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事
穆春诚高小毕业的时候,父母在宕城最繁华的马路上被日本人开车当街撞死,那时大伯是宕城维持会的会长,也不敢对日本人说什么,只能替弟弟继续养育穆春诚。
解放军第一发炮弹落入宕城北大营的时候,在宕城美乐大酒店当见习经理的穆春诚觉得宕城守不住了,下定决心要逃离宕城。
同样觉着宕城守不住的还有穆春诚的大伯和二叔。大伯是国民党宕城守备司令部中将参谋长,二叔是军统宕城站站长,三叔四叔在美国留学没回来。早在解放军合围宕城之前,大伯和二叔的家眷就坐飞机去了国统区,辗转去了台湾。当初家眷走的时候,二叔已经安排好穆春诚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走,可是正好到上飞机的当口,穆春诚的老婆翠莲破了羊水,没赶上飞机。从那以后,宕城飞机场被解放军的炮火破坏,再也起降不了飞机。
攻城那天,解放军的炮火像下雨一样砸在北大营的阵地上,穆春诚带着翠莲,抱着还没满月的儿子,一路向南,离开了宕城。
一起离开的有大伯和二叔,还有他们的副官。一家子除了春莲这个女眷,没有一个女人,一伙人伪装成逃难的市民,急匆匆往南赶。宕城往南需要穿过一片解放区才能到达国统区,离开宕城还不到三十里地,大伯和二叔就被半路设卡的解放军拦住。
大伯的副官其实是地下党,当初曾经试探过大伯的口风,观察他要不要起义,可是大伯一直没松口,也没有告诉自己的弟弟身边这个副官很可能是个共党。大伯觉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做太绝也不好,哪天他要是不小心落到共军手里,这事翻出来他也不好过。这次大伯带着副官逃跑,也有万一逃不掉就拿这个地下党副官当挡箭牌的目的。一见到解放军,大伯的副官就把他俩的真实身份说了出来,大伯和二叔谁也走不掉了,穆春诚也连带着被抓了起来,春莲抱着儿子在附近解放军的战地医院等了三天三夜,解放军还特意给她娘俩准备了病号饭,直到穆春诚被放出来。
穆春诚说,他大伯和三叔都说他是个平民,地下党副官也给他作证。他跟解放军说要去国统区,解放军没为难他,给他发了两块钱路费,放他走了。他大伯和二叔是宕城的重要人物,是战俘,暂时走不了。
穆春诚走到春泉的时候,一不留神,钱包被流民里的飞贼摸走了,翠莲也累得走不动了。
这时候春泉也刚刚解放,一切都乱得很。
春泉有个饭店老板曾经在宕城大酒店厨房当过学徒,跟穆春诚有一面之缘。穆春诚带着老婆孩子在大街上游走的时候,正好碰到这个老板。
老板可怜他一家,问他愿不愿意来自家饭店做事,瞌睡偏逢送枕头,穆春诚一口答应了下来。饭店后院有个放杂物的偏房,老板让穆春诚收拾出来,安顿了妻儿。
老板的家眷在城外老家没来,老板平时就住在店里,每天打烊之后,老板总会倒点小酒,跟穆春诚就着下酒菜来一盅。
喝到酒酣,老板就开始骂新社会不好。穆春诚一开始吓了一跳,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老板的老婆家里是地主,他自己家也是富农,老家的地被政府分给了原来的佃户,两家都得自己想办法谋生。要不是他那个地主岳父平时对佃户不错,非得被革命了不可。现在地一分,家里上上下下十来口子人,都要靠他这个饭店贴补。
在平时,老板见到政府的领导还有管片的公职人员都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的,张口闭口地夸社会主义好。
又过了几年,春泉开始搞公私合营,老板的饭店也要公私合营,老板一看形势不好,把饭店低价盘给政府,拿着自己平时攒下的钱,全家去香港投了远房亲戚,从此再无音信。穆春诚凭着平时表现亮眼,成了国营饭店经理,饭店也改名国营春城饭店。
自从老板走了,饭店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穆春诚的真实来历,只知道他跟老板以前应该是认识。政府来做背景调查的时候,穆春诚也说自己祖籍宕城,父母双亡,而且是被日本人杀死的。
穆春诚圆滑通达又谨言慎行,儿子穆建国也特别像他。
穆春诚做饭店经理做得得心应手,上上下下没有说他坏话的,员工念他的好,领导也满意他的工作。特别是三年困难期间,他想尽办法给上上下下筹主粮找副食,分得也公平,原来眼红他经理位置的竞争对手也被他感动,不再说他坏话。
棉纺厂开始建设的时候,国营春城饭店是苏联援建工程师的定点食堂,穆春诚还特地派人学了俄国菜。
那些年,春泉市的政治运动搞得很激烈,穆春诚的老底被揭发了,揭发他的人,是他的童年玩伴、发小。
发小一直在宕城,这次来春泉办事,去春城饭店吃饭,正好碰到穆春诚在店里。穆春诚心里一咯噔,又不好不认,赔着笑请发小吃了顿饭。两个童年时的好朋友一起喝得情深意浓,穆春诚特意在饭店条件最好的宿舍给他找了个床位过夜。
吃过早饭,发小就去当地革委会检举揭发穆春诚。
发小的二叔,是宕城地下党的负责人之一,宕城解放前半年,被穆春诚二叔的军统捉住,关押起来。穆春诚依稀知道有这么回事,发小曾经来找过他求情,穆春诚也真的去问了二叔,只是二叔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那名地下党的级别实在是太高了,如果他吐了口,宕城的地下党组织就可以连根拔起。
刑用的有点大,发小的二叔没挺过来,死在了穆春诚二叔的手里,至死也没说一个字。
穆春诚被抓了起来,穆春诚被抓前的那天早上,是穆建国最后一次见到穆春诚。
穆建国听说穆春诚被送到城郊的农场劳动,平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的春城饭店的老职工也不跟他们家来往了,他妈春莲一开始还是以泪洗面,自从知道穆春诚去了城郊农场,赶紧收拾东西带着见过去看他,结果东西留下了,人没见到。
穆建国此时已经招工进了国营春泉建筑一队,拜了一个泥瓦匠当学徒。
春泉棉纺厂扩建家属区,穆建国作为“黑五类”分子只能努力表现自己,累死累活地参加劳动,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断了两根肋骨一条腿,还有腰。
这一摔,还摔出一个后遗症,直到他结了婚才发现,他已经做不成一个完整的男人了。
动乱之后,百废待兴,穆春诚在动乱结束前的春天死在农场的牛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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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建国踏实肯干,脑子又灵活,重活是干不了,可是能四处给建筑队拉活赚钱,特别是建筑队承包给个人之后,穆建国成了建筑队的老板。手里有了些积蓄,春莲见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寻摸个女人成家。
很多人家看穆建国赚钱多,托人提亲的人也不少,穆建国已经觉察出自己身体有异样,见到女人有贼心,但是身体却不行动,面对提亲的人,他事后都推说不合适。春泉市建委有个叫郑弘毅的领导,没少照顾穆建国,特别是他的生意,穆建国喊他大哥,逢年过节没少往郑弘毅家送土特产。
听说春莲说穆建国要娶媳妇,郑弘毅特意让他老婆给他说媒,介绍了一个女人。
穆建国在郑弘毅家见到这个女人,二话没说,同意要娶,当场塞给女人五千块钱,让她去买些首饰,等正式订婚的时候再给另外的彩礼。
两人结婚没多久,穆建国的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起名穆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