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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御 前 辩 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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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午后,一匹快马汗淋淋地来到临安皇宫和宁门外。一名彪悍的御营步军都头翻身下马,和熟识的守卫亲兵打了一个招呼,说道:

    “奉杨郡王之命,前来禀见张都知。”

    亲兵歪歪嘴道:

    “张公公正在东廊下内侍省午睡哩。你若有要紧的事,去找小黄门通报吧。”

    张去为此时午睡已醒,咬着牙签,正躺在销金重裘安乐椅上闭目养神。一盆炭火熊熊地燃烧着,室内温暖如春。四名小黄门轮番在两旁敲腿捶背,另外两个小太监垂手立在帘外,听候使唤。这位权倾朝野的太监头子,胸中机谋很深,喜怒却不形于色。如今年已半百,一上午侍候皇帝,累得腰酸腿疼,几乎瘫下来了。“到底上了年纪了。”他不由得微微叹息。他是老太监张见道的养子。想当年,苗傅作乱,“清君侧,除奸佞”,杀了皇帝心腹高品内侍康履、曾择,留下了还很年轻的张去为,因为聪明伶俐,又识得诗书,皇帝对他逐渐宠幸起来。临安城中都知道皇帝的内廷心腹,前有太医王继先,后有内侍张去为。连太傅、同安郡王杨存中也和他称兄道弟,

    一般大臣全不在他眼里。这时户外的内侍黄门掀帘进来报告:

    “禀公公,杨郡王派急使求见。”

    张去为依然闭眼剔牙,眉毛略微扬了一下。停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发话道:

    “你们孩子家不看见我在养神吗又有什么事非找咱家不可啊”

    “是啊,孩儿也是这么说,”小黄门畏怯地说道:“可是那人说有万分火急的事。”

    张去为皱了皱眉,拍了两下扶手,说道:

    “那就叫他进来吧。”

    杨存中派来的步军都头快步进屋,行了军礼,说道:

    “奉杨郡王之命,面呈密札一封,请公公过目。”

    张去为这才坐了起来。小黄门一齐闪过两旁,都头双手献上烙上火漆的密信。却未拆开,反复看了两遍,方才抬眼问道:

    “那个叫胡忠的人怎么样了”

    “杀了。”

    “在哪里”

    “昨夜四更在长兴驿站杀了的。”

    “没有被人发觉吧”

    “没有,我们先进驿站,藏在客房内,等到夜半之后才下手的。”

    张去为点了点头,俯身将密札放在炭火上徐徐烧了,眼也不抬,说道:

    “回复郡王,咱家知道了。王太尉和刘统制官发配编管的诏书官家早批准了,是咱家压下来的。为的是让王太尉多和家人见上几面。既然那陈端狗咬耗子,找咱家岔子,就打他个措手不及。小贵子!”他吩咐身旁那个面目姣好的小黄门:

    “把案几上那份诏书拣出来,即刻送到政事堂去。命中书门下立刻‘录黄’下旨,明天就打发他们动身,一个去琼州,一个去英州。不得有误。”步军都头刚走,内殿值殿内侍便来传旨:

    “禀公公,官家传呼!”

    &34;官家也真是,一会儿也离不开我。”张去为吐掉牙签,站起身来,整整衣冠,来到内殿。他知道,今天一整天官家都在发脾气,因为好多大臣都上奏本主张废弃宋金和约,乘胜渡淮北伐,首相陈康伯今天上午也和皇上蘑菇了好长时间,官家当时忍住性子,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只说:“此事重大,不可轻率,容朕细细斟酌。”首相一走,他就大发脾气了。这会儿传呼,不要又碰在火头上,倒要小心。

    进了内殿,请了安,只见御案上抛散了好几道奏本,光景是中书省刚送进来的,又把皇帝惹恼了。可是皇帝气色平和,背了手在殿中蹀躞沉吟。见了张去为,便停住脚步,一双阴鸷的三角眼忽然放出昂奋的神采,说道:

    “去为,据报金兵已退,两淮成闵和李显忠的军马都已开始渡江,朕决意御驾亲征。明天早朝宣谕众官知道,后天启驾。汝快选定随行内侍,并谕知殿中省、太仆寺准备随从舆服、马匹。殿前司护卫亲军也立即派定。人数不要太多,多则扰民,赏赐也太糜费。明白了吗”

    “奴才明白。”去为会意地笑了一笑,说道:“官家,还是按老例吧”

    老例是皇帝循水路经平江、镇江到建康走一圈就回临安。

    &34;不错。”

    “是啊,数九严寒,江面风又大,御驾到建康走一遭,振奋一下人心,大臣们也就没得话说了。”

    “可是有些不知轻重的人,还唠唠叨叨地定要朕发兵渡淮去收复故土!”赵构瞟一眼案上散乱的奏折,长脸顿时阴沉了下来,鹰爪鼻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久前,赵构知道大哥靖康皇帝赵桓(钦宗)已死在金邦,按说蒙尘被掳去的父兄都已死去,出师北伐已无需顾虑收复失地后会有父兄来夺他的帝位。若在二十年前,朝廷将多兵广,他也许会放手让岳飞、韩世忠他们大干一场。可是事过境迁,如今老将凋零,刘锜新败,后辈将帅只李显忠差强人意,然而孤掌难鸣,出师北伐,岂非梦呓那时惹恼了金邦,杀个回马枪,再度兴兵南侵,胜负恐未可知,何必不享太平日子,而去冒那不测的风险

    张去为顺着皇帝的眼神,看到那一堆奏折,知道官家心中不快,便就势把奏章理齐了,放在案头,换个话题,说道:

    “官家,听说刘锜今天可以到临安来了。”

    “是吗,他身体好些了吗”皇帝心不在焉地问道,眼睛却望着殿内西墙新悬挂上去的一幅唐代仕女画《麻姑献寿图》。

    “身体总好不到哪里去了,也不过苟延岁月罢了。”张去为望着皇帝的脸包说道。“刘锜来了,官家还赐给他府第吗”

    “唔”皇帝奇怪地别过脸瞅了他一眼,干脆地摇摇头道:

    “不,军饷浩大,工部哪来银钱为刘锜治府第,一时又没有现成的,就让他在都亭驿住一阵再说吧。将来可以让他回乡间去养病。”

    “官家,刘锜是陇东德顺军人,他的家乡早被金国占领了。”张去为不敢笑,垂手恭敬地说。

    “哦,那就在都亭驿住下去吧,反正……”皇帝不说下去了,索性踱到《麻姑献寿图》前,背了手,似是细细欣赏,其实茫然想着别处。过了一会,不觉轻轻叹息了一声。

    “官家。”张去为试探地说道:“明年圣驾逢五寿诞,天下太平,该好好热闹一番了。”

    “是啊,是得好好热闹一下,明年还有一件大喜事哩。”赵构踱到堂中坐了,拈须笑道:“明年建康回来就册 立皇太子,朕要传位做太上皇了。去为,汝跟朕到万寿宫去吧。那里先后是刘光世和秦桧的府第,这几年改建了一番,景致很好。今后朕就不问国事,在那里颐养天年了。”

    皇帝早就表露过要禅位做太上皇帝,张去为担心这件事,要是跟老皇帝去了万寿宫,从此不能纳贿揽权,那就断了财路了,不想官家这么快就要逊位。想了一下,小心地劝道:

    “官家龙体健朗,富于春秋,何不再等几年,让皇太子熟练朝政了再禅位”

    “用不着了。”赵构摇首笑道:“朕今年已五十四岁,久已厌烦政事。好在经过采石一战,新君登基,可以享受若干年的太平。朕正可乘此退隐,也省得一些冒失的大臣们时时絮聒,以为朕偏安江南,不思进取,忘却祖宗基业。哼,他们哪知道我的苦思深虑。今后我让了位,深居宫中,看他们还和谁说去。新君年轻,也许会上大臣们的当,派兵北伐。不过碰了一次钉子,损兵折将回来,那时他就会聪明起来了。”

    “官家英明,经您这么一说,奴才也就开了窍了。否则我真不愿陛下离开朝堂哩。”张去为勉强堆了笑脸说道。

    “不要紧,新君是听话的孩子,大事还是会问我的。”赵构深沉地笑了笑说。

    张去为正打算下去传话,为后天御驾亲征作准备,忽见宫门执事内侍进殿禀报:

    “启奏官家,兵部侍郎陈俊卿说有紧要的事求见陛下。”

    “小小侍郎也擅敢到宫门求见,官家还有休闲的时刻吗拦回去吧。”张去为知道陈俊卿在中书政事堂发过狂言,说他窃取权力,干预朝政,要求朝廷斩去他的头颅,以谢国人。每一提到此人,就恨得咬牙切齿。

    “陈待郎说,是奉丞相之命来见官家的。”宫门内侍慌忙禀奏道。

    “哦!”赵构沉吟了一下说道:“陈俊卿执掌兵部,也许有什么军情大事,让他进见吧。”

    陈俊卿今年五十岁光景,四方脸,剑眉阔眼,神采外溢,原是殿中侍御史,敢说敢言,极有胆识。这时进殿见了驾,叩首行礼完毕,奏道:

    “启奏陛下,太尉刘锜已于今日抵达临安,暂借住在都亭驿中。”

    “很好,就这件事吗”皇帝忍住性子,问道。知道他大概还有别的话要说。

    “臣该死,风闻刘锜胞侄刘汜擅自退兵一案,实有冤情。现有刘锜幕下参谋官陈端多方查明,镇江御前驻军李横部下有一个名唤胡忠的军士,在瓜洲之战时,曾奉李横之命,两次传令刘汜退军,刘汜方才痛哭后撤。这里有胡忠的证词,丞相嘱臣赶紧送呈陛下御览。”

    陈端在胡忠生前,已经录下他亲笔签押的证词,人虽被害,证词还在。这时俊卿从怀中取出,跪呈与皇帝。赵构吃了一惊,接过来细细看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问道:

    “胡忠此人在哪里”

    “陛下,他不幸在一同来京时,在长兴驿站被人半夜刺死了。”

    皇帝又是一惊,沉吟道:

    “证人死了,这事教朕怎么处分”

    “陛下,”俊卿心中焦急,慌忙膝行向前两步,奏道:“胡忠虽死,镇江军中想必还有将士知道当时的情景,乞陛下指派宰执大臣核查,此事有关太尉刘锜一门的荣辱,恳求陛下明察。”

    赵构不知这事是心腹杨存中和张去为捣鬼陷害,当时倒也没有什么成见,便转问身后侍立的张去为道:

    “王权与刘汜流放编管的诏旨降下了吗”

    “已经下了,听说明天就要押解动身了。”张去为斜睨了俊卿一眼,说道。

    “卿起来说话吧。”赵构向俊卿摆了摆手,沉思着说道:

    “刘锜有大功于国家,若刘汜果真蒙冤,朕当然要为他昭雪,无奈诏旨已下,若是重审,急切又不一定能有结果,明天先让他们上路吧。”

    “陛下,刘汜还是且慢押解。这一起解,刘汜不就成了个罪人了。”俊卿大胆地恳求道。

    “唔!”赵构点了点头。

    张去为见官家似有应允的意思,赶忙提醒道:

    “官家,王权也是明天起解。他和刘汜是同一道诏书定罪的。那末王权也暂缓起解吗”

    “不,王权决不能缓解。”皇帝断然说道:“刘汜还是照解岭南吧,待朕亲征回宫后,再与丞相商量重审。”

    “陛下果真御驾亲征了”俊卿眼看刘汜的事不能立即昭雪,心中未免央央。但是想到怀中还有刘锜的奏折,便取了出来,双手呈给皇上,说道:“这是太尉刘锜的奏章,正是请求陛下命令军马渡淮北伐的。”

    “又是老话!”皇帝皱了皱眉,看也不看,就把奏章扔给了张去为,说道:“朕知道了,卿下去休息吧。”

    “陛下,”俊卿固执地又奏道:“金军虽号称百万,实则不过六十万。除去派往川陕襄樊两地的军马,侵入淮南的不过四十多万。如今溃退回去,军心涣散。我镇江大军云集,目前不下二十万人,淮西李显忠及王权旧部又有十万人,兵力虽比金军少了些,而士气旺盛。金国新老贵族冲突激烈,乌禄刚在辽阳登基,故君完颜亮被杀,国内局势不稳,未必能有余力与我进行大战。我军若一鼓作气,乘胜渡淮追击,收复东京,并非不可办到。还望陛下慎思,切勿失去良机。”

    赵构眯细了眼,冷冷地说道:

    “卿说的道理,不无见地。大军北伐,也许能侥幸攻下东京。然而破坏了宋金和约,干戈既动,结下冤仇,岁岁征战,国何以堪万一溃败,必至不可收拾,虽想保住目前偏安的局面也不可得了。”皇帝沉吟了一下,叹息道:“靖康之乱,朕受命于危难之际。若非朕南渡创业,维系人心,大宋江山,岂不早就完全归了金邦还能有今日的偏安局面吗祖宗的基业,朕何尝不想恢复。可是如果自不量力,以卵击石,使今日的偏安局面毁于一旦,朕又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臣下有那不明事理的,以朕为辱国之君,慷慨陈词,颇多指责。朕宁可委屈蒙耻于一时,也不能随波逐流,以国家命脉作孤注一掷。这番苦心,不知有几人明白,几人知晓。”

    “是啊,官家的苦衷,奴才是最清楚的。”张去为瞟了俊卿一眼,乘机插嘴道:“自从金主完颜亮发兵渡淮,临安城中许多大臣嘴里说抗金,实则除了首相等少数人,哪个不把家眷送往他乡避难了那几日官家寝食不安,支撑着这个大局,还不是为了祖宗社稷!外间人能有几个知道的”张去为说溜了嘴,忘了皇帝那时也下了航海避难的旨意。

    赵构大概也忘了采石大捷前那一段惊慌狼狈的情景,点了点头,对俊卿道:

    “卿是个深明事理的人。朕的一番深意,想必也能体会。望转告刘锜,嘱他好生养病,不必再为国事操心了。人老了,还是身体要紧啊!”

    陈俊卿被皇帝诚恳的言词所打动了。究竟是皇上啊,天威咫尺,从来也没有对臣下这样推心置腹的说过话。俊卿感激之余,不能再有什么企求了。看来大宋偏安的局面再没有改变的希望了。他怀着忧郁的心情,恭谨地躬身奏道:

    “陛下高瞻远瞩,洞察幽微,臣当铭记在心,并转告刘锜知道。刘锜刚回行在,尚未面君,不知陛下何日召见”

    赵构皱了皱眉,拈须沉吟道:

    “刘锜不是尚在病中吗,待朕亲征回来之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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