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假劫真痛
龙羽从两人胸口处贯穿。
林皓玄闷哼，不可置信道：“……师尊？”
拥抱本是亲密无间的姿势，两个人却谁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谷问柳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大团的鲜红在他胸前晕开，身上林皓玄的外袍也一并被染成暗色。
他茫然地看着殿内众人，心口剧痛。
“问柳！”
“五师弟！！”
数声惊呼一并响起，那是平日里对他照顾有加的师父和各位师兄师姐。
“师尊！”
方慕源又哭了，他这个小徒弟从小就爱哭，喜欢缠着他要听故事。
现在他们没了家，谷问柳觉得自己罪无可赦。
是他没有听从师父劝告选了无情道，是他收了林皓玄又对他缺乏关照，是他发现徒弟修魔还觉得自己可以挽回。
他总是这么固执又这么倒霉，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可是怎么办呢？难道在事情发生之前，他就应该杀了林皓玄吗？
谷问柳下不了手。
身负魔族血统本非其所愿，被魔剑控制亦非其所想，拜自己为师后，他还曾发下拯救苍生的宏愿。
赤子之心也曾不染尘埃。
教他如何能忘？
谷问柳哑声道：“都别过来！”
别过来，不要靠近自己，不要再沾上厄运。
幽荧落地，嗡鸣不断，林皓玄伏在他肩头，呼吸杂乱，似乎清醒了。
异色双眸如同两汪星湖，眼泪滴在谷问柳颈侧，温热渐凉：“师尊，……对不起。”
愧疚，哽咽，可惜回头已无路。
龙羽将魔气尽数化解，刀身崩开蛛网似的密纹，谷问柳感受着神魂的碎裂。
五感渐渐模糊，他的时间不多了。
“是我没有教好你。”唯余一声叹息。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招惹这段孽缘，或者对他更用心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世间没有后悔药。
所欠良多，百世难还。
谷问柳从未如此虚弱过，从身体到精神都脆弱不堪。
他像一枚精致的叶脉书签，徒有其形，触之即碎，再也没有力气抱着对方，两只手悄然垂落。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林皓玄的声音很轻，像是痛极，又像是怕吵醒他，“多谢师尊。”
谷问柳想起他拜师时曾经说过同样的话，恍惚间又看见了那双清澈明亮的鸳鸯眼，忐忑不安的眼神惹人垂怜。
昔日的明朗少年如何就变成了如今身负累累血债的杀人恶魔？他们究竟为何非得走到同归于尽这一步？
他太累了，无力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
时间好像凝固在了这一刻，他看不清那些惊慌失措的面孔，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在这噬人的寂静中，他靠着他的徒弟、他的仇人、他的债主，阖上了眼。
倘若要下十八层地狱过刀山火海，那就一起去吧。
……
额头微凉，脸上也隐隐有丝丝凉意划过。
谷问柳昏昏沉沉地想，原来地狱也会下雨吗？
“师尊，……”
是林皓玄的声音，他果然也死了，还是被自己亲手所杀，谷问柳心里五味杂陈，可逝去的永远不能弥补，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眼眶酸胀，地狱里的雨也大了起来。
“师尊。”
“……醒醒。”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脸上划过，谷问柳费力地睁开眼，阴沉的天幕映入眼帘，长庚星明，快入夜了。
“师尊感觉如何？”鬼魅般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心里一激灵，他下意识伸出手狠狠推开身边人。
林皓玄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发愣片刻，扯扯嘴角笑了。
谷问柳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屠宅里，周围仍旧是白天那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只是再没有阴森的感觉，唯余荒凉。
……幻境，从进门起自己就在幻境里了。
一切都是假的。
谷问柳头疼不已，揉捏着山根：“怎么回事？”
“你哭了？”林皓玄没有回答，反而像发现什么稀奇东西一样，又凑近来看。
谁哭了？
谷问柳皱眉躲开凑过来的人，伸手在脸上一摸，沾了一手冰凉湿意。
……自己怎么会哭？
他隐约想起梦中经历，心头略微酸楚，但那些情绪就像隔着厚重的雾霾，能感知到，却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当着徒弟的面流眼泪，他顿觉威严扫地，干咳一声，从地上站起身。
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刚才靠在一块形状奇特的大石头上，那石头触之温凉，看起来像个软枕，通身未雕花纹，材质的确是石头没错。
没人靠着，那石头“哎哟”一声，缩小变了个石猫形状，精致小巧栩栩如生，如同真正的猫一般舔舐自己的爪子，然后又“呸”地吐出舔进嘴里的泥。
谷问柳：……
“你自己说吧。”林皓玄朝那石猫道。
石猫在他手里吃了苦头，吓得直缩脖子：“仙君恕罪，小怪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
林皓玄状如恶霸：“大声点！”
石猫“哇”地哭了，抽噎着交代了事情真相。
原来这里的主人姓屠，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修为受天资所限，几十年前寿元已尽仙逝了，留下这处宅院。
石猫本是这院中一块供他打坐用的顽石，受灵气开化修成了石怪，因为舍不得离开，就专门在宅院里布下幻境用来吓唬闯入者，天长日久，这里就成了无人敢入的“鬼宅”。
“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啊！我只是吓吓他们而已……”石头是没有眼泪的，它全程都在真情实感地干嚎。
堂堂雾隐峰主竟然阴沟里翻船被一个小怪拖入幻境，谷问柳第一次感受到了重伤的后遗症。
他皱眉道：“昨日是否有两人来过此处？”
“是，那两个人念叨着要找宝贝。”石怪十分生气，“我呸！我就是这里最大的宝贝，他们居然想偷我！”
“……其中一人今日午时吐血而亡，也和你没关系？”
“没有没有！我只想吓退他们，从不杀人！”
林皓玄突然道：“你可知他们是做什么的？”
“不清楚，”石怪想了想，“但他们身上带着剑，……哦，对了，其中一人嘴角有伤。”
“你可以滚了。”
石怪一听这话，急忙缩成一团滚走了。
谷问柳还没问完，转头怒视放走嫌犯的人。
“别生气呀，师尊。”林皓玄笑道，“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你说凶手是谁？”
“是他自己。”
骤然大悲大喜，谷问柳心情非常差：“有话直说，打什么哑谜？”
“说是肯定会说的，不过……”林皓玄好奇道，“师尊在幻境中究竟看到了什么？我还从未见你哭过呢。”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谷问柳看见他就想起幻境里天机宗的惨状，虽然明知不是他所为，依旧难免心有芥蒂，偏偏对方还不识趣，总往自己眼前凑。
“不说算了。”他直接御剑飞到半空中，反正不是邪物害人，那就和自己无关了。
这剑只是把普通仙剑，是他专程拿来赶路的，龙羽这种仙器太招摇也太贵重，他又不喜欢用，除非必要不会拿出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御剑也没那么引人注目，他一直飞到城东才停下。
今日恰逢夜市，街头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令人目不暇接，整条街灯火通明，完全没有属于夜晚的倦意，划拳喝酒的男子、嬉戏打闹的孩童，还有谈笑风生的女子随处可见，街边小摊更是卖什么的都有。
这里虽然吵闹，却充满烟火气息，谷问柳走在人群里，总算感觉从尸山血海的地狱回到了人间。
他生得容貌俊俏又满头白发，十分惹眼，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暖色烛火的照映下，他身上的疏离冷淡消弭于无形，引得过路人频频回头。
有个胆子大的妙龄女子竟直接将绣帕扔到了他怀里，美目顾盼流转含羞带怯，期待他的回应。
谷问柳哭笑不得，又不能随手将人家的心意扔到地上，在路旁找了棵树，将绣帕叠好放在枝头。
女子失望地取回了自己的帕子，目送他离开。
林皓玄卖了个关子把人气走了，不敢再造次，只能远远地跟在对方身后。
和谷问柳不同，他现在心情极好，看着周围这些人也觉得尚可忍受。
那一半魔血使他骨子里泛着冷漠，他其实从来都不关心这些愚蠢的凡人死活，甚至有时候觉得他们烦得要命。
比如说那个随便给别人送手帕的女人，林皓玄就十分有把她脑袋拧下来的冲动。
他一个人在街上走走停停，看起来既不像游玩也不像找人，倒像是不知道该去哪儿。
旁边有个喝酒的老汉笑道：“小兄弟，你这是惹媳妇生气被赶出来了？怎么上街还心不在焉的？当心撞到人呀。”
林皓玄眉尾微微上扬，点点头：“是啊，我媳妇可凶了，开个玩笑就被他赶出来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老汉呷一口酒，笑呵呵的：“这还不简单？你买个礼物，再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就好了，夫妻哪有隔夜仇？”
“受教了，我这就买东西去。”林皓玄将碎银子放在他碗边，“这个请你喝酒。”
“哈哈哈好好，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