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乱风迷眼
昏暗的残破城门下,一张摆放着三牲的祭桌边,李君山捧着一张黄色的纸张,对着烛火香炉念念有词,模糊的字眼从口中念出,声音苍老,听不真切,显得朦胧。
古怪的语言,被苍老的声调汇入了祭桌外那黑暗的无边夜幕中,像是吸引着鬼怪前来享用血食的邀请词。
“生者皆有灵,阳州李君山,今日在此大祭,只求灭大秦气数,解世界初道归于自由,大秦死,玄州兴!”
“李君山于此,以浩劫中原死难百姓亡魂,灭尽大秦残存气数,解天下生民得自由,功成之日,玄州百姓大兴!”
“事败,也定灭暴秦,以慰中原大地死难者亡魂!”
冷眼看着李君山在祭桌前诵念着,浦度眼神讥讽,撇过头随手将一张黄纸投入巨坑边燃得正旺的火堆里烧成灰烬,表情阴郁。
“从一开始,这些人的命就是注定的!”火堆旁的张羽举着酒葫芦向身边普度劝解。
浦度面无表情,又往火中丢进了几张黄纸,并未搭理书生。
“漆沮之从,天子之所。瞻彼中原,其祁孔有,这片土地自古就是帝王拼杀地,兵家必争之地,口称一个得中原者得天下。”
“中原大地上从来不缺死亡,每一次王朝更替,从来都只有那些帝王的丰功伟绩,这些你我再清楚不过,在那些看不见的历史中,这片大地上的平民一拨又一拨如麦子般倒下,埋进土里。等到天下安定时,又会有新的人口来到这沃土上耕种生活。”
“大秦不管他们,六国遗民屠杀他们,南方的阳州势力也容不下他们,这些流民的命谁也救不了,能救他们的,只有大势,你又何必犟呢?”
“我们的目的,很简单,我们需要足够的生魂,怨气去污染中原大地上那薄弱的大秦国运,只有这样,才能与将要灭亡的大秦气数分隔,分裂玄州气数,以保全南方。但这一切的前提,只有足够的中原人口灭亡,才能做到这一大事。所以这些流民”
一道如刀锋般冷厉的目光陡然注视着张羽,正打算喝一口酒继续劝说的书生,只能放下酒葫芦,与那眼神对视。
书生看着浦度的眼睛,他的眼中有着愤怒,压抑,以及一种类似遭到背叛的悲哀情绪。
最终,书生不再看他的眼睛,双手捧着酒壶,一口米酒灌进咽喉,借此躲避浦度的目光。
似是逃避,似是补偿,张羽匆匆起身,快步离开了浦度的身旁,甩一下一句话便离开。
“此件事了,你自行离开吧,那周人供养的邪祟,我们会负责解决他,你大可放心离去。”
浦度收回目光,继续烧着黄纸,寂静的冬夜里,只剩下火堆,还有那尸坑中无数的尸体与他作伴。
李君山停下了诵念,抬手将一块篆刻文字的龟甲丢进了面前的香炉中,随手端起祭桌上的一碗生鸡血,转身奋力一泼,将鸡血甩进了黑色的夜幕之中。
顿时,夜色中响起碎念般的古怪动静,好似无数的人藏在夜幕中低声窃窃私语。
“开始吧!”
李君山开口催促,身后的张羽点点头,从长袖中取出一只袖珍铜釜,轻轻一抛,小釜随风暴涨,化成一尊布满浮雕的大釜,当啷一声落在尸坑边。
尸坑四周的黑暗渐渐消失,显露了尸坑中的恐怖景象。
尸坑边,浦度站在尸坑边,轰的一声浑身燃起滚滚黑焰,目光透过黑焰悲哀地盯着尸坑中的累累尸骨。
“开始了!”
张羽目光落在浦度的身上,开口催促。
&34;嗯!&34;浦度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缓缓抬起右手。一股黑焰从浦度手中爆发而出,化作无数纤细的火线,垂入深坑中。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坑中的尸体纷纷爬起,双手攀爬着泥土洞壁朝坑外行进。
书生见到眼前状况,毫不迟疑,抓起腰间酒壶,朝着大釜之中倒酒,釜中顿时散发出浓郁的米酒甜香。
不多时,酒已盛满,张羽见状,单手抓住大釜上的铜耳,生生将大釜举起,站在坑边。
随着火线操纵着的尸体在空地上排列站立,浦度控制着后面的尸体继续爬出尸坑,经过数拨排列,终于是将坑中所有的尸体迁移出来。
没有言语,张羽托起大釜,来到了寂静的死人阵列之前,书生双手托起大釜,开始往地上倾洒酒浆。
“第一口酒,敬中原大地上的百姓,努力生存!”
“第二口酒,敬中原百姓在恶世中,挣扎求生!”
“第三口酒,是对生死的敬畏,亦是对苦难的中原大地上的冤魂的安慰,你们的魂灵,会跟随我等一起覆灭这暴秦。”
城门口,六国将领,李君山,白头老妪,皆都看到了书生的举动,引得六国将领轻蔑的撇嘴讥讽。
“虚伪,你们这些蝼蚁依旧还是那副陈词滥调,冠冕堂皇,却跟这玄州世界的本土贱民一般,做着最下作的勾当。”
”终究不过是为了苟活,用他人性命慷自己之慨,不敢承认自己的罪行,也不敢承认自己的卑劣的事实。”
李君山不理会六国将领的讥讽,他目光凝重,注视着浦度张羽二人处的动静。
随着釜中酒倒尽,书生将大釜缩小收回袖中,浦度开始操纵着尸群朝着城门前进。
李君山随手一挥,桌案上的香炉燃起蓝色火焰,炉中龟甲发出一股奇异的味道,在猛烈的火中化为灰烬,一股血红的烟雾冉冉升起,飘向夜幕下的天穹。
随着浦度操纵着尸群前行至城中央位置,便被书生拦下,不再往前。
李君山端起早已熄灭火焰的香炉,抓起一把香灰,挥向浦度身后的尸群。
&34;嗤啦!&34;
一个黑雾形成的巨大气团突兀在空气中形成,随后落在尸群中心,隐约可见其中一道道黑影翻滚,在球体中嗷嚎,嘶吼,怒骂。很快,球体破裂,一道道黑影被解除束缚,纷纷四散分离,钻入静立不动的尸群体内。
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六国将领眉头一挑,眼神忌惮。
他知道那黑影是什么东西,没有想到,这些丧家犬居然掌握了这种手段,不能大意了。
起大风了,夜色中,城中的蛇虫鼠蚁纷纷出逃,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朝城外逃去。
天空中突然开始闪烁电光,诡异的红色闪电划破天际,明灭之际,滚滚闷雷声响起,彷佛天谴。
破败的城池之中,卷起风沙,书生下意识抬手遮蔽迷眼的风沙灰尘。透过手掌缝隙,看了眼红色闪电密布下如同染血的天空,张羽看了眼在祭桌前掐诀手印的老者,立即转身,招呼浦度。
“开始了,没问题吧?”
抬头看了眼书生,按捺住心中那股源自本能的嗜杀欲望,咬牙点头。
“好,你跟着我念诵,控制着这些尸首一起,要快!”
书生张羽盘腿坐下,浑身闪烁着异样的波动,只见从其身上涌出一股如同血光般的能量,涌向城门口的供桌。
闭目掐诀的李君山,睁开了双眼,一抹如刀锋般的神光在其双眼闪过,李君山变换手势,双手相互反扣,一股蓝光般的能量从其头顶涌出,朝着涌来的红光撞去。
蓝色的波动与晦暗的红光交织,碰撞,瞬息之间,形成一道光柱,朝着天穹射去。
六国将领与老妪见状,也有了动作。六国将领身形之上涌动灰雾,顺着双腿蜿蜒而下,如蛇一般沿着地面爬行至光柱之处,缠绕着光柱盘旋而上,直上天穹。
在此过程之中,老妪掏出一枝乌黑的铁簪,戒备的盯着这诡异的六国将领。
六国将领也注意到了老妪的戒备,但他此刻无暇关心这些,他死死的盯着光柱上升,直入云霄,随着血色闪电再次划过,一条条影子攀附在闪电之上,随着闪电扩散,一抹灰色的暗沉布满天穹。
张羽也在此时大喝,双手同样互扣,大声诵念。
“祈求上天,断去暴秦国运,还我等一个公道。”
浦度咬紧牙关,克制着内心的杀戮欲望,断断续续的诵读出这句话。
“祈求上天,断去暴秦国运,还我等一个公道。”
“不”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浦度的耳畔响起,但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此刻他正处于抵御恶念一波一波侵袭的状态,无暇分神。
书生继续喝道:“祈求上天,以中原分界限,隔开南北,使我玄州子民得休养生息。”
“祈求上天,以中原分界限,隔开南北,使我玄州子民得休养生息。”
“不,不要,求你了!”
微弱的声音再度响起,发出哀求。
浦度有所察觉,可无法分神仔细去听,心底却突兀生出一股怜悯的情绪,使得他有些茫然。
”求求求”
声音越来越微弱,但却一直坚持不懈。
浦度感到头脑有些晕眩,却仍旧强撑着。
叮咚,一个似水珠滴落水面的声音响起,一切都变得寂静。
内心那磅礴的杀戮欲望顿时一清,浦度一愣,忍不住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不在那残破的城池之内,四周漆黑一片。
突兀的,一束微小的光线在黑暗中亮起,浦度此时有些戒备,但还是朝着亮光走去,却发现那不远处的亮光,竟向他照了过来。
白光闪过,周遭场景变幻,流速极快,浦度看到了一个贫苦的五口农户家庭的经历。
老父带着儿子寒春播种,夏日收割,然后开始交租,四成归了主家,两成交了粮税给税吏,两成给了下乡征粮的六国老爷。
秋天,两成粮养不活全家,老父上山打猎,为了猎到皮毛上好的狐狸,老父摔落山崖,撒手人寰。
冬日,家中饿得皮包骨的妻儿老母要养活,没了粮。儿子顶着风雪问主家借粮,可到了才发现,主家这一等的富户早已迁去了琅琊,宅子归了六国老爷们,整片中原大地上,只留下了他们这等穷苦人。
儿子察觉不对,顶着寒风大雪,背着老母,带着妻儿连夜南逃,到了樊城关,却发现成片的逃荒百姓守城的兵丁拦在关墙之下,渡口更是无了舟船。
向东,被六国老爷驱赶,向西,被大秦兵丁拦截,向北回乡只能等着饿死,儿子六神无主,慌了神。
一家人无处可去,跟着逃难的同乡,挤在关墙下瑟瑟发抖,熬了三天,最终年老体弱的老娘在寒夜中去世。
忍着悲痛,儿子带着一家人在乱葬岗葬了老娘,可他却发现,一些比他们更早到来的流民却在母亲的坟边,红着眼睛徘徊。
儿子没有多想,心力交瘁的带着妻儿下山,继续等候着城关打开的一天。
老天从不垂怜苦命人,走投无路,妻子跟着一群妇人,冬日涉水捕鱼,溺毙江中。
一年之内,父母离世,妻子溺亡,对他的打击非常大,抱着妻子的尸体,他再次来到乱葬岗,眼前的一切让他眼前发黑。
母亲的坟茔被刨开了
又是一个寒夜,孤注一掷的男人,背着两个瘦弱的幼子,跟着活不下去的同乡泅渡沔水。江水森寒入骨,心防崩溃也在一线之间。
不识水性的他,祈求着父母保佑自己,祈求妻子保佑孩子,咬着牙,泅渡过了寒冷的江水,在溺毙的同乡尸首间爬上了江滩。
他尝试着呼唤孩子的乳名,却毫无回应,他颤抖着向背上两个孩子的身体摸去,却发现孩子的身体如那江水一般冰凉。
他有准备的,他有心理准备的,只要能有一个活下来都好,可是任凭他如何施救,两个脸色青白的孩子,却再无半分呼吸。
没有悲伤,也没有哭泣,他望向那江水,颓然坐下。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江陵养不活你们,洞庭也不能养活你们,回去吧,我们无能为力!”
随着那颓废的男人回首张望,浦度的视线也发生了变化,只见一个白发渔翁俯视着男人,眼神不带一丝情感,格外的冷硬。
黑暗的空间中,原有的光点早已熄灭,浦度满头汗水的闭目站立着,没有睁开眼睛。
但是!
一个又一个的光点陡然生出,发出光芒,向着浦度笼罩而来
看着呆愣无言的浦度,张羽有些疑惑,他看得出此刻浦度变得恍惚,但紧要关头,他无暇考虑这些,只能靠拢刺激浦度,让他回神醒转。
区指,弹出!
一记红色光点击打在浦度额头之上,浦度陡然一怔,醒转过来。
“别分神,跟我读!我等愿以残魂祭天,以求得上天怜悯。以求能成全我等遗愿”
浦度微微开口,眼神有些空洞,却依旧朗声读道:“我等,愿以”
“残魂祭天!”
看到浦度空洞的眼神,张羽皱眉提醒。
“伤害我等之人的性命,供奉上天!”
浦度的声音漠然响起,成群的尸群亦是冷漠发声,说出截然不同的话语。
天上的红色闪电似乎在回应,狂风卷起,轰隆的雷声,如同轰在张羽等人的心头。
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浦度双眼平静如死水,汇合着不同的死难流民尸体说出了让他们再也无法淡定的诅咒。
“以我等的魂,换取他们饱受折磨,以我们此生曾努力生存的勇气,祈求上苍降下惩罚,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