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情愫
清理了伤口被鬼气侵蚀的腐肉,敷上了特制的灵药,又小心翼翼地包上纱布,云辰才松了一口气。
可拧起的眉毛却依然没有舒展开,叶陵最怕疼了,这一身的伤不知道又要养到什么时候去。
在不经意的一瞬,云辰偶然瞥见屋中静静站立的少年,不知为何,云辰总觉得有些……碍眼。
少年很恭敬,见自己忙完了,才缓缓开口。
“仙尊,晚辈宫羽,师承万刃宫掌门,此地地处万刃宫管辖,仙尊可带着叶小仙君去那里养伤。”宫羽开口建议道。
云辰摇了摇头,正色问道,“今日之事,小仙君能否解答一二?你与小徒叶陵是如何被带到这里的?”
“仙尊容禀,晚辈本是奉师命来除祟,查到临安接二连三有生魂为祸,可晚辈查了许久,也没寻到那些鬼厉的去处。原家的事,晚辈也是前日才听说,便盯紧了原家,可那原家胎灵和女鬼戾气太重,定有隐情,且胎灵一般化鬼可能性极小,如此恨意冲天,不是有大冤便是为人刀俎。晚辈想顺藤摸瓜,揪出幕后黑手。”
“既是如此,你们又如何被虏到此处?”
“仙尊恕罪,事发当晚,晚辈一直守在原家,本想等幕后黑手出现,却错过最佳搭救时机。”
那个场景宫羽至今难忘,无处不在的银铃声乱耳,直让人辩不出方向,做壁上观的宫羽也受了很大的影响。头疼欲裂,等他出手时虽然一击得中,但叶陵那时已经伤重难行。
原家是个是非之所,为了避免横生变故,宫羽当即立断带了他去城外山林处疗伤。
可傀儡被杀,幕后之人又怎能稳坐高台?宫羽刚把叶陵带到个自诩安全的地方开始为他疗伤,无情便随后而至。
他讲到此处,似是很懊悔,“惭愧,修道多年,竟是没有什么还手的余地就双双被捕了。”
云辰听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看了一眼叶陵,第一次体会到不知所措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是算不出叶陵的命,只是当年叶陵那样的情形,风齐又在跟前求了又求,自己又怎么忍心把尚且年幼的叶陵赶下山去,任其自生自灭。
叶陵身为男儿身,八字却至阴无比,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辰又是在至阴至邪的七月十五,百鬼夜行,阴阳相交之日。本就该是一生凄苦,不得好死的命数。遇见自己时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只有跳脱六道,才能不受命格既定之苦。
只是阴阳无始,动静无端,相互转换,玄之又玄。云辰收下叶陵,暗地里替他掩去了这大凶的命格,可一味躲避绝非益事,强行改命只怕会有天谴。
叶陵的命中劫难,该经历的,还得要经历着……但时至今日,云辰愈发看不透了,在虚无缥缈的判词之中,自己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天命难违……
云辰叹了一声,取出乾坤袋中自己的外衫,先盖在了叶陵身上。
他语气疏离,但已经是难得的言辞恳切,“今日这事算本尊欠小仙君一个人情,之后若有……”
“仙尊,除魔卫道,本就是晚辈分内之事,岂敢以此邀功?救下叶公子只是顺手为之,若论恩情也算不得如何,退而言之,仙尊又何尝不是把我从那妖道手里救出来了。如此欠来欠去的,倒麻烦得很。”
“也罢。”云辰从百宝囊中取出一物,“不等以后,今日便全当谢了。”
见宫羽想要拒绝,云辰开口劝道,“这千年灵蛇的晶石,是锻造神兵利器的好材料,还望莫要推辞。”
宫羽也只好施礼受之,“长者赐,不敢辞。晚辈斗胆收下了。”
“师尊,水。”风齐端着面盆进来,裹带着春夜里的寒气。他用帕子浸了,递给了云辰。
云辰揉了揉眉心,抬眼看了看风齐,只觉得他那张平时嬉笑怒骂的脸此刻青白地厉害,连眼睛都是微红的,云辰摸出一瓶丹丸丢了过去,“去疗伤。”
他接过帕子,开始给叶陵擦拭脸颊。
“仙尊……”宫羽适时开了口,但云辰看过去的时候他又忽然闭了嘴,转而开口道:“晚辈忽然想起来,门内还有要事,今夜便不叨扰了,先行告退。”
“仙君自便。”
待宫羽施了礼,退了出去。
风齐又默默地走了进来,合上了门,俯身下跪,“师尊,弟子知错了……”
“你把他一个人留下,把为师下山前叮嘱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吗?”
“是弟子思虑不周!求师尊惩罚!”
“罚?你告诉为师如何罚你?那胎灵逃了又如何?如此容易便着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丢下叶陵一个人出去追击!”
云辰看着风齐跪在地上,又气又疼,气自己护不住两个徒弟,疼的是他俩身上的伤。
云辰眼神暗了几分,暗暗自责,风齐在阵中也受了内伤,还要跪在地上听自己这个没有人情味的责骂。
此刻纵使有心想罚,又如何舍得?
风齐再如何天赋过人,也不过只是比叶陵虚长了三岁而已,再高的修为,心性也不过是个少年罢了。
这几年,怎么会成了这样的性子?明明最怕痛怕累了,却没日没夜地修炼。
“罢了,你起身吧。叶陵伤的严重,需要回山好好将养,天明之后你将原家的事处理妥当,便回山吧。”
“弟子遵命。”
“风齐。”云辰的声音低低的传来,他突然想问问,问个明白,“这两年多来,你知道了些什么?”
风齐抬眼看了一下云辰,又垂下目光来,“您当年的伤,师伯们都不愿以实相告,徒儿缠了易峰师兄许久才得知的。”
当年……
一场恶战,九子存四。
云辰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来,风齐却在那个关头失踪了。云辰拖着病体,在天洛师姐的坟边上,找到了像是也死了一次的风齐。
他没有一点鲜活的气息,见到自己来了,默不作声地爬起身,拍掉身上的泥,胡乱地抹了几把脸,夜色四合,云辰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风都是苦的。
一片萧瑟中,风齐向自己走了过来,他说,小师叔,我陪你回家……
家?
回家……
云辰觉得,那是个相当陌生的字眼。沧澜山上的同门,疼惜他的人倒也不少,不过他惯是一个爱扫兴的人,生性凉薄,难以被暖热。他明知旁人的好意,但接受和回应对他来说似乎都更加困难一点。
他还没有报天洛的照顾之恩,没有谢风朗的教导之情,没有来得及和木犀一同游历,他们就成了三座矮矮的坟茔。
而风齐,却要在丧父丧母之后依然抹干眼泪走到他身边来。说要陪他回家……
回了初云峰,风齐便发了高烧。
谭泗瑜带着仍在病中的风齐过来,要自己把风齐认到自己门下教养。可那个时候,云辰连剑都举不起来,不肯收下他。
在某个午后,风齐刚服了药,带着一身清苦的中药味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自己的卧榻,蜷缩在自己身后,声音哽咽地问自己:小师叔,你也不要我了吗?
云辰记得自己当时顿时哽咽,他转过身来,拍着风齐后背安抚着。
……
从一片晦暗中走过来的少年,时到如今,还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挡在自己面前。知道自己有旧伤之后才拼命地修炼,甚至不惜一次次不顾自己斥责,惩罚,一意孤行地下山,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一次次入险境去找玉蜂蜂蜜,是希望减少自己的苦痛,能少让自己忧心。
“风齐……”
云辰叹了口气,自己是怎么做人师父的呢
“徒儿在。”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师兄交代呢?”云辰只觉得整颗心都是疼的,“这两年多来,你一次次置自己于险境之中,你焉知我在深山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掩盖掉眼底的感伤,“你觉得我已经没用到需要依靠徒弟才能苟延残喘了吗?”
“师尊……”风齐只觉得心疼,他起身走上前去,讨好地去拉云辰的衣摆。默不作声地给云辰输送灵力温养经脉,温声劝道:“好了,稍气片刻便好。”
云辰回身看了他一眼,制住那只正在输送灵力的手,“你放心,至少……”
至少还有几年……可他如何忍心告诉风齐,只剩几年了。
至少什么?
风齐抬头用目光询问着,云辰看着俯身在自己面前的人,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吧,你调息一下,我去看看无情。”
“遵命。”
月色如醉,院子里一片狼藉,无情孤零零地躺着。这个人少时便故作高深,虽然说着话,表情却是万年不变地疏离客气,仿佛他在你面前,却远隔重山一般。
除了一辈子妖,却栽在了个妖身上,误了一生。
“你当年还拿我的那个婚约打趣,说我是师尊的提线木偶,可你又算什么?自愿入囚笼吗?弄得一身污名,至死方休,真的值得吗?”
拔剑相向,反目成仇。这么些年你神出鬼没,禅音寺也对你的事闭口不言。
若不是那几年我消沉避世,或许这一切都会不同。
“冷心冷情,其实不是的,是你不肯信我,若你不是故意避开我们,怎会到如今这个地步?”云辰叹了口气,从百宝囊中取出了摄魂铃。
“师尊。”风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夜色朦胧下,“莫要再想了。”
“怎么不去疗伤?”
“不放心师尊,出来看看。”风齐突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经比他高出许多了。“今日之事,是弟子太过冒进了。”
“又送走了一个故人。”
云辰眼眸低落,攥紧了手里的摄魂铃,他可以救的。无情元神未散,有摄魂铃在手,他能救的回来。
可是白然已经是不可能起死回生了,“他应该去意已决了吧。”
风齐走到了云辰身边,下意识地想安抚下他,却觉得伸出去的手无论落在哪里都失礼得很,无处安放的手又收了回来。
“师尊,你还有我,有阿陵。无论之后如何,弟子都会陪在您身边。”
“还好你没事。”云辰转过头来,夜色下,眼眸里有罕见的脆弱与不安。他抚了抚风齐的头,喉头滚动了一下,有些哽咽。透过风齐,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有我师尊护着,谁敢动我?”
云辰终于勉强地笑笑,“你这性子,和他一点都不像。倒是像极了天洛师姐。”
“是啊,师伯不是也说我像娘更多一点吗?”风齐扯着云辰的衣角,撒娇道:“好师尊,这里我一个人搞得定,你先带阿陵回山去,行吗?”
留在这里,也只会徒伤心。
“搞得定?”
“放心吧。”
“也罢,我带他回去,你万事小心。”
风齐点了点头,心中酸涩和委屈并生。
一阵夜风袭来,卷起来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师徒二人警惕地看了过去--柴扉处竟赫然有个模糊的影!
云辰下意识地把风齐挡在了身后,喝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不应答,沉默了许久。夜风撩起他的长发,月夜之中,竟显现出几分诡异的平静。 可以确定的是,来人没有恶意。而在这城中能有这样的修为的人大概也没有几个了,唯一有可能的人,就是天机阁阁主--南枭。
云辰放下了戒备,礼节性地问道:“时至深夜,怎么还惊动阁主亲自走一趟?”
云辰一个阁主叫出口,空气里传来了一声极轻的笑声。轮椅开始吱呀呀地响,在青石板路上摩擦着,一路走了过来。
南销一身墨色,显得极华丽,云辰看着他慢慢悠悠的悠闲模样,忍不住在内心赏了他一个白眼。
一身矜贵的做派,哪里像是一个修道之人,倒像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刚出了闺阁一样。
他不说话,云辰也不言语。场面一度十分怪异,但轮椅上的人不觉得怪。目光灼灼地透过面具盯着云辰去看,半晌后才慢悠悠开了口,傲慢又不失矜贵,修长的手指点在眉骨上方,冰冷冷的面具也遮不住他对云辰的十足的兴趣。“阁下好本事,若不是有我天机阁相护,怕是半做临安城都能被你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