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引火烧身
竹花已经失踪快有半个多月了,简直就像泥牛入海,刘兵为此心情一直很坏,整天焦虑不安,担心竹花被山匪伤害,脸儿整整瘦了一圈儿。王雅琴也整天生活在愧疚之中,寝食难安,每天都来刘兵这里打听竹花的消息。她现在情愿与竹花对换个角色,甚至代竹花受苦受难也愿意。这位淳朴善良的姑娘整天遭受着良心上的煎熬。
早上,刘兵刚从饭堂里出来,大妞带着阿财老婆阿珍来找刘兵。阿珍哭哭啼啼地说,昨天阿财下午出门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结婚那么多年了,他从来不会在外面过夜的。大妞让她在台阶上坐下慢慢说。
“刘乡长,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自从那次麻翻了小六子,一家人没睡过安稳觉,生怕山匪什么时候找上门来。这倒好,小六子成了自家人,当家人却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啊——”说完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了起来。
刘兵从口袋里拿出本子和钢笔,“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昨天下午,小六子来找我男人,说什么立功的机会来了,要去找山那边一个什么洞,什么路,救竹花来着,问阿财敢不敢跟他进山干一票。我男人从小胆子就小,开始有点怕,后来不知咋的,一定要跟小六子一起去。阿财还让我为他们烙几张饼带着,说是太阳落山前就能回家,要是过了一夜还不回家就去找大妞,报告刘乡长,可是到现在还没见到人影儿,如果出了事儿,我们娘儿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呜……呜呜……”
“放心吧大婶儿,小六子多精的人呐,两个人在一起不会有事儿的,他们肯定是碰到了什么要紧的事儿,或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时脱不开身,你就在家等着你家男人回家立大功吧。”
阿珍听了刘兵的话,破涕为笑,“那怂货儿也能为政府立大功?那可是祖坟上冒青烟喽!”
“嫂子,还别说,说不定这回我哥还真能立个功回家呐。”大妞笑嘻嘻地说,“嫂子家在村头比较冷落,今晚我哥再不回来,嫂子娘儿俩就搬到我家住一宿儿,也好与我奶奶拉拉家常,我奶奶可喜欢有人陪她说说话啦。”
“大婶儿,让大妞陪你回去,真要是阿财今晚回不来你也别着急,就在大妞家住一宿儿,我们一有消息就来告诉你,放心吧,阿财不是一个人。”
“谢谢刘乡长,政府对我们真是太好了,我就信刘乡长的话,赶明儿我家那怂货真立了什么功,您可要赏光来我家喝一盅啊!”
“说好了,一定一定。不过,现在关于阿财的事儿你先不要对外人说。”
“我算是懂了,”阿珍对大妞扮了个鬼脸儿,“这事儿咱们来个老鼠吃猫食儿——偷偷地干。”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阿珍在大妞陪同下走了。
刘兵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把小六子放回去为我所用这步棋算是走对了,他肯定发现了什么重要情况,多半是探到了进山的道儿或是竹花的什么线索。竹花现在非常危急,找到上山的路刻不容缓。
刘兵让人找来农会副主席庄铁牛。
刘兵问了一下农会近来的活动情况。铁牛一脸愁云:“刘乡长,不瞒您说,现在农会开展活动非常困难,原先想把庄家乡的几个土财主、恶霸拉出来灭灭他们的威风,可几次都搞黄了。农会的那些人平时咋咋呼呼的,可到了节骨眼影儿都找不着了,全做了缩头乌龟。说是人在做天在看,谋人家财,要人家地,迟早要倒大霉,弄不好土地爷还会找上门来,一家人迟早会有血光之灾,唉——眼下庄家乡的人都被那玩意儿吓怕了……”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是劳苦大众的天下,那些企图阻止咱们开展剿匪和减租减息的坏人迟早会被一个一个揪出来,得到应有惩罚的。庄家乡这些宗族黑恶势力的后台是山匪,只要咱们早日把山上的山匪给灭了,庄家乡的老百姓就可以挺起腰杆儿做人,再也不用在黑恶势力面前低声下气了。”刘兵说着拍了拍庄铁牛的肩膀,“别怕,有我们小分队的支持,你尽管大胆做事儿,平时下村多几个民兵跟着,注意安全,咱们的敌人好比癞蛤蟆剥皮——心不死啊。”
“刘乡长,我自从被选上农会副主席那一天,就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绝不做被人笑掉大牙的缩头乌龟。我这人光棍一条,是共产党小分队把我当人看,给我出头的机会,我没什么可说的,刘队长让我做啥就做啥,没有二话。”
“目前农会开展工作是有些困难,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咱们大家都有责任。”刘兵话锋一转,“我想向你了解一下庄家乡有没有年长一点儿的山民,我要打听点从前的事儿,你给我找个。你作为农会副主席在村里跑不会惹人耳目,比较方便。如果老人出来不方便,我可以晚上与你同往。一定要在工作中注意保护那些帮咱们的人。”
“肯定,肯定。你说年长一点儿的山民,我倒是有一位本家,今年七十多了,是我们家族里的一位老长辈了,我小时候他还经常给我讲长毛的那些故事哩,不过现在眼睛已经瞎了,耳朵还好使。”
“今晚咱俩就去拜访一下他老人家。他家离你家远吗?”
“不远。就在我家后面的山坡上。两家的菜地还接在一起哩。夜里走过去不会有人见着的。”
“这样,咱们两个身材差不多,你把这身行头,包括毡帽、烟袋儿留下,我弄一身便装给你穿。你回家后给你那个本家说一下,咱们晚上过去不会吓着他们。带几斤大米过去,不能空着手拜访。”
“好哩——”
刘兵吃了晚饭后一直等到天黑,然后换上庄铁牛的行头,戴上毡帽,拿着烟袋烟斗,也不惊动其他人,从围墙翻了出去,一边在路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边哼着《解放区的天》的曲调,烟斗每吸一口就会闪出红色微光,还夹杂着咳嗽。
有人劈面走过叫他铁牛,他不回话,只是点点头哼哼唧唧地应付着。
在铁牛家里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两人拎着米袋放心地出了门。
老爷子的家人白天已经知道今晚有要紧事儿,早早吃饭,收拾停当后在桌上放了点瓜子和茶水进内屋休息去了,只有老人坐等着。听到有推门的声音,老人双手撑在桌面儿上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刘兵赶忙上去让他坐稳当。
“老人家您身体可好啊——”刘兵进门先打了招呼。
“我们刘乡长给您送些大米来看望您哩——”庄铁牛对老人介绍道。
老人激动地抖搐着白悬悬的山羊胡子,好久才瘪着嘴有点气喘地说:“刘乡长好啊……托……共产党的福……我这把老骨头啊还能熬上几年……一直要熬到祠堂里那帮老不死被打倒,熬到山匪被全部杀光,穷苦人家家家户户过上好日子,好死了向老祖宗有个交代啊……”
“您老人家肯定可以活到那一天的,到时咱们把那些搞破坏的坏蛋全抓起来,在土地庙小广场上召开公审大会,虽然您老眼睛看不出,但您可以听到,可以摸到。”
“那敢情好。到时候你们把我这把老骨头抬到土地庙小广场上去,让我也絮叨絮叨那么几句,出上几口怨气。”
刘兵和铁牛被老人的话逗乐了。
“老人家,”刘兵贴近老人的耳朵说,“我想请教个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大乡长来看望我,我这快入土的老头儿还有什么不当讲的,您尽管说。”
“您老人家以前经常给人提起长毛的事儿,最后长毛到底去了哪里啦?”
“哎呀,这可不好说,我也是听我爷爷说起的,说是……长毛最后朝着藏兵洞那边去了,活也不见人,死也不见尸,飞出了庄家乡。当年唱滩簧的人唱得还有根有据,说这藏兵洞一头通向极乐世界,一头通向地狱门。还说洞里有很多长毛抢来的金银财宝。那是唱戏,不可信。可我年轻时一心想找到这个藏兵洞,还想找到那些财宝,可惜我从山上摔下来把眼睛摔瞎了,以后也没听说谁发现了这个藏兵洞,我想可能就是唱书的在瞎编来着,可能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啊。”
“哦,老人家,您说的很重要。俗话说,树有根,水有源,无风不起浪,先辈们说的肯定是有一定道理的。”
“哦——刘乡长我忘了说了,我还记得自己摔下来的那个地方四周是山,那个在半山腰冒着雾气的不知道是不是藏兵洞,反正是藏在神仙们喜欢的桑树林中,山下有一个大水潭,有山泉倒入。从前的老人们都说夏天常有仙女在仙女潭戏水,然后进藏兵洞更衣,不知道指的是不是那个地方……”
“那地方远吗?”
“不是很远,这里过去也就六七里,东南方向。那里山高坡陡,传说还有野人和鬼怪出没,胆小的根本不敢去。”
“知道了,老人家,今天太晚了,下次我想到什么再来请教您。”
“好哩,好哩。”
与庄铁牛一起从老人家里出来后,刘兵一边走一边想,如果真有这个神秘的藏兵洞,很可能会成为山匪的一个窝点,至少可能是他们的一个联络点。不知道阿财和小六子去找的是不是这个洞,也不知道竹花是否会被敌人藏在这个洞里。
刘兵回乡政府大院照旧翻了墙,神不知鬼不觉,就连草丛中织布娘娘的叫声也未中断一下。现在情况复杂,凡事必须小心谨慎。
早上起来,在饭堂吃过早饭后,刘兵名义上召集小分队的同志研究泵站的修建工作,实际上研究如何找人救人。现在,连竹花在内,已经有三个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人命关天,情况十分危急。最后刘兵把那位瞎子大爷关于藏兵洞的故事说了一遍,再结合阿珍说的内容分析,认为竹花和阿财他们有可能被山匪藏匿在附近的某个山洞里。大伙儿鸡一嘴鸭一嘴,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就凭瞎子老人听来的传说去找,好比大海捞针,太不靠谱。有的说,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照老人的描述派人去东南方向找找也无妨。只有通讯员小徐双手在桌上支着脑袋,转动着眼珠子一言不发。有战士看他旁若无人,十分专注,故意用胳膊肘使劲儿碰了一下他的手臂,小徐本来支得稳稳当当的脑袋一下儿失去平衡,差点儿跌落在桌板上,引得大伙儿一阵哄笑。
“别打岔儿。”小徐一脸嫌弃地蹦出一句,大家笑得更欢了。
“我怎么觉得老人说的环境我见过呐。”小徐认真地对刘兵说:“那次修架电话线我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在深山老林里转晕了,差点儿鬼打墙把自己给弄丢了——四周是山,底下是青青的湖水,半山腰上有一挂瀑布,是从一个被桑树覆盖着的大山洞底下飞泻出来的……不过到底在哪个位置,我现在也说不上来了……好像是在东南方向……”
“笃笃笃……”有人敲门,那犹犹豫豫的敲法应该是老孙头,刘兵让人开门去。
是老孙头,一手拎着热水瓶,另一手拿着几个茶碗,看起来一副很神秘的样子。他径直拐到刘兵这里,畏畏缩缩地说:“刘乡长,有件事儿不知道我老孙头当说不当说……”
“老孙头,有啥事儿您就直说吧,都是自己人。”
“今天一早,外面又传开了,说是阿财开罪了土地爷,被镇在了藏兵洞里,等着阎王爷点名进地狱呐……我估摸着这又是有人在散布谣言,不过还是向政府报告一下。”老孙头在乡政府大院里时间长了,工作也很尽责,小分队的同志平时很信任他。
“哪些人在传?”
“这可说不好,反正大伙儿好像都在传。”刘兵突然一拍脑袋想起老孙头以前在山上混过几年,对山里的情况肯定比较熟,甚至对进山的通道没准儿也能说个子丑寅卯来。
“老孙头——您歇一会儿,我向您了解个事儿”
“在。”老孙头边给大家茶碗里添水,边应答着。
“听说您以前在山上混过……”
“刘乡长,当初我入的那山头一共五六个兄弟,只有几杆猎枪,可不能与现在的山匪比。当时自己也是一时糊涂,现在我可是一心一意跟着共产党,跟着小分队啊——”老孙头没等刘兵的话说完就急眼儿了。
“哎呀,我不是要揭您那块疤,我们对您的工作很满意。我是想问问您知不知道上山的路,还有您说的什么藏兵洞?帮我们找到它们,把这股山匪彻底给剿了。”刘兵说完,让小徐给他介绍了下那个所谓藏兵洞周边的山势和环境,让他好好想想。
老孙头惊讶地张大了嘴,说:“刘乡长,这可去不得呀!那个藏兵洞可邪乎着呐——”
“说说,邪乎啥?”
“那洞据说一头通向地狱,一头通向天堂,反正进去的人十有八九出不来,我不敢进去,再说我这腿儿不方便。”老孙头一脸神秘的样子。
“在什么地方?小徐说的对不对?”
“小徐说得对,就在离清凉观三四里地的地方,顺着山沟一直往前就能看到一个水潭,老人们叫它仙女潭,洞口要走近才能发现。从前,那里还驻扎过一小股山贼,不是住在洞里,而是在洞的另一头,谁也找不到他们。听说那洞可大啦,藏上几百个兵都像玩儿似的。我的老大带着我去跟他们谈联手的事儿,可是只找到了那个什么洞,没找到人。老大不敢进洞,说是进得去出不来,犯不着冒这个险。是不是这就是上山的秘密通道我不知道,但刘乡长你们真的不能进去啊——那里可能还有零星山贼……如果去,你们可要多去一点儿人,最好是小分队全部过去,万一……”老孙头像说书先生似的,把故事说得迂回曲折,口沫飞溅。
“哈哈!您越说我们的战士摩拳擦掌越来劲儿。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就是不信那个邪乎。不过我们还要过几天搞搞清楚再去,不会贸然做事,您放心吧。”刘兵还不想对任何人说。
老孙头放心地点点头,把热水瓶搁在桌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一瘸一拐退到门外,掩上了门。
等老孙头出去后,刘兵说:“现在几个不同渠道证实下来这个神秘的藏兵洞应该是存在的。如果真是山匪的一处巢穴,那竹花和阿财他们很有可能被山匪就近藏匿在里面,或者在洞的另一头。阿财和小六子估计找到的就是这个洞口。在目前追剿山匪处于停滞,一时找不到北的情况下,死马当活马医,好歹去搜索一下。人命关天,事不宜迟,白天让小徐带两个民兵去侦察一下,找好近道,咱们今晚就行动。”刘兵让王雅琴、大妞她们留家,其他的同志带上装备。刘兵特别叮嘱要多带几个松脂火把,还要带些吃的。
下午,小徐他们回来了。洞口找到了。其实小徐查电话线的时候还到过,就是那个电话监听点。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没敢进去。但从洞口的情况看,不像是有人驻守的匪窝。洞口没有沙袋,也没有守卫,绿草都没有多少踩踏的痕迹,静悄悄的啥动静也没有。搞不明白,阿财和小六子进去后怎么就没有出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们俩在洞里被人控制了,甚至杀害了;要么是迷了路,或者碰上了危险。刘兵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已经第三天了,必须马上救援他们,不然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小分队决定晚上倾巢出动。老孙头有个爱打听的毛病,这大概是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他中午在饭堂一边帮着准备干粮一边又转弯抹角打听起来,其实老孙头也早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多半是小分队今晚有行动。
太阳刚下山,小分队就悄悄上山了。
当刘兵一行跟着小徐找到那个传说中的所谓藏兵洞时,月亮已挂在了头顶。洞的上方冒着雾气,底下有暗河涌出,与描述的大致一样。事不宜迟,刘兵留下两名战士守着洞口,自己带着其余十多个战士点着火把往山洞深处进发。洞内外的气温反差很大,战士连连喊冷,身上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由于怕洞内有机关和山匪的埋伏,队伍一开始进入的时候躲躲闪闪,还派了两名尖兵在前面搜索前进。走了大概两三百米,发现溶洞内除了在岔口有以前留下的用小石块垒成的路标外,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
刘兵是个大嗓门儿,边走边不停地喊着。
“阿财——小六子——你们听到吗——竹花——你在哪里——”
于是大家一起喊,此起彼伏,简直震耳欲聋。虽然在叫什么不容易听清,但刘兵相信,声波会在四通八达的洞穴中传得很远。
据说溶洞的形成是石灰岩地区地下水长期溶蚀的结果,由于石灰岩层各部分含石灰质多少不同,被侵蚀的程度不同,就逐渐被溶解分割成互不相依、千姿百态、陡峭秀丽的山峰和奇异景观。刘兵注意到,洞里宽的地方像小广场,窄的地方像长廊,大大小小的洞穴迂回曲折,犬牙交错,上下足有两三层,像迷宫一样。很多洞内汩汩地流着水,汇流成地下暗河,在坡折处河水跌落,形成微型瀑布,局部地区还有地下湖泊,深不见底。溶洞深处,到处都是钟乳石和石笋。
一个人如果独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没被吓蒙,也会把自己的大腿儿掐出血来的,怀疑自己是否在另一个世界里梦游。
刘兵让走在最后的战士仔细做好回程的路标,即使你有再好的记忆,也记不了那么多似曾相识的岔道和上上下下的叠层,如果没有路标,人再多也找不回出口。
刘兵看了看挂在小徐腰里的闹钟,已经在山洞里摸了个把小时,还是见不到尽头。战士们喊得嗓子都有点哑了,也没有刚进洞时那股子劲儿了。几个通亮的松脂火把由于燃烧时间太久,变得像风中的蜡烛一样。刘兵只让保持一个火把,其他的全部吹灭以备紧急情况下使用。
刘兵看大家已经很累,让大家就地休息,吃点干粮,保持体力。战士们寻找干燥一点儿的石头背靠背坐了下来,韩来福递给刘兵一个馒头,刘兵啃着馒头,心想进洞已快两个小时了,阿财、小六子,还有竹花连个影儿都没有。如果继续走下去回程会有问题了。一个念头突然袭来:这是不是敌人的连环圈套儿?利用自己急于救人的急迫心理,在庄家乡散布藏兵洞的消息,让小分队陷于绝境,置于死地,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小分队的同志这次出点啥事儿,自己的责任可就大了。不过刘兵想,好在自己留了一手,在洞口放了把门儿的,而且也做了路标,不然火把灭掉后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报告,刘队长,”韩来福说道,“乡政府里的电池存货已经没有了,带了几盒火柴。”
“报告,馒头一人两个全咽到肚子里去了,还有一人一个熟山芋,饭堂里说夜宵够了不让多带。”这回不知道谁在报告,大多数战士的嗓子早已哑了,辨别起来有点难。
“好,发蒸山芋要我同意,用手掰开,只发半个。”刘兵听得出,底下有人在哧哧地笑。刘兵继续说:“大家不要以为我在讲笑话,有备无患。”
战士们来到一个黑蜮蜮的洞厅,昏暗的火把都照不到边儿,足足可以藏上几百人。
突然,擎着火把的小徐惊叫起来:“刘队长——刘队长——你看你看,这里是坟场,那么多的尸骨,还有……还有……”
战士们一下儿都站了起来,仔细往脚下一看,吓得浑身一颤,汗毛都竖了起来。有的战士刚才实在太累,一屁股就坐在骷髅上,有的战士两腿之间还夹着一个龅着门牙的骷髅。
刘兵走到舌头已经打结的小徐那里,借着微弱的火光,刘兵看到小徐身后靠着的一块儿“石头”原来是一座土地爷神像,胸前还贴着一张黄蜡蜡的纸条儿,上面有几行字。
视我者盲,听我者聋,动我者死。尔等动土,惊扰四方,相缠无休。今陷死地,敢有图谋,反受其殃。
“不好,这洞里有敌人!”刘兵说。
“在哪里?哪里?”战士们齐刷刷站起身子,摘下身上的枪四处观察。
刘兵走到土地爷神像面前,蹲下拿石头敲了敲,突然把土地爷那旮瘩举过头顶用力扔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我们可不是吓大的,先请土地爷沐浴净身,再为自己焚香祈福吧。”韩来福怪声怪气地说,于是大家又乐了。
“同志们,敌人今日把咱们引入藏兵洞这块死地,企图让咱们消失于无形之中,以达到他们的罪恶目的,咱们答应不答应?”刘兵大声地问。
“不答应——”大家交口同声地答道。
“好,咱们继续进发。”
才走出没多远,小徐被脚下的什么软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儿,啊呦一声跌倒在地,火把滚到了几米开外。刘兵捡起火把,与大家围在一起往地上一看。哈哈,真可谓喜从天降。地上一前一后两个光溜溜的泥冬瓜不就是阿财和小六子吗?这么说,他们刚才听到了叫他们的声音,但喊不出声来,正在朝说话的地方爬呐。
阿财和小六子在洞里折腾了三天三夜,又饿又冻,虚弱得只剩一口气,嗓子已经完全喊哑,就连喷嚏也打不响了。
刘兵举着火把仔细看着他们两个,一丝不挂,满身是泥水,简直像两个又光又滑的泥冬瓜,趴在光滑的石头中没人发现得了。幸亏有的战士怕洞里冷,多带了衣服。大家七手八脚地帮他们穿上。有战士把山芋泥就着水往他们嘴里塞,就像出工前的农妇用手指头给孩子喂面糊一样。
过了许久,两人脸上总算有了点活气儿。
“你们两个的衣服呐?被谁扒了?”刘兵对着小六子大声问。
“烧……烧……撕成……”小六子用微弱的声音,花了好长时间才颠三倒四把事儿的缘由说清楚。
刘兵明白了。为了在黑暗中寻找出口,他们把能烧的东西全烧光了,最后把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条点了火做照明,才摸到这里的。现在,他们两个身上真成了叫花子卖短裤——一无所有了。如果刘兵不带人进来,他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有竹花的消息没有?”刘兵急切地问。
小六子摇了摇头,然后嘴皮子动了几下,刘兵俯下身子。
“刘乡长……你们不该来……这是敌人的圈套儿……圈套儿……根本不是进山的道儿,咱们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你放心吧,不管敌人如何狡猾,咱们一定能跳出他们设下的陷阱。”
刘兵让战士背着阿财和小六子,赶紧往回走,不能在洞内再耽搁。
突然,不远处好像有什么不寻常的响动。战士们伏倒在地,“哗啦”一声拉开了枪栓,小徐吹灭了火把。
是铃声,有点像道士的法铃。刘兵以为是自己耳鸣,问身边的战士听到什么,大家都说听到了铃声,好像还有瓮声瓮气的唱念。还是韩来福有文化,还真听出了点道道来。他说念的是急急如律令,就是让太上老君帮他做事儿。这是一段咒语的结尾,据说驱魔除鬼的能量很大。妈的,把咱们当成妖魔鬼怪了。
大家憋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黑暗中,铃声夹杂着唱念越来越近,好像在头顶,又好像在地下,四周都是“叮铃叮铃”的响声。在重重叠叠的回声的推波助澜下,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被铃声包围,像一群肆无忌惮的巨鼠撕咬着每一位战士的皮肉,让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不管你是人是鬼,还是妖怪,都给我听好了——”刘兵大声地喊道,“我们是专门除妖杀敌的战士,手里拿的不是烧火棍,你有本事现形出来!”
铃声果然停了,接着是一阵阴森森的笑声,伴随着一波接着一波的回音从远处瓮声瓮气送了过来:“刘乡长——我知道你们无论如何都会来救人的,把你们请到这里来可费了老劲儿了。你们死到临头,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在乡政府大院的一举一动全逃不过我的眼睛。大丈夫顶天立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天让刘乡长和你的小分队死个明白。我是江南独立旅旅副玄诚上尉,在清凉观假冒道士。今日奉命在此恭候,就是为了见证共产党小分队是如何在藏兵洞里全军覆没,消失于无形之中的,好回去复命,哈哈——这可是大功一件呐!我也想不到小分队会倾巢而出,哈哈哈哈——”
“玄诚,你把清凉观里的道士杀了,冒名顶替,尽搞些偷鸡摸狗下三滥的事儿,有本事出来,咱们好好谈谈。共产党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究,立功有奖,如有立功表现,念你不是匪首,还可能免你死罪!”刘兵还想争取一下,或是和他拖一点儿时间。
“你们没有机会出去了,还饶我什么死罪。事到如今,我就不藏着掖着啦,清凉观里的三个老道是我杀的,庄家乡里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也是我让人干的,你那竹花也是我参与劫上山的,这下明白了吧?今天你们又落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路标全部被我毁掉了,这洞里上上下下成百上千个岔口,你们就是土行孙也钻不出去。看到那些尸骨了吧,当初长毛也没能走出去,全完了蛋了。你们死在我手里不怨,兵不血刃,可以赏你们个全尸,多好呀,将来即使有人进来发现你们的尸骨,也查不到江南独立旅的头上,更赖不到我玄诚上尉的头上,完全是你们自己的一场意外,谢恩吧,哈哈哈哈……”
刘兵让韩来福和小徐从不同角度悄悄摸上去,自己继续与对方搭话:“玄诚,你还真行啊,我也不是吃素的,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洞口的战士带几十个民兵进来。你还是想想你自己今后的路吧,此刻悬崖勒马,兴许还有救,若是执迷不悟,一条道儿走到黑……”
“我的将来不用大乡长操心,大不了不当假道士,我早不想当了,上山跟着打游击去,或是远走高飞——”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急促地大叫起来,“刘乡长——在这里你不要使什么小花招,一切都是枉然。让他们两个爬回去,不然我现在就要开闸放水!要不了天明,你们几个就会被洪水冲下去,像馄饨一样,一个个扑通扑通随着瀑布落进仙女潭,成为一具具浮尸!”等了一会儿,玄诚又喊道:“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在这里可没有后悔药!我在高处,你们在低处,我只要动一动手指,你们的小命就全交给龙王爷了,溺死鬼找不到替身,不能投胎转世哈哈哈哈……你们老老实实,兴许还能在洞里活上几天,做个饿死鬼,不必到仙女潭里去洗澡了……哈哈哈哈……”
刘兵只好把韩来福和小徐喊了回来,就怕对方丧心病狂,真像他说的有什么放水闸门。
“对了么,这样咱们还可以唠叨唠叨,”玄诚得意地说,“我知道刘乡长在洞口放了两个人,可这狡兔还有三窟呐,我可以从山的另一头进来,搬走你们的路标。当初长毛的坟场也是今天你们的葬身之地。永别了我的大乡长,把小分队镇在大山之下的藏兵洞中与我们江南独立旅八竿子也打不着。哈哈……哈哈……”
铃声又响了起来,“叮铃——叮铃——”越来越远。
“玄诚——玄诚——你这狗特务——”刘兵大声喊着,但没有回音。
“天无绝人之路,背上他们两个,咱们继续找出去的路。”两个战士把阿财和小六子背在自己肩上。
“队长,路标影儿都找不到了,咱们往哪儿走啊?”
“朝着水流的走向,希望大一点儿。那水是流向洞口的,如果水钻进了地下河,咱们就退回来。”
火把像鬼火一样只剩一颗绿豆大小的火苗儿摇曳着,只能照出几步远,松脂已经添完,只剩最后一根紧急情况下使用的火把。用不了两三个小时,队伍就会陷于完全的黑暗之中。阿财和小六子的做法给了刘兵信心,大不了把身上可烧的东西全烧了,至少可以把小火苗儿再撑上一两天。有光明在,就有希望在。时间一长,留在洞口的战士肯定会一路找进来的,或是带大队人马进来。怕就怕他们身后的路标也会遭人破坏,那就糟了。咱们的路标可以被破坏,他们的路标同样也可以被破坏。如果那两位战士迷失在山洞之中,就一切都完了。出来时为了保密,就连王雅琴和大妞也没对她们说去向,她们根本找不到这里……刘兵越想越怕,但此时此刻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慌乱。
溪流拐了几道弯儿,进了地下,一下儿消失得无影无踪。队伍走进了死胡同,大家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又回到了原点。肚子早就唱了空城计了,刘兵让把最后的一点儿干粮,每人半个蒸山芋发下去。如果再瞎折腾几次,估计大家都得累趴下,还不如在原地等待好些。
突然,远处的洞穴里传来沉闷的枪声,战士们一下儿提起了精神。有枪声就有人。
“啪啪——”又是两下。
“是从哪个岔道传过来的,大家听出来了吗?”刘兵问。
“听不出来,好像每个岔道都传出了枪声。”
“是不是两个战士在为咱们发讯号?打两枪回应一下。”
韩来福“啪啪——”朝洞穴深处打了两枪。枪声在洞穴里震耳欲聋,弹头撞在岩石上迸出了两簇火花,硝烟无法扩散,呛得大家直打喷嚏。对方又啪啪响了两下,显然已经听到这里的枪声,大家兴奋起来,有救了,有救了!
这回听出来了,声音主要是从一个较大的岔道内传回来的。刘兵命令循着枪声的方向走,并让韩来福走一段路就往水里打一枪,避免弹头弹回来伤人。双方的枪声越来越近。突然,前面的枪声激烈起来,其中还夹杂着汤姆逊的嗒嗒声。
“不好,肯定与敌人接上火了,咱们赶紧前去支援他们。没有背人的战士轻装上阵,冲过去。”刘兵命令道。
韩来福点亮了最后一个紧急情况下使用的火把,带了几名战士抢先冲了过去。没多久,手榴弹的爆炸声传了过来。
等到刘兵他们赶到,战斗已经结束。打死了两个山匪。小六子从刘兵的背上下来,扯去那两人的蒙布,发现两人都是清凉观里的假道士,玄诚那贼趁机逃脱了。
原来,两名战士一直守在洞口,可是半夜过后还不见队伍出来,着急起来,就开始举着火把往洞穴深处搜索前进。一开始还有刘兵他们做的路标,但走着走着路标不见了。两名战士知道情况不妙,慌忙往洞口撤,可是进来时的路标也不翼而飞了,好在他们两个离洞口还不远,而且洞口岔口少,好认,总算撤到了原先的位置。两人商量,如果此刻返回庄家乡,把全部民兵拉上来来回要两三个小时,情况就不好说了,于是又开始再次返回洞内。这次他们不仅用石头在地上做了路标,还在松软的石灰岩壁上用刀刻了箭头。并不停地打枪,报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打枪报信这一招儿玄诚没想到,因为枪声在洞穴里无法扩散,穿来穿去可以传很远,他怕刘兵他们在两名战士的接应下跑出来,坏了大事儿,就跑去清凉观搬了救兵,不想搬来的两个手下根本不是解放军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就把小命给丢了,幸亏自己跑得快,不然今天也把身家性命给交代了。
刘兵这次虽然冒了很大的风险,差点儿在藏兵洞里翻船,也没有找到竹花,但他认为还是值得的,毕竟他们救了阿财和小六子两条人命,还消灭了两个山匪。
刘兵让小六子继续返回清凉观,监视着这个联络点的一举一动。道观里除了玄诚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那些人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假道士身份已经暴露,暂时留着他们反而有利。小六子有点怕,他怕玄诚还会秘密潜回清凉观。刘兵认为玄诚身份已经暴露,怕小分队抓他公审丢命,再也不敢回到清凉观了。同时,玄诚暂时也不会去山上,他知道自己把事儿搞砸了,怕被二胖责罚。
那玄诚这个狗特务会去哪里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