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亥时刚过,小雨淅沥而至。
两个鼻青脸肿的男人被五花大绑,被两个黑衣汉子掐着后脖子,跟着金岁言来到澜县衙门口。
少女身上洗得发黄的儒裙沾了污泥,有些狼狈,却丝毫不掩清丽容颜。
她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眨了眨,一脸疑惑回头对那两个汉子道:“怎的这会儿子了还灯火通明?”
俩汉子一耸肩,表示他们与她一直在一块儿,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这时,大门里迎面冲出一个白胡子老头,一手抱着官帽,一手扣着腰带,满脸火急火燎。
两名大汉见到此人,默契地一人一脚踢在被绑人的膝弯处,齐声大喝:“跪下!”
吼得是中气十足,端的是正气凌然,连习以为常的金岁言都不由一个激灵。被掐住要害的两个男人更是被震地浑身一颤,想站都站不起来。
接着,那两名黑衣大汉和少女同时埋头,恭敬行礼:“见过白大人。”
白岳知扶正官帽,奇怪地打量了少女一眼,吐出一连串疑问:“穗儿,你这么晚穿着女儿装跑来县衙作甚?你们三个为什么在一起?还有,这两人又是干什么的?”
他指着垂头丧气,正失魂落魄跪在地上,且满脸脏污的两个男子。
金岁言得意一笑:“功夫不负有心人。喏!搅得澜县几个月不得安宁的恶徒抓到了,已经交代了他们的老窝,不日便可一网打尽。县令大人你终于可以安心了!”
“你说什么?”
白岳知皱眉,正想说几句,几名当值吏员和衙役,以及一个拎着小木箱的中年人一齐快步过来:“大人,人到齐了。”
“好,马上出发。”
“你们先把这里处理了,等我回来再教训你!”指着金岁言,白县令无奈摇头,对其他人一声下令就要走。
“哎,这是怎么了?怎么把岩叔都叫上了。”她连忙拉住一名值夜衙役。
岩叔是澜县唯一的仵作,平日里闲得发慌,这还是金岁言当差以来,第一次遇着他正经跟着县老爷出门办事。
衙役摇头:“不太清楚,听说是胡家出了事。”
“胡家,哪个胡家?”
“还能是哪个胡家,就那个胡家!”他对着金岁言抬了抬眉,意有所指。
眼看白大人身影渐远,衙役也不敢耽搁,告别了金岁言匆匆追了去。
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金岁言拜托两位同僚将歹徒收押,也往胡家赶去。
一路上,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出事的地点并非胡家家宅,而是新盘下的一间铺子。胡记当铺的匾额已经挂上,不过还未开业,仍在筹备。
门口围了很多人,都被衙门的人有条不紊地挡在了外围,以免干扰官府办案。
金岁言未穿戴捕快冠服,只能混入围观人群,没法离得更近。
远远的,她瞧见一个穿着富贵华衣的老者正坐在门槛暗自垂泪,白大人铁青着一张脸正巧从屋内出来,而方才与她在衙门交谈过的衙役,此时正蹲在一角吐得死去活来。
紧接着老者用袖口擦了眼角,站起身来,与白岳知行礼交谈。
金岁言踮起脚尖,还是看不清屋中情景。听身前两人聊得火热,想来知道不少,于是凑得近了些。
左边那人道:“惨啊,太惨了,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怨,头都找不见了,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来。”
右边那人不屑:“我看一定是胡家为富不仁,才让他死儿子遭报应,要我说就是活该!”
“死的人是胡家少爷?”金岁言诧异,不禁出声相询。
那二人回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人劝道:“你一小姑娘怎么来凑这种热闹,屋里全是血,那少了头的脖颈儿跟喷泉似的,可别把你吓破了胆。”
另一人也附和:“没听说最近城里不太平吗?姑娘还是早些回家。那死了儿子的胡员外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一会儿让他看到你,只怕会缠你不放。”
“哦?还有这种事?”
旁边的人听闻词话来了兴致,凑上来打听。
“可不,我听说那老爷子最近看上了城东的有个闺女,非要人嫁给他续弦。你们不知道,那姑娘比他刚死的儿子还要小上十岁八岁的。”
“这么不要脸?”
“可不是嘛,仗着有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那活该死儿子!儿子死了,那姑娘估计也能清静一阵子了。”
“……”
话题好像朝着一个奇怪的角度开始蔓延。
如果死者是胡家少东家,而且头颅还不翼而飞,那可就是个大案子,可以记录在澜县县志上的那种。
雨越下雨大,淋湿了少女的肩头,头发也一绺绺贴在脸上不舒服。
又费力看了一会儿,金岁言深知今晚这热闹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场。遂也不再执着,默默退出围观人群,反正明日去县衙当差,为了这事就有得忙。
只是可怜那白大人一把年纪,今夜注定无眠。
翌日,果不其然。
金岁言到了衙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岳知眼下两团硕大的青黑。还没来得及问候,就被白大人神神秘秘地拉到了一边。
“上头来人了!”白大人两个手指朝天,“今早天不亮突然来的,来不及给你告病假,你莫惹他,遇上了就躲着走。万一他要训话,你找个不显眼的位置。”
她还当是什么要紧事。
金岁言不以为然,当差这三两年,她早把男子说话和动作学得惟妙惟肖,出门办差从没露过馅儿,甚至还有百姓来衙门打听,想把自家闺女嫁给她。
不管谁来,一旦问起,只要衙门里的人不说,她就可以面无异色地咬死自己是金岁弘。
惦记着昨晚上的胡家人命案子,金岁言连连答应,便赶着去跟仵作了解情况。
谁料刚说没两句,那位上官就兢兢业业地开始干活了。
整个澜县衙门,上至县令,县丞,下至捕快衙役几十人全都被召集至正院。前面自然是以白岳知打头,金岁言毋需刻意躲避也落在了最后面。
她毕竟女子,身量娇小,被前面几排男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即使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很难看清那位上官的全貌。
依稀只能看清其身形高挑瘦削,听声音似乎年纪不大。不过,大抵身体不好,说话中气不足,时不时地还会咳上两声。
金岁言离得远,又加上那人说话很轻,着实难以听清,不知不觉她便走了神。
方才仵作岩叔同她说,凶手极其残忍,是用锯子活生生将胡家少爷的头颅割下来的,因为如果是人死后再卸下头颅,不会满屋满墙,甚至连屋顶上都溅有血痕。
而且死者脖颈上和身上均有暗紫瘀斑,也就是说他生前于凶手发生了激烈打斗。如此说来,行凶者身上一定也会沾染血迹,逃跑时很难保证不被人注意到。
究竟是怎么样的深仇大恨,需要活割头颅,而死者的头又去了哪里。需要了解的信息太多,她迫不及待想要找岩叔探讨,人却被困在此处无可奈何。
金岁言皱眉“啧”了一声,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
前方那有气无力的训话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安静地落针可闻。
她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猩红浮肿的眸子。或者说,这人整张脸都有点肿,看起来像足了一个发面馒头。
金岁言眨眨眼,眉心拧了一个疙瘩,竟莫名其妙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盯着看了半晌,她脑子里将县衙里的同僚,家附近的邻居,以及因办差接触过的乡里乡亲全都过了一遍,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
眼角瞥见跟在他后头的白大人正挂着黑眼圈,惨白着一张脸朝着自己龇牙咧嘴。金岁言心里一紧,连忙双膝跪地,压低嗓音磕头道:“卑职见过大人。”
那人清了清嗓子,也没叫她起来,居高临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金岁弘。”金岁言伏地,声调不卑不亢。
他朝白岳知摊开一只手,后者战战兢兢将一本册子双手奉上。他不紧不慢翻了几页,目光在某一页上停留片刻。
“金岁弘。“他重复了一遍。
“可为什么别人叫你阿言。”
一股凉气从脚底心直窜上脊梁骨,金岁言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本就心虚的白岳知扑通一声跪下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她想起这人是谁了。
但是,心里的有个声音不断告诫金岁言:穗儿,镇静。只要你够淡定,对方就会开始怀疑自己。
她抬起头,义无反顾对上那人的眼睛,无波无澜道:“回大人,这是爹娘取的小字。”
“白岳知!”他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目光略过金岁言,左眉微挑,转脸看向一头冷汗的澜县县令,“你好大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