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问心无愧
“……是……吗……他在骗我，他讨厌我……”
轻轻一句话直击心扉，轻而易举地撕扯开了所有防护，放出叶若深埋心底的犹疑与不安。十分茫然的呢喃着，叶若眼底血色已经红得发紫，几乎要与瞳仁一个颜色:“可是，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会讨厌我……我做错了什么……”
模样十分可怖，脸上神情却茫然得很，像个被家人抛弃的孩子，委屈、无助、惶然不知所措。
看见叶若这副模样，黑衣人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复杂，混合了心疼、惋惜、失望、嫉妒等种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不过这些情绪都只存在了一瞬间，很快，黑衣人就敛去眼中复杂，继续刺激叶若:“当然讨厌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浊气化身！那玄安之可是名门弟子，怎会看上你这个至邪？说什么相信什么喜欢……假的！不这样说，他怎么可能近得了你身，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你？！”
——都是骗他的，目的是想要他的命。
“叶若，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没有人会相信我。
“没有人会在乎你。”
没有人会在乎我。
“所有人都恨不得你去死！”
所有人……都盼着我去死。
“真是不要脸呐……明明就是个自灭满门的畜生，还在这装什么无辜可怜正人君子？叶若，像你这种孽障，就该被镇在海底，永世不得超生！”
……像我这种孽障，就该……被镇在海底……永世不得超生……
仿佛被这句话戳中了什么死穴，叶若呆呆愣了片刻，随后眼底血色猛然暴涨，瞬息便由红变紫、由紫转黑。这黑色吞噬了眼白，吞噬了瞳仁，甚至撑破了眼眶，在叶若脸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漆黑的“泪痕”。
海底——他被烧成灰烬、剐碎神魂后就是被镇在了海底，又因不存三界，不入轮回而于海底复生。无法呼吸，无法逃脱，在冰冷的黑暗中绝望着，一次次忍受着魂魄被千刀万剐的痛去冲击封印，又一次次的失败、溺毙，然后不断复生、冲击、失败、溺毙……
循环往复，似永无止境。
“叶若，你恨吗？”
恨，怎么可能不恨。
“那你为什么不肯灭世？”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答应过……
“呵，答应过？醒醒吧叶若！你被他们害得还不够惨吗？！哼……人类自私自利，仙灵刻薄无情。这世道早就污浊透了！活着的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妈都是吸血虫！不如与我一起，顺应天命，让万物重归于寂……”
……
“你觉得我说的对吗，叶若？”
……对吗？
对。
叶若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清清冷冷，不带丝毫温度。再不刻意伪装出常人喜乐，叶若起身，从雨中凝出把冰晶长剑，低声自语道:“……对，是该毁，这本就是我的使命。”
漫天雨水忽然变得迟缓无比，像被什么透明的罩子隔开了般再落不进观中。一时间，风不刮了，雷不响了，甚至就连空气的流动都仿佛被迫住。明明只是立于原地没有任何动作，锋芒毕露之下，叶若竟硬靠气势就从滂沱雨幕中隔出了一方无水之地！
“对了对了，这才乖嘛……”
好说歹说终于达成了目的，黑衣人笑得得意极了：“就是这样——去吧，释放你的本心，顺应天命，去毁了这方腌臜世界……”
“聒噪。”
冷冷淡淡的话音响起，叶若抬头，眉目间满是漠然，没有半点生气。就好似一具会动的尸体一般，叶若虽然睁着眼睛在呼吸，但周身都弥漫着股世间万物与他无关的死寂，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是个活人。
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挥便向那黑衣人斩出道剑气，这剑气亦死气沉沉、冷冽如寒霜冰雪，所过之处，所有东西都在瞬间冻结、爆碎。
叶若的一剑有多厉害？当初仙灵两界就是被他一剑斩塌的，放眼三界，恐怕没谁敢说自己能正面接叶若全力一剑，黑衣人自也不能。但他敢来惹疯叶若就已经做好了成为剑下亡魂的准备，此时遭剑气锁定，黑衣人竟丝毫不惧，还有心情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啪！”
最后一声是他被剑气斩中、瞬间被冻成冰块又瞬间爆碎的声音。
“……又一个求死的。”
天上劫雷轰然作响，盖过了叶若低低的自语。在黑衣人死后，一直安安静静的天道才跟突然发现叶若异样似的做出反应:
数不清的雷霆密密麻麻直劈叶若，叶若不闪不避，挥舞着手中冰剑迎了上去，剑气与雷霆撞在一起，然后两两相融，消失得无影无踪。
“……生气了？……你凭什么。”
剑气随着自语声荡向四面八方。这次，已经不单是落雷被消去了，更还有几道剑气在斩灭天雷后仍去势不止，一直斩到后方劫云上，把劫云都劈出几条好长好长的口子。
雷霆顿时降得更大更急，狂风暴雷宛如末日将至！
……却依然奈何不了叶若。虽然他此时已被浊气侵蚀神智，手上剑招却分毫不乱，从他能精确格下每一道雷击还不带挪步这一点来看，叶若甚至没尽全力。
“这么想要我的命么，你在害怕什么？”叶若喃喃自语着，目光空茫没有焦距，唯有那朝天仰起的脑袋能让人判断出他是在与天道对话:“……害怕我回归大道？害怕我取代你的地位？还是害怕我突然想通，去执行九千年前就该执行的劫罚？……可万物终有一死，世界也不例外，这本就是我诞生的原因……你，因何而怒？”
“……畜生。”
咬牙切齿的声音突然自一旁响起，打断了叶若疯疯癫癫的自语。大概是觉得这个胆敢辱骂自己的家伙有点儿意思，叶若听到声音后并未立即出手，而是微微偏头，朝声音来源望去，然后——他就发现骂他的是之前那个高个子。这人不知何时已从昏迷中醒来，正冷冷地看着他，面容熟悉至极，气势也是他分外熟稔的冰冷。
这是……
叶若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眼中血色散去许多。
“畜生，我此生最悔之事便是买了你。”
叶若:“…………”
清清冷冷却透着滔天恨意的声音像一桶冰水瞬间冻住了所有纷乱。叶若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血色已然散尽:“……哥。”
“呵。”高个子顿时嘲讽一笑，语气冰冷至极：“莫这样叫我，当不起。”
“……”叶若闻言扯了扯嘴角，笑容充满无奈与苦涩。与之前混乱时似是想要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反应不同，这次，叶若只是苦涩一笑，而后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离尘君。”
高个子未应他，仗着自己个子高，微微抬头便居高临下地盯着叶若。冷冷看了许久、许久，忽地一声暴喝:“跪下！”
叶若便立刻屈膝跪了下去，半点犹豫都没有，两膝磕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姿态真是乖巧极了，看得高个子眉脚一跳，心头竟涌上几分复杂。莫名顿了片刻才接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高个子冷然道:“叶远寞，你可知错？”
……他何错之有？
叶若默然，随后唇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不知。”
“你——”高个子霎时狂怒，手于腰间一拂便抄了长剑在手。叶若抬头，静静看着高个子抬手、挥剑，目光平静而漠然，仿佛那柄长剑将砍之人不是他一样。
长剑劈头斩下，使了十成十的力道，临身时却因持剑之人猛地一个变向而未伤及要害。偏头看了眼深深嵌进自己右肩的长剑，叶若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甚至连声音都平静得很:“砍歪了，这样我死不了。”
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单纯在叙述一个事实，于此情此景中却显得格外嘲讽。高个子磨了磨牙，望向叶若的目光活似要生吃了他，叶若面无表情地与他对望，过了片刻，高个子咬牙又问一遍：“当真不知？”
叶若坚持他的回答：“问心无愧，若不知。”
“好好好，好你个问心无愧……”
被叶若的回答气个半死，高个子怒极反笑，提脚就是狠狠一下踹在叶若心窝:“……与畜生无话可说！”
语罢，便两眼一闭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叶若没闪没避，亦没使用任何手段防护，愣被高个子一脚踹飞老远。嵌在肩头的长剑在他摔到地上时被磕了出来，叶若微一呲牙，倒抽一口凉气，痛得半天起不来。
——不老不灭又不是不死不痛。他这躯壳，除了耐揍了点、命大了点，和凡人其实没多少区别，先被雷劈又遭剑砍再挨兜心一脚后还说不痛是不可能的。但那个就是他欠了因果的债主，他无法反抗来自那人的命令，亦无法躲避来自那人的伤害，只能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