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夜潇潇
打从见了大妞的远房表哥阿财后,刘兵的心思更乱了。那家伙的确很能琢磨,竹花被劫上山的可能性极大。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糟透了。但刘兵相信,按照竹花的刚烈性格,是不会随便当什么压寨夫人的,也许情况还会有转机。
转机会在哪里出现呐?
王雅琴带着大妞和庄铁牛这段时间继续起早摸黑走村串户做宣传发动。他们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告诉穷苦农民和猎户,小分队来庄家乡是为了铲除匪患,废除封建剥削制度,让穷苦人翻身得解放,过上好日子。但无论王雅琴他们如何苦口婆心,乡民们还是躲躲闪闪并不待见。有乡民私下在议论,上一回小分队也说得花好稻好,可不久就撒丫子跑了,不仅减的租金租米全补了回去,还赔了利钱。这叫抠眼屎弄瞎了眼——得不偿失,这回再也不想折腾了。还说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刘兵听了王雅琴的汇报后,感觉近来宣传的效果并不太好,敌对势力又有所回潮,而且也没有探听到靠谱一点的关于竹花的消息,让刘兵多少有点儿失望。他让王雅琴把庄家乡的农会和妇女会积极分子召集起来,一起商量对策,一定要把乡民争取过来,把不利的局面彻底扭转。
会上,大伙儿七嘴八舌出了不少主意,刘兵在本子上一一记下。会议散了以后,刘兵让王雅琴和大妞留下。
“刚才人多,有的话不好说。大妞,庄家乡的乡民对你比较信任,你应该可以听到一些实情。你说说乡民对小分队的热情为什么没以前高了?”刘兵问。
“刘乡长,虽然前段日子山匪的外围组织遭到了我们的沉重打击,宗族势力也不敢明着跟我们唱对台戏了,不过我总感觉坏人还在活动,只是比以前藏得更深了……”
“哦,你说说看。”
“经常有支持我们的人莫名其妙地收到土地爷,甚至走夜路也会踢上,现在乡民们不敢再报告我们了……还有……”
“还有什么?你直说。”
“坏人在散布谣言,说竹花就是下场……闲言碎语多了去了……如果竹花再找不回来……”
一提到竹花,刘兵的心里就不好受,他何尝不想把她早点找回来,可这鱼沉雁杳,到哪儿去找啊!
刘兵感觉到,背后隐藏的敌人并不甘心失败,他们正在一步步反扑,企图夺回他们的地盘儿。刘兵眼前又浮现出那晚锁龙潭里的惊人一幕!
也许是近日来庄家乡齐心抗旱的勇气和决心感动了上苍。吃过午饭后,乌云开始在天边升腾翻滚起来,只一杆儿烟工夫,黑压压的云层就盖住了整个天穹,久违的甘露竟淅淅沥沥洒落下来,顷刻之间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庄家乡的男女老幼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一齐涌到了土地庙小广场上,就连驴子和鸡鸭都出来凑热闹,开心地叫着,扑扇着。乡民们高高地捧着双手接水,然后往嘴里倒,任凭硕大甘甜的雨滴冲淋着全身,浸泽着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
老人们嘴里念念有词,他们确信,一定是他们天天在家烧香求雨的赤城感天动地,龙王爷和土地爷发了慈悲。
阵雨过后,云层里开始有金线闪出,刘兵怕接下来会打雷,趁着下雨的间隙,赶紧让庄铁牛和老孙头拿着名单分头下去通知开会对象,明天上午在乡政府开会。刘兵要亲自在会上作动员,以加快剿匪工作的进度。老孙头腿脚有点不便,而且据他说小时候还落下了气喘的毛病,很晚才回到门房,淋得像个落汤鸡,不停地打着喷嚏。
第二天上午,刘兵和王雅琴还有庄铁牛在乡政府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一个剿匪积极分子来开会。刘兵怀疑他们两个昨天是否逐一通知到家了。农会副主席和老孙头胸脯拍得咚咚响,声称昨天他们按名单分头通知了十几个,一个不落。庄铁牛还补充道,他通知的几个当时还蛮爽快的,按理说不会一个不来啊,真是太奇怪了。刘兵心想,即使有漏通知也不会像商量好的那样一个也不到场呀,再说这些人曾经都是支持剿匪的积极分子,大多是苦大仇深的穷苦人,他们怎么会不支持剿匪呐。看来其中必有蹊跷。刘兵让庄狗蛋招呼几个民兵分头下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情况陆续反馈上来了。一大早,昨天接到开会通知的十几个剿匪积极分子的门前,都收到了一座黑不溜秋的葫芦大小的土地爷神像,吓得这些人家大哭小喊,生怕竹花家的惨祸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根本不敢出门。有人在说,谁家去参加小分队的会,家里肯定会有血光之灾。还有人在说,这些门口的土地爷徒子徒孙来得蹊跷,来时又是风又是雨还霹雷,肯定有天兵天将相助。奇怪的是,上回在会上控诉过的几个农会积极分子家里的猪圈昨晚还着了火,烧死了几头猪,这可是因果啊。乡民们都以为天神地神派遣土地爷向他们问罪来了。进神容易,送神难。被送了土地爷神像的人家惶惶不可终日,赶紧贴了门神,派人去清凉观请来道士在家作法驱鬼,阴宅阳宅都收拾了一遍,忙得家翻宅乱。为避免血光之灾,下午未时他们还要从土地庙求取香火,摆上供桌,杀鸡宰鹅,烧香放炮,把门前的土地爷神像请入家中与观音菩萨和财神爷一起供奉,香火伺候。有的农会积极分子的家人还怪小分队不拜鬼不求神,得罪了土地爷,坏了庄家乡的风水,招灾惹祸,要求退出农会。刘兵心想,这帮宗族黑恶势力与山匪联手起来用这种拙劣的手法恐吓乡民,做法虽然原始可笑,可对于常年不出大山,不见世面的庄家乡乡民来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天,农会积极分子门口跳出土地爷神像的事儿就像一阵夹着沙子的狂风,扫遍了庄家乡每一个角角落落。乡民们惶惶不安,人人自危。
最后,庄铁牛补了一句:“那些土地爷要是真被乡民们请进家里就更难办了。”
“老规矩,一个不落全部收缴起来,扔到锁龙潭里去。”
刘兵让小分队由民兵带着一起下去收缴。这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土地爷神像是树根雕成后架在火上烤过的。刀工粗糙,造型极度夸张写意,烧痕深浅不一,看上去与哪路神仙都搭不上,但乡民们一看就明白那是什么。战士们边打趣儿边把这些土地爷的徒子徒孙“噗通噗通”全部抛进了锁龙潭。可没多久,那些面目狰狞的小鬼像葫芦娃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又浮上了水面儿。
十几户农会积极分子家中请神入室的法事就这样砸了。不明真相的农会会员到乡政府评理,要求退出农会,他们不要减租减息,只要还他们一个安宁的生活。
刘兵查问这些小土地爷神像的来路,要把它们安放在十几户人家的门口,动静不小,总不会没有人发觉吧。再说村宅里还有那么多的狗,晚上陌生人进村肯定会闹翻天的。大伙儿说,昨夜的雷雨那么大,屋子外面不要说人,狗都吓得没影儿了,哪还有什么狗叫声。更奇怪的是,那伙人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快,这么准?庄大牙和老孙头都是比较可靠的人,不大可能与山匪沆瀣一气,那通知对象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呐?
由于一时查不出这些灰不溜秋的木疙瘩到底是谁放在门口的,加上有人在暗地里煽风点火,拐来拐去又拐到了土地爷身上,乡民们更害怕了,见了下乡的小分队员和农会干部就像是见了瘟神,乒乒乓乓一个劲儿地关门。小分队的工作刚有点起色,又被暗藏的敌人给搅黄了。
刘兵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深思。他没有退路,这回一定不能再让敌人的阴谋得逞,让乡民继续生活在恐惧之中,哪怕自己豁出命去,也要完成县委区委交给自己的任务,也要救出竹花,让乡亲们摆脱宗族黑恶势力和山匪的剥削和蒙骗,拨云见日,过上像山外的老百姓一样的幸福日子。
大妞急急忙忙来找刘兵,说是阿财家出事了,一家三口昨夜被人捆成了一团儿,嘴里还塞了臭袜,孩子吓得尿洒在了裤裆里。要不是邻居发现阿财家的小母猪跑在场地上,去阿财家敲门,兴许现在一家人还捆在家里哩。刘兵带人跑到阿财家里,一屋子的酒气。阿财被邻居松了绑,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他见刘乡长进门,自责地说:“刘乡长,怪我没用,让他跑了呀——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刘兵看了看那人留下的蓑衣,以及湿麻袋里一个没送出去的土地爷神像,一切都明白了。
刘兵回到乡政府大院后马上召集小分队的同志开了个短会,现在问题不在于如何处理这些到处跳出来的土地爷神像,你今天收缴明天还会出现,可能还会跳出来更多。再说,到老百姓家里搬土地爷神像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恐慌,引起乡民的抵触情绪。可问题是,若是小分队不及时把它们处理干净,会在乡里造成更大的恐慌。关键是,一定要尽快揪出幕后,让乡民知道内情,彻底揭露敌人的丑恶面目。如果不釜底抽薪彻底解决这些问题,庄家乡将会永无宁日。现在明摆着,通知开会的名单只有两个人知道,庄大牙和老孙头要么是他们的人,要么在路上被人跟踪,不然怎么会通知对象与出现土地爷神像的人家像卯榫一样配得分毫不差呐?
庄家乡这潭浑水到底有多深?
话说昨天晚上下了入夏以来第一场雷雨,这对庄家乡的乡民来说真是一场及时雨。天上轰隆隆划着金线儿,把阿财家的大黑狗都吓到了屋子里,钻进了灶后的柴垛里嗯嗯地不敢露头。阿财见雷雨很大,心想这种天气说不好又有人会成了倒霉鬼。山村里这多年来隔三差五会被雷电打死人。这种死法按老人们的说法太不吉利,认为是遭了天谴。因此,阿财早早关上门,招呼老婆孩子吹灯上床。可震耳欲聋的雷声让他实在无法安睡,突然想起猪圈里新买进的一头小母猪会不会吓着,不会跳出猪栏吧,要是那样的话,可亏大了。要积攒一头小母猪的钱可不容易,要不是他的那个兄弟经常会接济他一下,他还不敢去出售小母猪的人家赊账。指望着小母猪下仔后换些钱让儿子去祠堂办的义学跟先生识些字,能打个算盘记个账什么的。要是小母猪在雷雨里跑了,这往后的日子就难了。
阿财躺到半夜,在老婆的反复催促下,起床点了油灯,趿了双破鞋,找了把油布伞去了外屋。耀眼的弧光鬼出电入,射进窗户,刺激着他的双眼。茅草屋经不起这么大风雨的折腾,已有多处漏水,猪圈儿肯定成了水帘洞,小母猪要成了落汤猪了。阿财打开外门的门闩,刚拉开一条缝儿,一颗水淋淋的脑袋与风雨同时挤了进来——几乎顶在了他的胸口。阿财吓得两腿儿发软,刚要喊出声来,水淋淋的脑袋下又伸出一只湿答答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嘘——我是你兄弟,到你这里避雨来了,别出声,让你老婆孩子也别出声。”
声音很熟悉,阿财借着昏暗的灯光定睛一看,是那位好久没来的兄弟小六子,虽然披着蓑衣,裤腿儿卷到了大腿儿,手里还拎着个湿漉漉的大麻袋,但看得出他已经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脸色刷白,不住地打着哆嗦。深更半夜怎么会来躲雨?阿财想起刘队长交代的那番话,要拖住他,不让他脱身,然后……
“哎呀,兄弟你吓死我了,快快进屋来。”阿财打开门,对内屋喊了一声:“阿珍——你们先睡吧,是自家兄弟。”内屋里传来阿珍瓮声瓮气地答应声。
阿财把小六子引进外屋,小六子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打起了喷嚏。阿财找了块干布让小六子擦去身上的泥水。他从来不问对方的大名,也不好意思叫他小六子,只称他为兄弟。
“兄弟,先把外衣脱了,我去找件干衣服来,千万别着凉了。”
“真他妈倒霉,这样要命的天气还要出来给人家送土地爷,这不是坟墓里招手,把人往死路上引吗。”
阿财一边拿出自己的干衣服给小六子换上,一边说:“我给兄弟炖几碗热黄酒,先暖暖身子再说。”
“今晚的活干完了。哈,阿财,你小子也阔起来了啊,每天还能咪点小老酒。”小六子边换衣服边说。
“唱戏的不瞒打锣的,还不是托兄弟你的福吗,以前我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要不是您托上头给财主打了招呼,让我租了块好地,还时不时给我送点零花钱,经济上才翻了身的。”说着拿个大碗,用毛竹吊勺往酒坛里舀酒,正要往锅里倒,小六子上来用手臂挡了一下。
“不用烫了,就喝凉的吧。深更半夜烟囱里冒烟不是奇怪吗?”
“不生火家里只有晚上吃剩的半碗炒黄豆和一点儿腌黄瓜给你下酒。”
“这年头儿有酒就算不错啦,没那么讲究,咱们兄弟俩一起喝几碗,暖暖身子。”
阿财与小六子你来我往一连喝了三碗,两人称兄道弟,舌短话长。阿财心想自己一定不能再喝了,不然先倒了,岂不坏了大事儿。他开始做手脚,往自己的碗里掺水,或是偷偷把酒倒在桌下。心想着如何脱身报告小分队,灵机一动,说:“酒快没了,我要不去村口的小店里敲门赊一坛酒去,今天咱们兄弟俩一醉方休。”
“不——”小六子舌头也早已打结,但脑子还是比较清醒,“这不是找死吗?深更半夜去敲门,人家肯定会猜出你家里有外人的……呃……今天打住,以后再找机会,等雨停了我就走——好像雨小了,雷也停了。”说完,小六子打开门探出头去看了看外面,“我得走了,不然天亮了就出不去了。”
“现在走?雨还没停呐。”
小六子转过脸阴气十足地对阿财说:“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去报告小分队对哇?我知道你小子的心思,开始想把我灌醉,一直在做手脚,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们这帮小子一个都不能让人省心,共产党一跺脚儿就吓得屁滚尿流,都是饭桶!”
“兄弟你想多了,我怎么会后脚去报告小分队呐,谁叫咱们兄弟一场呐。”
“兄弟个屁,都是些吃里扒外的家伙。人心隔肚皮,就算你我兄弟一场,我也得防备一下。”说着拿出尖刀对着阿财,让他找几段绳来,然后先绑阿财,再绑了娘儿俩,把一家三口捆了个结结实实,还把嘴给堵上。然后对阿财皮笑肉不笑地说:“谢谢大哥的酒,下次我给你带点骆驼票子来,今天的酒钱算是我出了。”说完,打开门消失在雨夜之中。
后来,大妞带着刘兵去了阿财家里,见到了那一幕。
刘兵带领小分队夜以继日地工作,好歹又把原来的群众组织和乡里的民兵连重新组织了起来,粉碎了敌人的破坏阴谋。县里下拨一批战斗部队淘汰下来的老旧步枪给庄家乡民兵连,要刘兵加快民兵队伍的扩建,壮大实力,加大打击力度,进一步遏制山匪的活动范围,一旦条件成熟,引蛇出洞,一举消灭他们。
刘兵亲自担任教官,对民兵进行基础训练。这些枪有磨了膛线的老套筒汉阳造,还有抗战时期的中正式和三八大盖,以及苏俄过来的水连珠,长短不一,性能各异,就连子弹的口径都不一样。不过刘兵想,有总比没有强,至少也能凑凑人头拉出去吓唬吓唬人。一时间,几十个民兵整齐划一地在乡政府大院里列队操练,刺杀声喊得震天价响。刘兵根据民兵们的自身条件,从射击、投弹、爆破、土工作业和刺杀等步兵五大技术中,挑出射击、投弹和刺杀进行强化训练。民兵们在刘兵的带领下,士气高昂,勤学苦练,很快就形成了初始的战斗力,大大增强了小分队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也对宗族黑恶势力和山匪起到了震慑作用。
小分队一方面训练民兵,一方面采用发动群众、军事打击、政治攻势三结合的做法,进一步压缩了山匪活动的空间,打击了山匪的士气,提高了群众的觉悟,使小分队的号召力逐渐增强,乡民们一直悬着的心慢慢落了地。
阿财自从那次在家里受了惊吓后,怕那个要命的兄弟小六子再来找一家人的麻烦,到大妞这里软磨硬泡要她到刘乡长那里去打招呼,加入乡里的民兵连。刘兵认为这对阿财一家并不会带来安全,反而可能招致敌人杀一儆百。现在敌人并没有摸清他的底细,不会随便动他,这样兴许立功的机会更多。大妞想想也对,让表哥阿财一切照旧,有事儿通过她与小分队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