱军攻克一次次外族来犯,均战无不胜,从此威名日盛。皇帝欣赏其军事才华,便升他做了北溱的左大将,号令二十万大军,这是北溱武将中最高的殊荣了。从此北溱一众宗室皆惧于他手中兵权,无人再敢挑战他的威名。百姓对他也极其感佩,称他为北溱一只不败的苍狼。
萧晨月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殿下,你……”
慕容梓羿笑道:“公主今日到达绥州城,还真是不巧得很,我堂兄这两天病重,恐无法见客。如此怠慢了公主,多有得罪,还望公主不要介意。”
萧晨月狐疑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便会抵达王城?”
慕容梓羿此刻正色道:“皇兄本是命我为迎亲使待公主抵达王城时迎接公主入宫,却因诸事缠身而耽搁,不想却在此偶遇公主,也许……是天意吧!”
萧晨月心中冷笑,渐渐避开他的视线,不再说话。
慕容梓羿道:“今日天色不早,公主现在是进不了城的,整个北溱无人敢违抗祖母的命令。不如这样,若公主不嫌弃,可以暂住我府上,明日我再设法带你们进城。”
萧晨月突然望向他,半信半疑地道:“你府上?”
慕容梓羿道:“我在离王城不远的东夏郡有一处府邸,公主可以暂时住在我府上,入城之事就交给我。”
萧晨月想了想,遂点点头,道:“好。就依左大将所言,睿安便先谢过左大将了。”
慕容梓羿笑道:“公主无须客气,往后,咱早晚是一家人。”
酉时刚过,慕容梓羿带着萧晨月及韩绰、馨儿到了他的府邸,吩咐管家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笑道:“公主一路辛苦,想必也累了,早些歇着吧。在下就不打扰了。”顿了会,又道:“公主还是该注意着身子,其余的事不必忧心,万事都有定数。”说罢便告辞离开。
馨儿正四处打量着房间以及院中的花木扶疏,十分惊讶地喃喃:“想不到这位左大将的府邸,陈设的竟如此别致!这府里的气派,也不弱于我们将军府。”
韩绰嗤笑道:“不过一介武夫而已,哪懂得这些?”
萧晨月摇摇头道:“慕容梓羿他不是一个单纯的武夫,也许他此来别有深意。”
韩绰担忧地望向萧晨月,道:“此人身世经历不凡,性格更是难以捉摸。况我看他刚才看公主的眼神让人觉得有些可怕,我怕他对公主……”
萧晨月蓦然打断了她的话:“不会。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实用意是什么,但我们现在可是在北溱,这里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还很陌生,或许他真的可以帮到我们。”说着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又道:“在这个波诡云谲生死难料的王城,若能争取到他的支持,对我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韩绰见她说的淡然,仍是担忧道:“可是……公主怎么就如此肯定,他是我们可以争取的筹码?”馨儿也接道:“是啊,此人心思难测,万一……”
萧晨月淡淡道:“我只是一种直觉。因为那一瞬,我看他的眼神是真诚的。”
韩绰还想再说什么,萧晨月突然起身打了个哈欠,摇头道:“我有些困了,你们也都歇着吧,不用陪我。”韩绰和馨儿对望一眼,心知她心意已决,便点点头识趣地退出了西厢房。
月上中天。清幽的月光落进窗户,萧晨月望着这抹凄冷的月色,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四)
次日一早。萧晨月起了个大早,匆匆洗漱完便坐在妆镜前开始梳妆。
忽然一阵风刮过,猛地吹开了窗子,裹挟着片片雪粒扬进屋来,竟迎面扑到萧晨月脸上,迷得她一时有些睁不开双眼。她紧闭着眼睛,轻轻拨开贴在脸上的发丝,却不觉又倒灌了几口冷气。
“呀!真个下雪了!”馨儿刚从外边打来一桶水,刚进门便用力搓着早已冻得通红的手,连声叹道:“这北溱的雪天也太冷了,这寒风一阵紧似一阵,我们在南燕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阵势。”
萧晨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继续对镜梳妆。
馨儿走到她身边坐下,关切道:“公主,外面雪太大。不如今日,我们就别进城了,就在这左大将府上待一日再走也不迟。”
“不。”萧晨月收起妆匣,淡淡道:“你跟阿绰收拾一下,殿下兴许已在府门外等着了。”
“可,可是……”馨儿一脸担忧:“外面雪太大,怕冻坏了公主……”
萧晨月从容道:“我既身在北溱,就须适应这里的风雪。”说罢缓缓起身,却听闻一阵击掌之声传来。慕容梓羿甫一推门而入,便击掌笑道:“公主气度从容,有大将风范。”
萧晨月微微一怔,望着慕容梓羿,淡笑道:“睿安不过一介弱质女流,哪来的什么大将风范,殿下切莫再取笑睿安了。”
不料慕容梓羿一步靠近她,俯身在她耳边道:“我说你有,你便有。”
萧晨月怔怔盯着他,半晌嫣然笑道:“我若有大将风范,早便如男子一般上阵杀敌去了,又何须困在这深宫后院?可惜,睿安终只是一介女子,注定与疆场无缘。”
慕容梓羿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果真想上阵杀敌?你的这个心愿,我找机会帮你实现。”
萧晨月摇摇头冷笑道:“可我终归是后宫中的女子,又如何能飞出这堵宫墙?”
慕容梓羿笑道:“刚夸过你从容,这会又说出如此消极的话。究竟哪一个才是你?”
萧晨月冷冷道:“哪一个都是我。殿下切莫再说笑了。”
慕容梓羿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我没有说笑,我是说真的。事在人为,只要你想,就总有机会达成你心中所愿。”顿了顿,又道:“进城之事,我已帮公主安排好。我给公主雇了辆马车,一会你们跟在我身后进城,想必祖母也不会为难你们。”
萧晨月点点头,道:“睿安多谢殿下相助。”
萧晨月轻轻挑开了马车的帘幕,望着车窗外漫天的雪粒,轻轻叹了口气,但觉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她赶紧放下车帘缩回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长长呼出一口气。
馨儿道:“这天也太冷了。公主就该歇息一日,明日再走。”
慕容梓羿听见马车内传来馨儿的声音,不由笑道:“馨儿姑娘,你可知这北溱的雪季来临时,这雪可不止下一日,天降大雪有时甚至会连续下上四五日。若你家公主执意等这雪停了再走,恐怕要多等上几日了。”
馨儿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不顾一阵阵袭来的寒风,挑开帘子望着慕容梓羿,道:“北溱的雪季,真这么厉害?”
慕容梓羿点头笑道:“在下与女子说话,一向无半句虚言。”
馨儿不禁瞪着慕容梓羿,愣了半晌才问道:“这么大的雪,你却把马车让给我们自己骑马,你不冷吗?”
慕容梓羿似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突然哈哈大笑道:“北溱之地向来多风霜雨雪,我们北溱儿女向来风里来雪里去,早已习惯了。就像一匹扔在雪地里的狼,最后能活下来的,必是努力适应了这严寒的风雪的;若连这点风雪都抵御不了,那么它根本不配活下来。”
馨儿听罢,缓缓放下了帘子,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慕容梓羿又道:“若你在北溱多待上几年,或许就习惯了。”
萧晨月将头轻轻靠在马车壁上,阖上眼睛养神。这时谁也不再说话,只有外间簌簌的风雪声仍清晰可闻。不知不觉两个多时辰悄然而过,慕容梓羿勒住马,轻轻挑起马车帘幕,道:“公主,王城到了,该下车了。”
萧晨月从昏昏沉沉中醒来,由馨儿与韩绰扶着下了马车,慕容梓羿令守卫将马车停在城外,便领着萧晨月她们一同向绥州城门走去。
一路行来,所过之处牛羊遍野,穿行在如茵的绿毯上,与远处耸立着庄严的乳白色的毡帐相映成趣。空气中混合着花草的香气和牛羊的汗粪味儿,那是草原大漠别有的味道。
萧晨月嗅着这里不同于南燕的特有的气息,感受着这里别样的景致,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往后余生,她便要在这里安家了么?
慕容梓羿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递与那守卫,道:“皇兄任命我为迎亲使,出城迎接南燕公主入宫,你行个方便,放我们进城。”
那守卫仔细瞧了瞧那令牌,面现难色:“殿下……这……娘娘有令,帝君养病期间,任何人不得进城。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慕容梓羿眉尖一挑,拔出身侧长剑架在那守卫颈边,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何时竟连皇兄的命令也不听了?我皇兄养你们干什么用的!还是说,你们本就是太皇太后的人?”
那守卫深知这位左大将的脾气,吓得连连磕头:“将军息怒,属下……自然是效忠帝君。”遂命两个侍卫打开城门,放睿安一行进城。
慕容梓羿收回长剑,冷冷道:“今天的事,你若敢外泄半个字,当心你这颗项上人头!”说罢又招手叫过身边的一个侍卫,道:“小乌,那封信,可有送到皇兄手里?”
小乌点头道:“殿下交待过的事,都已替殿下办好。”
(五)
咸亨二年,十二月十七,睿安公主一行在慕容梓羿的帮助下终于进入了北溱王城绥州城。只见那高耸入云的宫城,皆用琉璃红瓦砌成,美轮美奂,巍峨壮观;似在彰显着北溱皇家不凡的气度。
韩绰抬头看了看这座宫城,不由叹道:“原来这就是北溱宫城,虽不同于我南燕那般精巧细致,却也别有一番风度。”
慕容梓羿笑道:“我们北溱儿女长于马背上,向来粗豪爽朗,自是不同于你们南人温婉细腻。只要,你们南人不嫌弃我们北人粗犷,那在下做什么都甘愿。”
萧晨月“噗嗤”笑道:“承蒙殿下抬举,不过睿安以为,这普天之下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南人也好北人也罢,只要心之所归,天大地大,处处皆可为我家。殿下,您说是么?”
慕容梓羿望着她,笑容渐深,遂抱拳道:“公主见识非凡,在下受教了。”
萧晨月淡淡笑道:“殿下谬赞了,睿安无心之言罢了。”顿了会,又道:“殿下,我们现在……是否可以进宫了。”
慕容梓羿道:“你别急嘛,我已派人去通报了。”
馨儿说:“唉……但愿这次别再出什么岔子了。公主一路坎坷,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来到这里,只望……上苍莫再辜负公主的一番心意了。”
慕容梓羿突然道:“你说什么?你们在来的路上,公主曾遭遇过大劫?”
馨儿刚要回应,却见萧晨月忙用眼神阻止她:“馨儿,别说了。”
馨儿“哦”了一声,识趣地住了嘴。然而这却让慕容梓羿疑心骤起,他冷冷道:“馨儿,你们路上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命你一一道来。”
馨儿望了望萧晨月,只见她仰头望天,神情莫测,又望了望慕容梓羿那阴云密布的脸,终于开口道:“公主路过幽州时,被一群刺客追杀,据说对方是库莫奚人,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破坏南燕和北溱的联姻。不过幸亏楚将军及时赶到,还好总算有惊无险。”
慕容梓羿道:“或许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也许这些奚人背后另有靠山。除了他们,还有人要破坏联姻。”
萧晨月望向慕容梓羿,皱眉道:“你是说北溱宗室?”
慕容梓羿冷笑道:“北溱宗室内部,也并不是一条心的。他们分为两派,一派拥奚,一派拥南燕,两派争执不下已久。这次你途中遇刺,兴许就是被这些拥奚派的王室贵族钻了空子,与奚人合谋除掉你,破坏联姻。”
馨儿惊呼道:“那公主今后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慕容梓羿忙道:“此事我定会彻查,一定会给公主一个交待。请公主放心。”
萧晨月沉默了半晌,道:“虽然前路艰险,但我也绝不会让那些人的奸计得逞。”
正此时,见一侍卫匆匆来报:“殿下,娘娘说……帝君今日贵体不适,不便见客,烦请您带公主到驿馆休息,改日再进宫拜见。”
话音刚落,只见慕容梓羿手起剑落,长剑已架在那侍卫颈边,森然冷喝:“什么称病?都是骗人的鬼话。公主已到达王城,岂有将人拒之宫门外的道理?我倒要问问皇兄,这北溱与南燕的盟约,究竟还作不作得了数?若不然……本殿下的剑可是不长眼睛的!”
萧晨月见状忙按住他手中长剑,道:“不要这样。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犯不着在这儿闹出人命,再把无辜的人牵连进去,就不好了。”
“那好吧。”慕容梓羿收起长剑,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公主,你还是太善良。”
那侍卫吓得腿一软便跌跪在萧晨月脚边,连连叩头道:“多谢公主开恩,多谢公主开恩。”
慕容梓羿一脚踏上那侍卫的背,冷喝:“还不快滚!”
韩绰道:“可是……公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馨儿不满地嘟嚷着:“太皇太后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
萧晨月冷冷盯了她一眼:“馨儿,”住嘴!怎能妄议太皇太后?若让有心之人听了去,我们三个的性命都将不保。”
慕容梓羿思索了一阵,道:“为今之计,只有等皇兄醒来,公主才能进宫。我们只有在此等小乌的消息。”
约莫过了一刻,忽闻殿内传来一声清晰的女声:“哀家已说过,帝君病重,如今尚处在昏迷中,不便接见任何人。不过你们既然愿意等下去,那就随你们。”
慕容梓羿大声道:“帝君究竟是昏是醒,祖母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吧。祖母您真是好本事啊,不然怎会趁南燕公主进城之时撤换了宫中所有的侍卫,一再将公主拦在宫外?”
珠帘后的斛律臻顿时变了脸色,冷冷道:“慕容梓羿,你,你……威胁哀家?”
慕容梓羿谦恭道:“不敢,我只是怕待皇兄醒来,这一切,祖母会不太好与皇兄交代!”
斛律臻咬牙恨恨道:“你……你……慕容梓羿,你够狠!”随即召来一名侍卫,道:“传哀家懿旨,宣南燕公主入宫,暂且赐住昭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