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凡人误入
一室风雨交加。
叶若盖着衣服蜷在角落一动不动,连呼吸起伏都几乎没有,隔老半天才能看到衣服小小的鼓动一下,很快又是长久的平静。如果不是提前知道那有个人,大概没谁猜得出衣服底下盖的居然是个活物。
太安静了。
连天上那位都忍不住担心地跳起几道电弧沿着叶若劈了一圈,然后噼啪炸几声雷,成功炸得叶若掀开衣服看了看:“干嘛?”
天边立时又一声雷响,像是在答他的话。叶若侧耳听了听,闷闷回道:“没死,谢谢,不需要。”扯了衣服试图继续自闭。
电弧再次闪起几道,却在将劈下时略一犹豫,消失,换成道拇指粗细的雷。
无声无息。
灿白天雷悄无声息的落下,似是想要偷袭,却忘了此时天色暗沉,灼灼白光在一片昏暗中亮眼极了。这般变化,叶若就是蒙着头都能感觉到:“……”
头也不抬的朝旁挪了寸许,电光便劈到了空处。叶若没吭声,倒是天上响起声雷,又短又促,好似什么人满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叶若拉下衣服道:“你好烦,我不想跟你玩。”
雷声顿消,电弧也消失了,就连风雨之势都仿佛小了一些,半晌才委委屈屈地响起声雷算是应答。叶若见状便又把衣服盖上了,岂料他才把脑袋蒙上,天边就立刻一道雷光跟下,速度比之前快了不知多少!
猝不及防之下没来得及躲,叶若遭雷劈了个正着:“………………”
这老东西。
叶若无语:
分明说了不需要它这种“安慰”,刚刚也才躲过道雷,本还以为天老儿不会再劈他了来着……结果这家伙倒好!应是应得好好的,转眼就悄悄咪咪来这么一着,幼不幼稚!
……可它就是好用。不管这一举动到底幼不幼稚吧,反正叶若没来得及躲。
长发被劈得根根直立,面上也焦糊一片,整个人就像截从大火中刨出来的木炭。有些无语的把头发往下按了按,无果,叶若只得站起身来去雨中清洗自己。
天上立时又响起滚雷阵阵,声音不大,却绵延不绝,似是在幸灾乐祸的嘲笑他一般。
叶若便道:“……你怕才是有病。”
有事没事就喜欢劈他两下,这什么诡异爱好。
天上雷声轰然作响,音色像极了哈哈大笑。许是在故意讨叶若嫌,雷鸣声完,电光又再度闪起,随后隐去,再闪起、隐去、闪起、隐去……要落不落,将劈不劈,边闪还边隆隆鸣雷,一副戏耍叶若的模样。
叶若冷笑一声,半点不惧:“要玩?那就玩个大的,我发个疯陪你玩怎么样?”
“……”
电闪雷鸣瞬间消失。
叶若:“呵。”
雷电未再响了,观中又重归黑暗与寂静。然而这份静谧也没持续多久,远处便有两道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响起:挨得极尽,每一步的间隔时间都不算短,略显凌乱却异常轻缈,夹杂在风雨声中有些模糊不清。
……可仙修会飞,灵怪能飘,有这脚步声的多是凡人之“轻功”……凡人,凡人来这恶邪秽地作甚?还是在这般阴夜过来,嫌自己活够了?
远处传来一声略显稚嫩的高呼:“少爷,这儿有个道观!”
一句话由远及近,最后一字落下时音源便已近至观口,可见来人功夫不错。因被追杀了太久太久,叶若早已养成了条件反射,听到动静便下意识地躲至暗处隐匿身形。待他反应过来来人只是两个于他无害的凡人,根本无需躲避时,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已经狼狈地撞进观里,身形跌跌撞撞,显然被暴雨浇得够呛。
“嗨,这雨下得可真邪乎,好端端的艳阳高照天,怎突然就成了这狂风暴雨?”
光线实在太暗,叶若眼睛又不好使,看不清两人相貌,只能望见两人中较矮的那个做了个脱衣动作,边拧手中衣物边抱怨着:“真是邪门,之前雷声也不大点,咱的马儿怎会突然惊了?它们可是见过血的!……这下可好,马跑丢了,行李也没了,好不容易觅着个观还破成这样。噫,这夜该怎么过唷!”
边上高的那个接道:“该怎样就怎样,总不会冷着你。”说话间也去了外裳拧水,声线清冷寒冽,想来是个寡言之人。
矮个儿闻言嘻笑一声,贴到高那人身上悉悉索索就是一阵响动,似乎是踮起了脚在给人擦头。高的那人没吱声也没太大动作,如棵松柏般巍然不动,左臂却不自觉地略略抬起,虚环在矮个儿腰后,像是怕人一不小心摔了。
……可这两个都是会武的,只是踮个脚而已又哪会摔!
叶若:“……”没眼看。
回神,两人依然在黏糊,擦完这里擦那里,亲亲热热不像话。生怕他们下一秒就弄出什么非礼勿视的场面,叶若赶忙咳了一声:“咳!”
把两人吓一大跳。
——到底是浊气化身,代表着天地至邪一面,生来就压所有灵物几个等阶,而阴邪这种东西向来伴黑暗而生。因此,叶若在黑暗中隐匿气息极为容易,只要他不愿意,哪怕没有刻意隐匿,修为低微的小仙小灵也很难发现于他,更别说他现在面对的只是两个凡人、还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矮个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结巴了:“少、少爷,你、你、你刚刚有没有听到……”
高个子低声道:“听到了。”将矮个儿护到身后,放内力查探四周。
可他们毕竟只是凡人,就算叶若没有再刻意隐藏自己,两人依然一无所获。
荒郊、野岭、破观、暴雨。
真是怎么看怎么像话本里的恐怖场景,怎么想都觉得阴森骇人。高矮两人行走江湖已久,便是落难也没失了警惕,还未进观时便已用内力查探过周围,以为观中无人才会那般放浪,结果——
“观里有别的东西。”
虽未具体查探到是什么,但刚刚确实有咳嗽声响起没错。高个子警惕的抽出了腰间佩剑,另一只手摸出张黄符来捏于指尖,小心翼翼的护着矮个儿边退边道:“阿白,走。”
“……”
叶若无语地朝他们那方望了一眼,心说这俩凡人可真够莽撞的,在暴雨夜来这恶邪秽地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开口唤名?是生怕恶灵索不了命?
一时间作弄心起。叶若吊着嗓子,幽幽怨怨的开口:“两位,来了就莫走了……”
“!!!”
前前后后活了九千余载,叶若见过的怨鬼何其多?有心想仿自然能仿得真切。甫一开口就把那名唤阿白的小矮个儿吓得“嗷”一嗓子转身逃命,溜得比什么都快,全然不顾他家少爷。叶若顿了顿,正想着这两人感情也不过如此呢,就见那阿白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溜了回来,怂巴巴的扯他家少爷后襟:“少少少爷……快快快跑……”
高个子没动,依然维持着一手持剑、一手拿符的姿势,低声道:“你走,我断后。”
——三界相融已久,人界中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但凡有点常识的,都知道遇到恶灵不能一昧逃跑,否则越跑死得越快。如真想脱身,要么就祈祷恶灵吃饱了对他们没兴趣,要么就留人断后,可凡人不敌仙灵不是说着玩的……数以万计的凡人都不一定能打过一个仙灵。二者作战,就好比蜉蝣撼树、螳臂当车,这所谓的“断后”,其实就是以身饲鬼,拖延时间好让其他人尽可能地逃远一些而已。
这都是常识性的东西,叶若知道,高个子知道,阿白自然也知道。一听就鼻子一耸哭得稀里哗啦的,阿白嗷嗷叫着:“我不走!少爷你答应过我什么?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休想落我一个人!”
嚎完便举了佩剑朝叶若冲去。
叶若:“……”
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休想落我一个人。
半大少年稚气决绝的话语仿佛根微小的针扎在心头,不痛,却酸酸麻麻的,一下将他本就不高的兴致尽数搅落。眼见那阿白已经边哭边举了佩剑冲到近前,高个子亦一脸决然的紧随其后,叶若抿抿嘴,侧身避开两人,眉目微垂:“……莫慌,逗你们玩的,我不是恶灵。”
擦身而过。
一腔孤勇扑了个空,高个子明显愣了一下,随后迅速反应过来,重新摸出张符作戒备状。叶若看了看,认出那是张检测非人善恶的避邪符,就没动,安静站着任高个子打量。直到高个子见符确实没动静,松了口气后,叶若才低低说声:“抱歉。”几步退回角落。
“你……”
无缘无故被一顿吓,换做是谁都会生气,高个子自不例外。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叶若无论是人是鬼,能让他们感应不到的都是招惹不起的存在,只说个“你”字就住了口。深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高个子将满腔怒火咽回肚里,转头去安抚阿白:“好了好了,没事了。你看,避邪符没动静,就说明他是人,不是鬼,冷静……冷静。”
阿白却还在那啊啊啊啊的一个劲闭眼瞎打,半点章法、招式都不顾,也不知在打什么:“啊啊啊啊妖怪受死——临那什么皆阵列!魔王束首!什么什么轩我!妖魔鬼怪快离开!呔!”
高个子:“……”
叶若:“……”
心情顿时一言难尽。
这俩凡人怎么回事……?不懂风水望气、不通符隶咒法就算了,怎么连在野地的避讳也不知道、最基础的驱灵咒也念不全?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就这水平,家中长辈也敢放他们出来行走?怎么着,俩孩子不想要了。
高个子自己都听得汗颜:“……阿白!冷静!这是个人!”
“……噫?”
阿白终于被喊回了神,小心翼翼地停下动作,又小心翼翼地眯眼偷瞄。看一眼,发现黄符好像真没动静,再看一眼,发现叶若好像真是个人,便突然一下壮了胆子,红着脸收剑回鞘,张嘴就骂:“好你个作死鬼!无端端的蹦出来吓人作甚?知道的还道你是个人,不知道的怕不要以为你是水鬼来捉人替命哩!你说你是不是脑壳有病,没事装什么恶灵?不知道大晚上的不能说鬼吗!万一……万一真把恶灵引来了怎么办,你去喂鬼?!”
气急败坏一通骂,听起来颇有些恼羞成怒。叶若早就被人骂习惯了,再难听的话都听过,这半个脏字都不带的斥责于他而言根本无关痛痒。反倒是那高个子唤了声:“阿白。”低声道:“不要说了。出门在外,胡乱招惹不好。”
阿白顿时委屈得不行:“少爷!哪里是我胡乱招惹,分明就是他先吓唬我们的!我们怎么他了他就捉弄我们,这也叫我胡乱招惹?还讲不讲理!”
高个子微微一默,看样子是找不到反驳阿白的话。但他毕竟年长几岁,知道世事并非都有道理可讲,只得无奈劝道:“行了,这人很厉害,我们惹不起,别说了。”
阿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厉害,厉害又怎么样?厉害就是他为非作歹的理由了吗!就算是仙家,在凡人未冒犯己身之前都还不能对凡人出手呢!他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只是进来说了几句话而已,又没说他,这也得罪他了?!”
高个子头疼:“……行了,别说了。”
结果惹得阿白更加忿忿:“行了什么行了!少爷你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怎这般畏畏缩缩?以往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仙修大能,也没见你这么怂呀,怕什么!”
高个子:“……”
只觉得满心无语。
仙修他们当然见过,作为半修半武的寻道世家,他们家中是与仙修有来往的,可那些仙修与眼前这人哪里一样!能允本家小辈觐见的几乎都是族中先人或是与先人交好的存在,不用担心他们谋害己身,相处起来自是随意。可眼前这人素不相识,谁知道他是好是坏!况且……眼前这个是不是人都还不一定呢。就算刚刚避邪符对他没反应,那也可能是因他等阶太高而慑住了符,这种事情,就怕万一。
息事宁人的理由有许许多,却苦于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样表述自己担忧,越劝反让阿白越生气。眼见阿白骂声愈发高昂,终于惹得叶若朝他们投来一瞥,高个子一着急,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严厉:“行了!噤声!”
“……”
见自家少爷真生了气,阿白终于愤愤闭嘴,却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以示不满。叶若将他们的争执看了个全程,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淡然一笑,收回目光,抱膝垂首而坐。
许久,忽然自嘲地咧了咧嘴。
——看,叶若,你果然是个祸害。招灾引难,只会惹得天怒人怨、浊厄横行。像你这种怪物,根本就不应存在。
你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不该活着。
往事种种骤然袭上心头,刚刚被小针扎出的孔洞开始流脓烂疮。十分难受的闭上眼睛,叶若将头埋于膝间,静静坐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伸手、自雨中凝出把冰刃,将刃尖对准了自己喉头——
“啊——!!”
黑暗中,一声惨叫猛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