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这可真是好问题。
薛南弦的瞳仁里映着烛光,似笑非笑地嘬着杯子里的茶水。他细品一二,果然是粗茶,不仅本身品质就极差,还放得太久受了潮。
不过他并不在乎。
金岁言被烛光晃得眼花,她闭上眼睛缓了缓,自言自语重复道:“来干什么的?”
一幅幅画面从她脑袋里闪过,不放过她见过的薛南弦的点点滴滴,她睁开双眼灼灼迎上他的目光,自信道:“大人具体要做什么我猜不出来,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您命中带煞。”
屋顶上“咚”地一声,随即一阵瓦石相擦之声,然后便没了动静。
薛南弦无语,差点被水呛着:“何解?”
“我自小生于澜县,长在澜县,自我父亲去世后,澜县好久没发生人命案子了,不信您去问问岩叔,他自个儿都担心太久没验尸生了手。自您来到这,先是胡家出事,凶手是谁,死者是谁统统一团迷雾,紧接着朱老幺为骗赏金杀父杀兄。好歹朱老幺的事搞清楚了,结果人又不见了,生死未卜。然后县衙就开始接连出事,先是刘虎大哥,尸体都还没入土,许主簿又死了。”
“您刚在巷子里的时候没觉得气氛怪异嘛,那是因为官差们都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薛南弦失笑:“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案子都与我有关?”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轻轻摆了摆:“林楷同我说,您是叶景谦大人的学生,如他没骗我,那我相信您不会是凶手。但不是凶手,可不妨碍您命中带煞,就是走哪哪死人的那种体质。”
薛南弦:“……”
“叶景谦有这么大面子?你好像很了解他?”薛南弦问。
“不了解,但我了解我爹。他说叶大人是个厉害的好人,那就一定是。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挑个草菅人命的大恶人当学生。”
“至于薛大人您来此的目的,我可猜不到”,金岁言扬起脸朝自家屋顶上喊道:“喂,你家这位老爷是来干什么的。”
屋顶上又是一阵猫追耗子似的骚动。
薛南弦笑了,手指在杯子上摩挲,扬声道:“下来吧。你被发现了。”
然后林楷落到了院子里,脸皱成一个包子。
金岁言道:“暗卫行径,说您是大理寺卿还不如说您是皇亲国戚呢。”
薛南弦眉间一挑,不动声色。
“不过,您这般抠搜的程度,也不像是吃皇家饭的,而且您也不信萧。”她说完,自己又把自己的话否定了。
薛南弦不置可否:“所以吃皇家饭的必须铺张浪费,一掷千金?”
“千金不至于,但是绝不会连十两银子都舍不得。但您又是微服,又是暗卫跟随,民女大胆猜测,您是来帮天家来办什么秘密差事的。这种事我还是不多做打听,免得知道太多,莫名其妙丢了脑袋。”
“很好”,他点头,“说的很对。”
“现在换我问你了。”薛南弦放下杯子,目光似寒箭似得朝金岁言掷出,“你可是真的姓金?”
这会子轮到金岁言懵了,她很想抬手去触碰薛大人的额头,看他是不是生病烧糊涂了。她转头与哥哥对视一眼,金岁弘也是一个愣怔。
“不信金,还能姓什么?”金岁言狐疑。
这好像是薛大人第二次纠结于她的姓氏了,金岁言心道。
薛南弦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她,好像在探究她的话里究竟几分真假。他不苟言笑的俊美面容下本就隐约透着深幽的不可捉摸,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眼真正盯着人看时,仿佛会摄人心魄,让人想要把心底里藏着的秘密尽数吐出。
可是,她坦坦荡荡,家世简单,哪有什么秘密要藏着掖着。
然而,没来由的,金岁言胸腔里的心肝还是狠狠得缩了一缩。
小小的民居内,气息越来越沉,豆大的火苗噼啪一声爆开灯花。
金岁弘寒了眼色,冷声道:“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兄妹二人自然跟父姓,父亲姓金,我们当然姓金。若是您怀疑我父亲姓氏,大可跟街坊四邻打听,甚至白大人也可作证。”
面对比白大人还要大上几级的官员他尽管心虚,可与生俱来保护家人的本性,让金岁弘的语气显得笨拙又不善,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然而话匣子既然打开了,就没有那么容易关上。他本就对薛南弦没什么好印象,第一句话吐出后,后面的话就如同倒豆子一般容易多了。
“我们兄妹二人与寡母相依为命,小妹因受娘家拖累至今没能寻得婆家。大人深夜来访,我们小门小户不讲究那些纲常礼法,就算穗儿还是闺阁女子,也尽心招待。若是为人命案子,小民无话可说,可这字字句句质疑家父又是安得是什么心?”
林楷护主,金岁言转眼一瞧,果然那少年脸色铁寒。她省得薛南弦来此绝非到地方巡查牢狱那么简单,连忙扯住兄长袖子,替他找捕道:“刘虎是他好兄弟,他死了我哥心情不好。”
可金岁弘自从断了腿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许是憋的太久,今日又闻好兄弟死讯,一时情难自已,竟甩开了她的手,提高了声调:
“家父身为捕头,身先士卒,为救百姓丢了性命。小民接他衣钵,也断了一条腿,从此成为废人。只可惜我父子二人只是贱民捕快,若是当兵的,只怕说一句为国捐躯都不为过。薛大人特地跑来侮辱一个已死之人,莫不是拿我们兄妹打趣?”
“既然如此,大人还是请回,免得我们怠慢。”他指着门外,就要赶客。
林楷忍不了,上前一步道:“主子问你一句,你老实答便是,怎么有那么多牢骚要发。”他一只手已经握拳,只要金岁弘再不敬一句,他就要动手。
哥哥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方才那般冲动却是金岁言平生未见。她拉过兄长,瞪着眼睛看他,却被狠狠吓了一跳,只见金岁弘红了眼睛,眼底泛着的除了一层薄薄的水光,还有一种她从未在兄长身上看到过的恨意。
一片惘然,她扯着金岁弘的衣裳,转头去看薛南弦。
薛南弦也在看她,四目相对。
片刻,他转开目光,朝林楷抬了抬下巴。
林楷退了回去。
“是本官唐突了。”薛南弦站起身,出了房门,似是想起什么似的,他回头道:“明日辰时,来衙门。”
“不是坐牢,是以工抵债。”他又补充了一句,留下一个颀长的背影。
债?
什么债?
谁欠谁的债?
薛南弦留下这么没头没脑一句,金岁言一时愣怔,手也抓着哥哥衣裳忘了放。
等她意识到放开了手,金岁弘却一把抓住她手腕子,严肃地说:“你明天不许去。离那厮远点,他不是好人。”
金岁言眨了眨眼,盯着兄长看了半晌,不确定道:“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金岁弘心虚地放开金岁言,跛着脚去收拾桌上的茶碗,“没……没什么,就感觉他不是好人。”
“他身边的林楷说,他是叶景谦的学生。”不知为什么,金岁言下意识为他辩驳。
“那又如何,神仙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金岁弘说这话时俨然底气不足,眼神躲闪,不敢看她的眼睛。
说书先生各式离奇话本里的荒诞剧情一股脑儿涌入金岁言脑海,她张大嘴巴叫道:“我不会是爹捡来的吧,也不是娘亲身的,所以你也不是我亲哥。”
她越想越觉得这解释合理,一拍桌子:“所以他才会一直觉得我不姓金,那我该姓什么?薛吗?天啊,他来澜县不是为了来找失散多年的妹妹吧?!”
金岁弘:“……”
他被金岁言叹为观止的想象能力折服了。
金岁弘忍不住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你想的美。你跟娘长这么像,你跟我也长这么像,难不成我也姓薛。你看我跟那姓薛的像一家人嘛。”
“那会不会爹不是亲爹?”金岁言小声问,然后后脑勺上又被重重拍了一记。
“小心被娘听了去,她把你骂得屁滚尿流,到时候别说我没向着你。”
金岁言揉着脑袋,撇嘴。
爹生前与娘如胶似漆,所以娘才会因为父亲去世而大病一场,因而成了瘫子。再细细回忆爹爹样貌,金岁弘与他十分相似,断然不可能不是亲生的。
总体来说,如果夫妻感情好,生活久了就会越来越像。因此他们一家四口,任意挑出两个来都能找到相似之处。
所以她不是亲生这一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别去问娘啊,我怕你把她气坏。”金岁弘又添补了一句。
“知道了。”
金岁言打了一个呵欠,回屋去睡。
金岁弘显然知道些什么,她与哥哥从小生活在一块,他今日失控的行为,以及讳莫如深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能够逃得过她的眼睛。
但更出于对哥哥的了解,她知道无论如何软磨硬泡,金岁弘如果打定主意不说,那便是半个字都不会透露。
好奇心如同雨后春笋,折磨得她抓心挠肝。既然金岁弘不愿意说,那便去问那位薛大人。
于是第二日,她不顾金岁弘的强烈阻挠,以债主的身份,为要债的目的,气势汹汹地于辰时准时来到了衙门口。
好巧不巧,赶上薛大人要出门。
薛南弦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没等她开口,率先上了马车,将金岁言晾在了原地。
拉车的高头大马,甩了甩鬃毛,并朝她打了个响鼻,像是对着熟人打招呼。
半晌,车帘子打开一条缝,缝里里伸出一只手,两根纤长的手指对她勾了勾。
“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