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二——戏子家国
2000年,初夏。
一间主体以木板,泥瓦板,油纸塑料袋,相结合胡乱搭建而成,阴暗潮湿的棚户屋内,一老一青正隔着一张由两只破水桶一张破木板,拼接成简易到不能再简易的木桌相对而坐。
桌上放着一瓶便宜的高度劣酒,五个菜,一碟油炸花生,一碟臭卤豆腐,一碟萝卜丝榨菜,外加四个咸鸭蛋和几根剥干洗净的东北大葱。
青男大约二十四五的年纪,穿着一套灰绿色保安制服,左脸有一道伤疤。
对面是个只有单臂单腿,干瘪如材的残疾老头,裸露的上身,除了松垮垮耷拉的老皮,便是一根根清晰可见的骨头,皱如橘皮的脸上也看不出具体年纪,应该很老很老了。
“哧溜……”
老头龇着已经没剩几颗牙,喝了口酒,一脸享受的砸吧砸吧了两下嘴,看着对面青年道:“七月啊,你说老是让你破费,又买酒又买菜,跑过来请我这个糟老头子喝酒,老头子心里高兴,但也有些过意不去啊!”
青年同样仰头闷完了杯中酒,接着拿起酒瓶先是给老头和自己又满了一杯,方才笑着道:“老爷子瞧你这话说的,论岁数你是我爷爷辈,论以前的部队级别,您又是我老老老……班长,我请你喝酒,不是再应该不过的吗?。”
“你这小子!”
老头抬起仅剩的右手,指了指对面青年,笑骂道:“就知道哄我老头子开心,还老老老……班长,你咋不说是老老老……兵油子呢?。”
“哎,老爷子,你是哪一年当的兵啊?”
疤脸青年抓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边嚼边问道。
“那一年当的兵?”
老头摸了摸同样皱巴巴的光秃秃脑袋,拧着花白的眉毛,思索了半天这才道:“具体那一年我不记得了,只知道大概是在小日本占领东北的一到三年后。”
“那您老当初又为什么当兵?,你们那个年代,不流传一段话,叫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吗?”
疤脸青年又问道。
老头道:“我当兵,一是为了填饱肚子,二是为了多杀小鬼子报仇。”
“您老当年有亲人被鬼子害了?”
疤脸青年试探问道
老头摆了摆手,道:“不是亲人,但却胜亲人。”
“哦,您老能不能给我说说?”
疤脸青年说着竖起耳朵,挺直腰杆,一脸好奇道。
“这有啥不能说的,都是些成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你想听,老头子我就给你叨咕叨咕呗。”
老头咧了咧嘴,眼神带着回忆,开始慢慢道出了,在他心里埋藏了将近大半个世纪的尘年往事:“我记不清是在我十一岁还是十二岁的时候,家乡闹了瘟疫,我爹娘便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妹妹,外出逃荒。
不过这不逃还好一逃死得更快,三个月时间,除了我之外,全家都陆陆续续,或病或饿的死在了半道上。
我呢!算是命大,无巧不巧,刚好被一个过路的唱戏草台班子给救了下来。
那个草台班子,班主是个三十左右的女人,名叫黄娟儿,人送外号赛百灵,光听这个就知道她唱戏有多好听。
不吹牛逼的说,放在如今,她那个嗓子一开腔,绝对是大师级别。
而且这个女人,不仅唱戏好听,御人的手段也很厉害。
别的不提,就拿草台班子里,除了她之外,剩下七个,全是清一色光棍汉子的这个事来说吧。
这要换做别的女人,估计早就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了。
但她呢!不仅将他们治的服服帖帖,且还是那种打心眼里的尊重与畏惧。”
“听您老这么一说,这个黄娟儿,倒真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味道。”
疤脸青年由衷的赞叹道。
”这算什么。”
老头却是摇了摇头,不屑一顾道:“等你听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奇女子。”
“那您老继续说!”
疤脸青年彻底被提起了兴趣道。
“好,我接着往下说。”
老头摸了把乱糟糟的下颌花白胡须,继续道:“黄娟儿,年轻的时候曾经嫁过一个丈夫,不过听说没过两年,就被军队给抓了壮丁,从此便再无音信。
而我呢!从那以后,也自然而然的加入了这个草台班子,给他们打杂,跑龙套,过起了走南闯北混饭吃的日子。
而这一混就是三年的时间,直到小鬼子打进东北。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咱们班子为了躲避战乱,一路向南走进了一个名叫安县的县城,当时由于天色已晚,又下着大雪,班主便就近找了一家车马店,准备休息一晚。
但谁知当天夜里,小鬼子居然就跟着打了过来。
当时县城里面驻军加上保安团大概有五六百人。
按理说他们要是抵抗,再不济也能顶上个一天半天的。
但这群王八蛋倒好,鬼子一来还没进攻呢,他们便先行一步,抢了县城里的几家大户,撒丫子跑路了。
这一来,可苦了老白姓了,先是被自己部队的人给洗劫一遍,鬼子进城又给烧杀抢掠祸祸一遍。
至于我们这一班人呢,身在县城,本来应该也是难逃一劫的,但巧的是,那个领头的鬼子军官是个中国通,还是个戏迷。
见到咱们是唱戏的,不仅没有为难我们,还满脸笑容的和班主讨论了几句戏曲话题。
并且,第二天,这个鬼子又一大早找了过来,说是准备在一家酒楼里,办一场庆功宴,想邀请我们去给他们唱歌助助兴。
当时班主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不过却有个条件,要提前去酒楼搭台子,熟悉下场地。
对此鬼子军官自然没有意见,同样非常干脆的答应了下来。
而到了酒楼,班主却没有让我帮忙搭台子,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钗子,让我想办法去找个车子买些烈酒回来。”
当时我有些奇怪问酒楼不是有酒吗?
班主说:酒楼里的酒不够烈。
我就问:要买多少。
班主说:越多越好。
我又问买那么多干嘛?
但谁知班主听到这话,突然莫名其妙的一阵咯咯大笑,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孩子,当然是喝了。
当时我就傻了,不过却不是因为班主的话,而是因为她的笑容。
那时的她,笑的是那么灿烂,白皙的瓜子脸上都起了两朵红云。
那一刻我就认为……不,应该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那时的班主,绝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
说到这里,老头浑浊的眼中,竟然出现了一抹温柔,就彷如看到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后面我按照班主的话,找了辆两轮驾车,走进了一家酒庄。
不过,迎接我的,除了七八具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便是雪地里到处洒落的刺目鲜血。
男人砍了头,女人不分老幼都被剥光了衣服,胸腹与下体也不知被捅了多少刀。
奇怪的是,面对这幅血腥残暴到极点的画面,我却没有感到一丝害怕,有的只是愤怒和满腔对于鬼子的恨意。
带着这股愤恨,我先将这明显是一大家子人的尸体,都给归拢到了一起,又从屋里找出棉被盖在可她们身上。
之后我便搬了十坛烈酒,搬到车上,而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又找了床棉被将酒盖好,这才拉着走回酒楼。
到了酒楼,我耷拉着脑袋,先是按照班主的吩咐,将拉来的烈酒,藏在了酒楼附近一个偏僻隐蔽的地方。
之后我便把自己酒庄遇到的事情,向班主说了一遍,并将没有用到的金钗子,递给了她。
但那知班主却将我递出去的手又给推了回来,说是留个纪念。
接着她又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眼中满是哀伤的呆呆看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的,喃喃道:“在这样一个年代,一个人能选择怎么死何时何地死,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
到了中午,班主向酒楼老板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还全是鸡鸭鱼肉这些荤菜。
这是我打记事以来,见过最好的一顿饭,也是我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七个光棍同样很高兴,一边满嘴流油的大快朵颐,一边还开着班主的玩笑。
有的说:班主今天肯定是捡到金子了。
有的说:班主肯定是和那个俊小伙看对了眼,找到了下家。
有的说:班主,这顿不会就是散伙饭吧?……”
对此,班主始终微笑不语,只是看着我们大吃大喝。
不到半柱香后,我们七大一小八个光棍,就将桌上的酒菜一扫而空。
一个个挺着仿佛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大肚子,瘫坐在椅子上大呼过瘾。
而这个时候,至始至终都没动过几下筷子的班主,突然站了起来,拿起一坛酒,帮我们八个连同她自己都满了一碗酒道:“今天这场戏,我想拖着今天来的小鬼子,一起去到阴曹地府里唱。
有愿意留下帮忙,跟我一起“走”的,就喝了面前这碗酒。
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去挑些值钱家当直接走。”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傻了眼,一个名叫二傻的青年,更是摸了摸脑袋,直接问道:“班主,这走不走的到底是啥意思啊?。”
“你这个傻子”
旁边一个,我们平时都叫他刀哥的四十岁汉子,则是拍了下,二傻的后脑勺,笑道:“班主前面的走是个死,后面的走则是个活,你想选哪个呀二傻?”
“这还用问!”
二傻毫不犹豫道:“我的这条命,当初都是班主救的,当然是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再说了,活在这么一个狗艹的年代,啥死不死活不活的,我二傻还真不在乎。”
“二傻说的不错!”
一个名叫大壮的青年跟着站起,附和道:“班主这样一个女人,都敢不惧生死,咱们这些带把的老爷们,要是怕了,死了都没脸去见祖宗。
更何况还能拖几个狗日的鬼子当垫背,这或许还是上辈子积了大德哩!。”
“哈哈哈……”
所有人包扩我,全部一阵大笑,竟没有一个怂的,真没有一个怂的!。
班主这个时候也有些动容,激动的都有些颤抖,高声道:“各位黄家班,纯老爷们们,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今天过后咱们就让所有人看看,戏子其实也有义,还是大义,民族大义。
来,今天就让咱们干了这碗散伙酒。也是断头的酒。”
“干”
“干”
“干……”
几乎同一时间我们都一饮而尽了碗中酒。
“痛快,哈哈哈……”
所有人彼此相视,再次爆发出一阵豪爽大笑。
而看着这些一脸无所畏惧,跟了自己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兄弟家人们,班主心里突然又觉得无比的愧疚,挤出一抹笑容,又道:“各位兄弟,哥哥,你们跟着我,捧着我,信任我,这么多年,跟我走南闯北讨生活。
可我却不仅没能带着你们过上好日子,没能给你们任何一人娶上一个媳妇,今天反而还要带着你们走上这么一天死路,我黄娟儿在这里给你们鞠躬道歉了。
“班主你这是,弄啥啊!,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下辈子就给我当媳妇呗!”
看着班主缓缓弯下去的纤细腰肢,本来准备坐下的我们又立刻都站了起来。
其中那个叫大壮的青年,更是搓了搓,一脸贱兮兮的模样说道。
而其他人一听这话,也都立刻跟着起哄,纷纷叫嚷着让班主下辈子给他们当媳妇。
对此,班主,脸上流着泪含着笑,不住点头道:“我答应你们,等到了阴曹地府,我一定要让阎王爷答应,下辈子,将我分成七份,给你们当媳妇,给你们生娃。”
班主说完这些又看向了我,问道:“小六,你要不要也让我下辈子给你当媳妇?。”
我摇了摇说:“不要,我要你下辈子当我娘。”
“好”
班主将我的头搂进怀里,满脸泪水说:“那就将我再分成一份,给你当娘。”
吃过了这顿注定不会再有下次的中午饭,我们所有人,就像没事人一样,该玩的玩该闹的闹,该干活的干活。
时间也在这种轻松却有悲壮的气氛下,慢慢过去,很快就到了晚上。
而开庆功会的鬼子也开始,陆陆续续到来,不大一会,酒楼大厅摆放的十几张圆桌,便坐满了这些身穿黄色皮肤的人形畜生。
那天晚上唱的戏是霸王别姬,按照班主的话来说,当年霸王因为没脸见江东父老,而选择自刎乌江,那今天她便要让到场的所有鬼子,梦断东方,再回不去家乡。
这个时候,除了我之外,七个都已穿扮妥当的光棍,又被同样妆扮好的班主给一起叫到了后台,安排到时各自所要做的事情。
大壮和二傻,负责等到鬼子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将戏台下,事先从酒楼里留下准备好的十几坛酒水,给打摔破点燃。
其他五人负责堵门,绝对不能让一个鬼子给逃出升天。
至于我则是负责将藏在酒楼附近的那十几坛烈酒,泼洒在酒楼四周。
然后等在外面,看到里面火起,就同时点燃。
当时我就问班主,我点完火后呢?
班主说:点完之后你就跑。
我说:跑到那里去。
班主说:你避开鬼子随便跑。
我立刻就摇头拒绝,说:我不跑,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班主却是凑到我的耳边,神神秘秘的小声说:傻六子,中午我们都是说着玩的,能活着谁愿意死啊。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早上在搭台子的时候,就发现一个通往外面的地道。到时点燃火烧死了所有鬼子,我们就从地道里跑,然后再去找你,到时我答应你,不用等下辈子,这辈子我就给你做娘。
“真的?”
当时的我听到这话,直接就高兴坏了,也没有再去细想,班主所言似乎条理通顺,但实际漏洞百出的话语。
而那晚上,我按照约定点完火,却并没有跑,而是找了一个地方静静等着班主他们出来。
期间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我听到了很多声音,有鬼子的惨叫声,有七个光棍最后的放肆大笑声,以及班主那胜过百灵鸟的婉转戏腔。
说完最后这句,老头已经是老泪纵横,如同个孩子般埋头痛哭。
只是再也没有那个,答应给他当娘的女人,轻抚他的头,安慰说:“傻六子,别哭,别怕,有娘在呢。”
看着失声痛哭的老人,疤脸青年并没有试着去安慰,而是端起面前的一杯酒泼洒在了地上,似在祭奠,又似在敬仰……
突然,他的耳边,隔着时空,仿佛听到了一首,若有若无的动听歌声……
戏一折,水袖起落
唱悲欢唱离合,无关我
扇开合,锣鼓响又默
戏中情戏外人,凭谁说
惯将喜怒哀乐都融入粉墨
陈词唱穿又如何,白骨青灰皆我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
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
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情字难落墨,她唱须以血来和
戏幕起,戏幕落,谁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