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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地上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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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凉观原是一座子孙庙,道风纯正,讲的是天人合一,顺应自然,故一向门庭冷落。长毛作乱时,曾遭兵焚之灾,元气一直未能恢复,故大殿破败不堪,房檐不少表层碳化的椽子裸露在外,斗拱飞檐松松垮垮,一副风烛残像。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老百姓只求活命,无意修道成仙,玄门萧条也在情理之中。到最后,道观只剩下三个靠化缘为生的老道苦苦支撑,这给二胖所谓的江南独立旅在此建立秘密联络点提供了便利。

    清凉观离二胖的匪窝有七八里地,正好处在匪窝和庄家乡的中间位置。三个老道被二胖的几个假道士取而代之,遭了劫难。领头的小头目玄诚是二胖的死忠,有点文化,年轻时混过一两年的道士饭,还懂点尊道贵德,尚可滥竽充数,可手下的几个小喽啰虽然束发盘髻,身披道袍,像是那么回事儿,但对这一行当却是一窍不通,见了香客只会作揖,念个“无量寿福,善哉善哉”之类。

    为了掩盖真实面目,不在周边的乡民和小分队面前穿帮,玄诚他们也是“勤学苦练”,总算让清凉观晨钟暮鼓,香火不断。

    打从二胖派玄诚拿下了清凉观,山上一切对外联络,情报刺探,给养转运,抑或平时在庄家乡搞些破坏活动就顺手多了。对二胖的直接好处是,可以使山上山下隔上一道防火墙,不必使自己直接与解放军小分队冲撞,让解放军摸到自己的老巢里去。二胖之所以请玄诚掌控清凉观,是因为此兄之前在国军的政训处混过,不仅善于宣传鼓动,还长相老成持重,龙行虎步,乍一看有仙人之姿,不仅与之前的那位老道长外貌十分相像,且气定神闲的神态更是与前者严丝合缝,令人称奇。再就是,玄诚还是本地人,一口地道的本地话,让他不管走到哪儿都能耳聪目明。不过最最关键还是最后一条,他与二胖一样由于家庭的原因与共产党有着深仇大恨。

    二胖好歹读过几部兵书,知道兵无粮自散的道理。断粮几日,即使自己有天大的口才也稳不住队伍。好在这一年多来老爹的不断接济,他每个月就会派几个弟兄通过玄诚他们,晚上去老爹那里运些粮食和盐巴甚至几坛老酒进山,好歹没有断炊。老爹看来算是想穿了,这些粮食不运出来迟早也是别人的。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使二胖还留着点儿底气,时不时还能与弟兄们把酒当歌,醉生梦死一番。但他也明白,靠他那几十条枪给共军塞牙缝都不够,纵有孙大圣的本事也无法力挽狂澜,只能偷偷摸摸装神弄鬼吓唬吓唬那帮穷鬼,让自己的江南独立旅拖些时日,等待变天罢了。从内心来讲,二胖不甘心家业就这样完了,江南独立旅就这样垮了,事已至此,惟有破釜沉舟,作最后一搏。去年的那支小分队被他与老爹里应外合,赶出了山去,想不到赶走了秃鹫来了狼,这次进来的小分队更难对付,不仅人多装备好,而且大多是实战经验丰富的老兵,让他屡屡失手。好在玄诚这老小子用起来得心应手,利用清凉观的掩护把庄家乡搞了个鸡犬不宁,让小分队吃足了苦头。

    小六子返回清凉观后,正如刘兵所料,玄诚再也没有出现。而小分队怕惊动了山上的二胖,故意没去理会清凉观里的这一小股山匪,让小六子继续监视着他们。

    以前玄诚为了便于指派任务,给了小六子一个负责客堂接待事务的闲职,现在小六子除了装模作样做些日常功课外,闲来无事,经常去阿财那里贪杯喝上两盅。

    看起来一如往常,但小六子心里总是有点忐忑不安,他预感,玄诚可能就在附近,甚至还是在道观内部的某个角落里。玄诚就像是梦中的恶鬼,时常在半夜里缠着他,吓得他大汗淋漓。小六子通过阿财向刘兵转达了要撤出清凉观的想法。而刘兵认为,虽然这次对清凉观里的山匪打击很大,玄诚也下落不明,但目前还不能把余下的山匪全部抓起来,暴露咱们的意图。咱们只当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让他们蒙在鼓里,继续与山上联络,便于咱们寻找到进山的通道,把二胖的家底儿一锅端了。刘兵让小六子放心,这股山匪里只有玄诚怀疑你成了咱们的人,仅仅只是怀疑,他不笨,这段时间绝不会碰你。

    小六子现在晚上睡觉总是多留个心眼儿,上好门闩后还得顶上一张旧账台,门后总会竖着一根沉甸甸的木棍,同时还在窗户下放了条板凳儿,便于随时跳窗,只有这样他才敢安心地睡去。一般寮房都为通铺,而先前玄诚给他安排了单间,按他的层级已经是破格的待遇了。

    巧的是,小六子房间里的窗正好对着山门,山门的廊檐下挂着一个已经有点年头儿的大灯笼,方圆几里地内这是唯一的一盏晚上总是亮着的灯笼了。半夜里看门房的小喽啰要起夜给灯笼添一次灯油,大风大雨的恶劣天气还要安排人守灯。玄诚在的时候每晚巡夜间隔时间没有规则,完全随他那前列腺炎症状的轻重而定。一般起夜去了茅房后,屙屎挑地菜两不误,他会提着小灯笼像梦游一样在道观里踱上一圈儿,随手推开一两间寮房数数人头,最后总要回到山门这里。如果大灯笼灯芯摇摇曳曳,或是油干灯灭,玄诚就会把看门房的小喽啰从床上喊起,装模作样地罚跪三香,自首其过。为此,山门那边的大灯笼晚上总是亮堂堂的。

    大灯笼的光亮对小六子晚上观察山门那边的动静带来了不少好处。为了便于晚上对外观察,小六子把床转了个向,搬到了窗边。这窗与道观一样老旧,窗雕上刻着太上老君这位道德天尊的故事,古朴而结实,窗户纸是浸了桐油的油窗纸,不怕雨水也不怕晒。小六子在窗户的边上捅了两个洞,正好是两颗眼珠子的距离,只要山门那边有吱吱嘎嘎的开门声,他就会撩开蚊帐往外细瞧。

    俗话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清凉观被鸠占鹊巢以后,不管玄诚要求手下怎么装,怎么“勤学苦练”,终究难以为继,香火一天不如一天。玄诚这么一走,就是白天大殿前也是门可罗雀,一到傍晚更是山门紧闭,静得像个鬼窝似的。

    由于清凉观里一下少了三张嘴,长官也不知去向,引起了假道士们的疑心,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儿,直到道观里来了一个顶替玄诚的“石南”长官,军心才重新安定了下来。这位长官来的匆忙,冒充道长,就连道士髻也来不及留出来,只得整天戴着道巾,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

    肥头大耳,一脸横肉的新长官自称石南道长,毫无仙风道骨,不仅不会诵经,就连饭前必念的供养咒也不会念。做功课也是单独在原先玄诚的寮房内,见人只会作揖说个“无量天尊”或是“无量寿佛”之类。有时在大堂盘腿入定,石南简直像猴子的屁股一样不消停,还有几次竟鼾声如雷。道士用膳讲究细嚼慢咽,无声无息,不浪费一粒粮食,而这位石南装都装不像,不仅要了双份,还吃相难看,吧唧吧唧,又抠脚又放屁,旁若无人。另一个叫清阳的随从面相看起来倒是老实些,但对这一行也是个门外汉。

    原先玄诚为了自身安全,严令清凉观里的几个喽啰必须保持以往晨钟暮鼓的旧制,晚上击鼓后所有人就得熄灯入静。这与其说是道观的规矩,还不如说是玄诚定下的军规。小六子发现,新来的石南他们并不受此号令。石南虽为新任长官,但他整天神神秘秘地待在原先玄诚的寮房内,门窗紧闭,有时关在房内半天不出来,饭食都要让随从清阳送进去,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勾当,这引起了小六子的警觉。小六子准备找个机会,夜里前去探个究竟。

    一天晚上,云层很厚,下着细雨,伸手不见五指。熄灯的鼓声敲过以后,小六子从床底下翻出山民的衣服穿上,用布条遮住脸儿,放下蚊帐,溜出了自己的寮房。小六子事先想好了逃跑的退路。一旦被人发现,他不能直接朝自己的寮房跑,而必须翻出围墙。为此,他在靠着围墙的小树上系了一段麻绳。

    平日里石南他们两个吃过晚饭后不会上晚课,而是直接回房,大多数情况下也会按时熄灯。今晚,熄灯鼓声敲了三遍后,石南所在寮房的窗户还是明晃晃的。玄诚在的那阵,这种事儿是不允许发生的。小六子蹑手蹑脚贴着墙根儿移动到亮着灯火的那扇窗前,趴在窗户上仔细听着房内的动静。他想,灯在室内,隔着窗户纸,里边是绝对看不出窗外的人影的。小六子屏息静听,没听到屋内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人影投到窗户上来。奇怪,即使睡着了忘了吹灯,就凭石南那块头儿,那呼噜,早闹翻天了。难道他们在打坐诵经?那西天出太阳——更反常了!于是,小六子从口袋里找出预先准备的牙签儿,小心翼翼地在窗纸上刺了几个小光点儿,从不同角度往里边看。奇怪,里边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两张床被子叠得好好的,旧八仙桌上就一只煤油灯亮着。小六子又用牙签儿在窗纸上刺了几个针眼儿,确定室内确实没有什么人,于是摸到门边儿使劲推了推门儿,门没动。屋子里亮着灯,又没见有人,还反锁门闩,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啊!不知哪来的勇气,小六子今晚一定要进去看个究竟,弄个明白,这间神秘的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小六子掏出小刀,插进门缝儿试图撬动门闩,可是不管怎么用力,门闩纹丝不动。这两个家伙肯定有鬼,门闩是上了锁扣的,外面无法打开。小六子正无计可施,突然听到里边有瓮声瓮气的说话声。他赶紧溜回窗前,借着针眼儿往里看。一看吓一跳!屋内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一下儿冒出三个人来。石南他们两个小六子认识,另一个只能看到后背。只见那人正在脱掉湿漉漉的黑色外衣,摘去脸上的蒙布,慢慢转过身来——小六子把针眼儿拨得大一点儿,仔细地往里瞧,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是玄诚那贼!只听得石南对玄诚说:“外面下着雨,长官您今晚就在这床上休息吧,反正不会有人进来。”说着吩咐随从清阳把一些吃食儿放在桌上。

    “不行,我已经完全暴露,这里对我来说很危险,一旦被共产党捉去,那是肯定要掉脑袋的。晚上住在暗道里或者住在野外我倒是没什么,只要安全,不影响你们就行。”玄诚边吃边说:“好在我当时留了一手,备了几条逃生的通道,还能出入自由,来这屋里吃点热菜热饭。这俗话说得好,狡兔还得三窟,凡事都得留点后路懂了吗?”

    “懂懂——长官大哥劳苦功高,实乃党国栋梁,我等楷模,这次庄司令派我们两个下山辅佐大哥是我们的荣幸。”石南使劲儿拍着马屁。

    “庄司令怕你们把事儿搞砸了,要我在这里留一段时间再撤。你们在明处,我在暗处,为了党国,你们一定要竭尽全力,处处小心谨慎,认真修道,不能露相。想当初我对这玩意儿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为了顶替那个老道长,为了党国的大业,专心致志,刻苦学习,总算没有在信众面前太难堪,好歹撑了过来,也算对得过去司令了。”

    “我们一定谨记长官大哥的训导,全力以赴演好这个角色。”

    “不是演好,是做好。要有长远打算,心无旁骛,假戏真做。你们两个要好好学着点儿。”

    “做好,做好,一定做好。”

    “以后我从外面进来,你们不用钻出洞来接我,准时熄灯,不然里边的弟兄和打杂人员会怎么看你们?带兵之道在于以身作则,宽严相济,平时也不要太为难弟兄们。”

    “是是是,我们两个一定谨记长官大哥的话。”石南在一旁低头哈腰地说,“那个小六子现在倒是摸不到他的路数,看来八成是小分队的人了,只要长官大哥一声令下,我今晚就可以把他给做了,分分秒秒的事儿。”

    小六子在窗外听得差点儿吓瘫,蹲在窗下大气都不敢喘。

    “你们现在不要只知道杀杀杀,要改掉山上那些简单粗暴的行事习惯。眼下都什么时候了,共产党在台上,咱们已经转入地下,随便像以前那样杀人行不通了。真正的高人不显山不露水,就是不得已动刀动枪也要讲究个杀人不见血。不能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小六子以前是我的手下,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比你们两个机灵多了,可他在我面前还嫩着点儿。那个藏兵洞原先是个备用的营地,里边设了些机关,还牵了一根电话线进去,就是因为离清凉观太近,容易被人发现才没有启用。我这次原本是想利用小六子,故意放出藏兵洞的秘密,把小分队骗进去,一举灭了他们,差不多就大功告成了……哎……本可以做到石板桥上跑马——不留痕迹。没想到小分队会在洞口放了两个人,最后坏了我的大事儿。”玄诚把空碗“砰”的一声搁在桌子上,一抹嘴接着说,“真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现在不仅损失了两个得力的弟兄,还把事儿搞得很被动,现如今我暂时只能像老鼠一样在地洞里钻来钻去了,好在庄司令又派了你们两个过来——”

    “长官大哥实在太仁慈了,开枪会留下痕迹,当时开闸淹死他们还不是举手之劳么。”

    “你们有所不知,开闸放水虽然省力,可尸体会马上落入仙女谭中,而且还不能肯定一定会淹死,可能是我当时想得太多了。现在灭掉小六子还不是时候,先让他多活几天吧,吃里扒外,要他小命是迟早的事儿。眼下你们要让清凉观看起来太太平平的,不要过多引起小分队的注意,懂了吗?小分队即使怀疑道观里有问题,在底牌没有翻开之前,他们也不会随便惊扰你们。听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你们现在要加把劲儿,尽快进入角色,要像个道士的样子。”

    “是——”两个人站得笔挺,行了个军礼,回应道。

    随从清阳说是道观里的粥太稀,要去一趟茅房,径直走到门前,“啪——”打开门闩。小六子一惊,慌忙转身,一脚踩在湿溜溜的陶罐上,“哗啦”一声摔了个大趴趴。石南打着手电冲了出来,已经晚了一步,听壁脚的人已经翻出了围墙。

    玄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了一跳,他赶紧钻到床底下,进入了暗道。

    小六子在围墙外绕了半圈儿,马上从围墙的另一边翻了进去,潜入寮房,钻进蚊帐,鼾声如雷,就连立刻前来打探虚实的随从清阳也认为听壁脚的人绝不会是小六子。

    玄诚打从那晚受了惊吓后做事儿越发小心了。眼下,除去新来的石南他们还有小六子外,清凉观里一共就剩下四五个假道士以及几个一无所知的打杂人员,那些假道士都是自己从外围人员中精挑细选的外乡人,没有一个与庄家乡扯得上关系。如果这个内鬼不是小六子的话,那会是谁呐?要是这个内鬼看到了自己的脸儿……玄诚后背阵阵发凉,感觉事态严重,手指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玄诚的两个得力干将在藏兵洞出事后,二胖把玄诚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做事儿谨慎过头,反受其害,给部队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自己也只能转入地下活动。不过骂管骂,二胖还是不想放弃清凉观这个无可替代的联络点,又派了两个自己信托的手下进入清凉观,让玄诚在幕后指挥。

    石南和随从清阳来到清凉观后还在同伙面前演了一出戏,说玄诚长官和另外两位弟兄突然接到命令,调往其他地方,来不及与大伙儿道别,特地嘱咐本人向大伙儿表示歉意。石南还拿出玄诚长官的一封所谓告别信给在场的同伙传阅。信确实是玄诚写的,而且落款日期就在近日,大伙儿认得字迹。玄诚在信上无非是给手下鼓劲打气,甚至还引用了蒋介石的那些话……国家处在多难之秋,正是我辈军人为国牺牲之时……军人应当马革裹尸,不成功即成仁,以死报国之类……信上还说他外出期间,道观一切事务由石南长官独断。

    虽说玄诚托词调离,还演了出双簧,不过这一切骗不了小六子。虽然小六子再也没能窥探到玄诚的踪影儿,但他能感觉到,其实玄诚阴魂不散,就在清凉观周边。石南吃过后每顿都要带饭回寮房,这很明显是带给玄诚用的。

    玄诚怀疑那天晚上听壁脚的人是小六子或是他的什么同伙。刚熄灯就呼噜大作本身就值得怀疑。当时如果清阳聪明一点儿,敲门进去他就装不了啦。

    这么说来,小分队迟早会知道自己还藏在清凉观里!他们既不想惊动清凉观,又想暗地里抓到自己,会使出什么招儿来呐?想到这儿,玄诚喉咙口发出两声“嘿嘿”的奸笑来。

    为了安全起见,玄诚藏得更深了。小六子把这事儿通过阿财报告了刘兵,刘兵让小六子尽量不要惊动石南,也暂时不要惊动玄诚,让他们觉得小分队还没有觉察。

    小六子按照刘兵的吩咐一直在冷眼观察石南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发现石南比刚来时更规矩了。早课晚课也与大伙儿一起做了,吃饭前的供养咒也差不多能念出来了。最大的变化还在后头,石南那个死胖子居然不再吃双份饭了!也就是说不带饭进他们的寮房了!

    小六子有点后悔,玄诚肯定是被自己给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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