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学弄里
1998年,母亲为了让我获得更好的学习资源,经由同事的帮助协调,给我争取到了实验小学的借读名额。
我由此开始了为期六年的小学学习生涯。
实验小学位于市区的学弄,紧挨着老的市二院。金楼玉器,女装鞋服,音像制品,快餐小吃,成衣布料,香烛纸品,窄窄的一条路集教育、医疗、商业服务于一身,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学校有两栋主教学楼,前三年在北栋,后三年在南栋。年级段一共有五个班,我被分到了3班,经历过三任班主任,第二位我没有印象,只记得姓杨,另外两位记得很清楚,郑老师和姚老师,前者负责一二年级,后者负责四五六年级。
小学时期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吵客大王”,尤其三年级以前,老师同学看到我都怕。父亲说,当时最担心两件事,一是接我放学,二是开家长会。接我放学时,他身边总会围满告状的同学。
“王佳瑜爸爸,王佳瑜把我铅笔盒敲扁了。”
“王佳瑜爸爸,他在拉我头发!”
“王佳瑜爸爸,王佳瑜用小刀把我橡皮切断了。”
安抚完同学,父亲就瞪着我,警告我不许再欺负别人,回家后他会跟母亲抱怨,称接我放学太丢脸。可母亲在家长会上,同样会被班主任反映情况。
郑老师总会面带微笑地告诉她我又在班里吵,还带着同样调皮的“四大天王”一起闹,玩得大汗淋漓,上课时头顶直冒烟。郑老师说,我很机灵,总能做到老师在与不在两个样,让人想骂又舍不得骂,很头疼。母亲说,她听得出来,郑老师以职业素养克制着对我不良表现的反感,尽可能把话说得幽默且委婉。
郑老师留给我的印象,可以用耐心、细致、循循善诱三个词概括,她撞见我吵闹时,总会跟我说:
“现在玩出汗,等下汗收下来要着凉的,快!洗把脸回教室坐下来。”
有一次我闹肚子,还没来得及跑到厕所就拉在了裤子上。我怕被同学看见,躲在厕所边的乒乓球桌旁不敢回教室。郑老师撞见,带我到办公室亲手把又脏又臭的裤子换掉,打理完后再通知母亲来学校。也许有人认为这是老师的本分,但在我看来,当大多数人对我出丑的样子围观指点时,肯站出来替我解围、还我体面的那个人就是善良的。毕业后,我不曾再见过郑老师,听母亲说,她已是江南新城小学的校长。
另一位姚老师,有一头烫卷的短发,目光深邃,沉稳干练,每次听到她朝教室走来的脚步声,我就不自然地发憷。她给我留下的印象,中规中矩却毫不平庸,尤其对班级氛围的营造有着独特的水平,在她担任班主任的三年里,我们班的集体荣誉感是级段最好的。
我曾在姚老师面前干过不少蠢事。有一年教师节前夕,母亲把一个镶金丝的红信封放进我书包里,让我交给姚老师,说是她的心意,并嘱咐我不能让别的同学看到。结果,傻乎乎的我一下课就拿着信封走进办公室,当着另外两位老师的面把信封递给姚老师,说:
“姚老师,这是我妈妈让我带给你的,她说不能让别人看见。”
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姚老师放下笔,探过身子,把信封塞回了我手里,笑着说:
“替我谢谢你妈妈,你回家告诉她,姚老师不能收的。”
毫无意外,回家我就挨了训,母亲责怪我不够聪明,我还振振有词:
“是没别的同学啊,办公室里就我一个人!”
类似的尴尬事没少出现。
四年级时,1班有个漂亮的女孩子进入了我的眼帘,她梳着高马尾,有两颗小虎牙,我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便请同桌帮忙打听。同桌是当时班里相貌比较出众的女生之一,还是校舞蹈队的成员,没过几天她告诉我,1班那女生也在舞蹈队。随后,我做了一件现在想起来尴尬无比的事。我回家拨通声讯电话,在点歌台点了首任贤齐的《兄弟》送给她,还专门写了张纸条让同桌带给她。结果,1班的同学全都知道了这件事,有几个男生在走廊上看见我,还一边坏笑一边喊我大色狼。
五年级时,我被一首《super star》吸引,进而对s·h·e这个组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拉上了同班的两个男生,小宣和小罗,组成了山寨版的男团,一抽空就跑到音乐楼的合唱教室排练歌曲。我在校合唱队唱中声部,宣在校铜管乐队吹圆号,因此和两位音乐老师比较熟悉,她们也愿意让我们借用教室。后面一段时间,我们这山寨男团专门在音乐课和课外活动课上为同学们献唱s·h·e的歌曲,大多数时候,笑声都比掌声多。
最令我尴尬的,莫过于一堂数学公开课。
五年级的某天,数学老师走进教室告诉大家,两天后,我们3班将迎来一堂数学公开课。
数学老师姓毛,个子矮小、戴副眼镜,心性较为急躁,工作态度非常负责,对自身的教学质量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骨干教师、优秀教师一类的职称更是评了无数,还曾当过我们的美术老师。母亲对毛老师的认真负责记忆犹新,她经常打电话到家里向母亲反映我数学测验不理想的情况,有几次来电甚至将近晚上22点。电话里,毛老师会告诉母亲我的测验分数又没到85分,应当对我加强哪些题型的巩固,挂电话前还不忘提醒母亲,让我上课不要走神。隔天吃早饭时,母亲便告诉我,毛老师又来电话了。
那会儿的我,不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只觉得她老是找家长告状。如今想起来,有位愿意在自己身上花时间、花精力的老师实属难得,即便表达方式很强势,多半也是恨铁不成钢,初衷总是好的。
回到那天,同学们一听到公开课纷纷欢呼雀跃,因为公开课能去多媒体教室,还意味着不会有课后作业。
一转眼,我们便迎来了公开课。
当天,多媒体教室的两侧和后方坐满了旁听的老师,当然也包括毛老师。给我们授课的是一位中年男老师,五官方正、身材微胖,姓王。他面带微笑,语速缓慢地做完自我介绍后,便正式进入课堂教学。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着,到了讨论阶段时,他说:
“同学们,针对这道题目,现在以前后桌四人一组为单位,开始五分钟的自由讨论,大家活跃一些,不用太拘束。”
听到这句话,我噌一下起身,端起凳子挪到后桌的身边坐下,讨论起题目。这时,我看到坐在一侧的毛老师,她正笑盈盈地对旁边的老师说:
“王佳瑜还是挺活泼的。”
虽说面带微笑,但她的脸上却划过一丝尴尬。
公开课圆满结束,王老师在一众师生的掌声下结束授课,对所有同学提出了表扬。课后,大家三三两两回到教室,坐下后,毛老师走了进来,她站上讲台,说:
“同学们,今天的公开课,大家都表现得很好,所以晚上不布置家庭作业了!”
教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毛老师笑了笑,摆摆手,接着说:
“本来这周要数学测验,但大家今天的表现非常好,所以测验取消,今天的公开课表现就作为大家的考试成绩!”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欢呼声夹杂着拍桌、鼓掌的声音。但此时,毛老师突然话锋一转:
“全班同学的表现都及格,只有一个同学,他不及格!”
喧闹的教室安静了下来,同学们面面相觑,都在纳闷到底是谁。我抬起头,朝讲台上望去,正好撞上毛老师那锐利的目光。
“就是王佳瑜!他不遵守课堂纪律,随意走动!”
我清楚记得那一幕:同学们齐刷刷回头,诧异地看向我,一道道目光射过来,我只感觉两颊发烫。转瞬间,诧异变成了嘲笑、不屑、同情,还有幸灾乐祸,毛老师依旧站在讲台上,面色阴沉地看着我。
我满脸火辣辣,脑袋嗡嗡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那一刻我充满了困惑,难道我不应该听王老师的话吗?
后来发生的事我已记不清了。那位王老师,在我2004年毕业时已升任为副校长。
除了上述老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教美术的黄老师,她个子高挑,一头披肩长发,说话轻声细语,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舒适感;教音乐的陈老师,年轻貌美,穿着前卫,但眼神凌厉,授课时极其严肃,合唱时某个声部声音出不来,她都会涨红着脸,皱着眉头严厉地批评大家,甚至会把钢琴踏板踢得咣咣作响。
总的来说,我小学时接触过的老师,在业务能力方面都无可挑剔,对她们的喜欢或不喜欢,大部分是六年学习生涯中的枝末小事加上我敏感的性格所产生的,如今回想起来依旧会忍不住发笑。
作为吵客大王,我的调皮捣蛋同样让父母头疼,常常成为他们闹矛盾的导火索。
父亲在白板上辅导我数学题,无论怎样引导、提示,我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惹得他经常出口责骂,母亲一帮腔,父亲便会冲她发牢骚;我不好好写作业,开小差、贪玩,母亲就把我关在门外,让我站楼道里思过,父亲觉得太偏激,又怕邻居看到影响不好,便会抱怨母亲,双方各执一端,针尖对麦芒。
母亲说,我从小到大父亲都没打过我,哪怕犯很严重的错误,他也只会嘴上教训,顶多怂恿她动手,自己则在一旁看。正因如此,我更怕母亲一些。
父母当年时常因为一些琐事拌嘴,有几次还吵得不可开交,我总是冲到父亲身边,伸手捂住他的嘴,一方面因为父亲是男的,另一方面觉得母亲脾气差不好劝,所以无一例外选择劝父亲。但也有劝不住的时候,眼看两人要动手,我赶紧跑到电话旁拿起听筒,随便按几个数字,带着哭腔说:
“我已经报警了!”
这时,他俩会一同冲过来夺下电话,警告我不能胡乱报警,注意力一转移,情绪也会缓和下来。见状,我就推他俩握手言和,还用毛主席的话教育他们:
“我们要团结,不要搞分裂。”
这话弄得还在赌气的两人哭笑不得,针锋相对的氛围也随之消散。父母的争吵仅仅停留在我的小学时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俩的关系日渐平和,拌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小学同学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位姓鲍的男同学。
小鲍肤色黝黑,身材结实,刚转到我们班时不怎么说话,直到发现他住我家隔壁小区后,我俩的交集才开始多起来。放学后,我们俩几乎每天都结伴回家,有时在老二院对面买葱油饼,有时在唯新食品买贡丸汤和甜不辣,穿过南雷路,走出笋行弄,十几分钟就到家了。熟络以后,他就请我去家里玩,一块儿做作业,还频繁留我吃晚饭。鲍的父亲在公安系统任职,职业习惯加上对儿子的保护,让他对我这个陌生孩子有所防范,我第一次去他家时就遭到了盘问,次数多了,他也热情了起来。鲍的母亲总是面带微笑,唯一令她面露难色的,就是鲍留我吃晚饭,原本一家人做三两小菜简单对付即可,却因为我在,不得不多烧两道菜。
父亲怕我给人家添麻烦,一下班便骑车到小鲍家楼下,按响单元楼的门铃喊我回家,小鲍总会抢过听筒,告诉父亲我们已经开始吃晚饭,其实家里只有我们俩,家长压根还没回家,更没做饭。时间一久,我们俩关系更近了,小鲍在父母回家探亲时会留宿我家,我俩形影不离,无话不谈,还想出了不少鬼点子。
当时,毛老师总让数学课代表把没交作业的同学的学号写在黑板角落,放学后她会坐班监督,保证每位同学当天上交。我不想交作业,又苦于无法准时放学,遂心生一计:让小鲍趁毛老师批改作业时偷偷擦掉我的学号,等他走到教室后门,我让后排的施同学帮我把书包递出去,然后起身走到毛老师身边说要上厕所,大摇大摆走出教室,在楼梯口和小鲍碰面,愉快地离开。这招屡试不爽,直到毛老师察觉学号和作业簿数量完全对不上,采取了全班点名的方式后,我们的小伎俩才被拆穿。此外,我们俩还会捉弄同学,摘别人的小黄帽,把男同学推进洗头房,一边嬉笑一边疯跑。
提到恶作剧和捉弄,我想起了一位男同学。
他姓王,患有癫痫,圆圆的脑袋,消瘦的身板,背书包时总驼着背。他和小鲍住同个小区,大家算邻居。
老师把他安排在讲台旁的位置,提醒同学们多照看他,有任何意外第一时间告诉老师。起初,大家并未对他有敌意,只是坐在他身后的同学会下意识和他保持距离,可这种偏见像会传染一样,很快全班同学都对他有所忌惮。他当然感受得到这种距离感,仰卧起坐找不到按腿的搭档,春游坐大巴没人愿意和他坐邻座,大课间操排队时没有女同学想站他旁边,他只能主动去接近别人,可得到的回应却少之又少。
不得不说,偏见真的是件可怕的事,只要他和别人发生争执,绝大部分同学甚至包括老师在内,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他有错在先,因为他在的地方就会生出麻烦。
有一次,他和一位男同学争执时把人家推倒在地,后者的头撞在课桌脚上,缝了好几针。那位被推倒的男同学姓龚,斯斯文文的,架子鼓打得非常好,老师们都很喜欢他。最重要的是,他父亲是当时实验小学的校长。
姚老师很快走进教室,脸色当即变了。她一捂龚的后脑,掌心里有血丝,便二话不说领上龚奔向医务室,旁边还有一堆女同学叽叽喳喳地和她讲当时的情况。大家显然都被吓到了,小朋友之间吵吵闹闹常有,但受伤流血却极为少见。
隔天,小龚来上学时,头上贴着块白色的纱布。上课前,姚老师用少有的严厉态度批评了小王,命令他向龚道歉,要他保证今后不和同学吵架,更不能动手打人。小王耷拉着脑袋,道歉时都没敢正眼看龚一眼,他或许以为道完歉这件事会就此翻篇,但糟糕的事随之而来。
此后,不光我们班,同年级段其他班的同学,看到小王都如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个别调皮的男生还故意当面喊他神经病,小王冲过去时他们便一哄而散,像是在戏弄动物园里的猴子。他们的班主任看到这一幕,则会大声呵斥:
“你们去招惹他干嘛,很危险的知道吗?”
由于住得近,小王总想和小鲍还有我一块儿回家,但我俩不愿意接近他。他可能太需要朋友,所以一放学就黏上我俩,一路紧紧跟着。我和小鲍心照不宣,一走到笋行弄,就故意踩散小王的鞋带然后提醒他系好,当他俯下身子,我俩便飞也似跑走,小王追不上,只能着急地大喊。这种捉弄持续了很久,小王有时气急败坏,就把小区花盆里的烂泥丢在小鲍家门口,这种不当的行为让鲍的父母特别反感,他们一再告诫我俩远离他。我俩虽然不喜欢他,却很享受捉弄他的过程。
有天,我跟小鲍放学回家,小王一直扯着我的胳膊不放,走进小区时,他让我去他家做客。我怕他伤害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他回家,还提醒小鲍打电话给我父亲。
我跟着小王来到他家门口,门开了。她母亲留着短发,眼袋很深。看到我时,她欣喜地问:
“你好你好,你是?”
“小王妈妈,我是王佳瑜,来做客的。”
“噢噢,快进来,鞋子不用脱了。”
我走进屋子,晚霞从外面映进来,客厅没开灯,显得有些昏暗。小王的姐姐正在写作业,见我进门冲我笑了笑。小王母亲端着塑料果盘走了过来,里面装着蛋卷、苹果、达能王子的夹心饼干。她笑着说:
“你是头一个来做客的同学啊,你们住得近,以后多来来。”
我生硬地回答:
“嗯,好的。他爸爸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
“噢,他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出差。”
小王换完拖鞋,就拉着我走进房间,只听他母亲在后面说:
“吃的给人家拿进去!”
他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面衣柜,一张靠墙的书桌,桌上放着盏台灯,还有些书,其中有三五本《七龙珠》。他拿起一本说:
“我妈妈答应我,每礼拜会给我买本新的,我借给你看。”
我翻开一看,是人造人18号登场的那本。这刊我在小鲍家早已看完,因为小鲍有全套《七龙珠》漫画。我问他:
“你为什么不叫小鲍来做客?”
他看了我一眼,放下手里的漫画说:
“他说我偷了他的钱。”
这事,小鲍曾对我说过。早前小王去他家做客后,家里丢了钱,鲍的父母怀疑是小王偷了,虽没确凿证据,但他的嫌疑最大。我没问下去,毕竟没看到,谁真谁假不敢乱说。为了扯开话题,我跟他聊起了《七龙珠》里的人物。这时,他母亲进来了,她把那盆水果零食放在桌上,对小王说:
“你让同学自己拿,不要客气。”
她随即转向我,说:
“小王在学校不太乖,你们多帮帮他啊。其实他不坏的,不会故意欺负别人,就是没人愿意跟他玩,他有点心急。”
我点点头,她又说:
“你们一起做作业,一起玩,他有朋友了,老师同学就会把他当正常小朋友看了。”
话一出口,她似乎觉得不妥,急忙解释:
“他身体是有点毛病,但平时和正常小朋友一样的,你们不用怕。”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父亲的声音,他正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
我立刻起身,拿上自己的书包,和小王的母亲说了句再见后,便朝门外跑。她跟在我身后,叮嘱我小心下楼。来到一楼,父亲正眉心紧锁立在那儿,他满脸愤怒,看到我的第一眼便瞪着质问:
“你来这神经病家干嘛?”
我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边,他拉着我环视了一圈,问:
“他把你怎么了?小鲍说他把你拉走的!”
父亲很激动,声音特别响。这时,小王的母亲拉开纱窗,探出头问我:
“怎么了?”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用蚊子般的声音答道:
“没事,小王妈妈,我爸爸来接我了。”
“下次不许来这种神经病家里!听到没?”
父亲怒不可遏地抛下这句话,拉起我便走。我低着头没说话,走到拐角处回头望了一眼他家的阳台,纱窗已经拉上。
回到家,母亲也立刻凑上前查看,好像我刚从绑匪手里被解救出来一样。她说,父亲接到小鲍的电话,说小王把我强行拖到他家,让父亲赶紧过去救我,当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我出意外。父亲在旁附和,称小王是神经病,一旦发病做出危害他人的举动,后果不堪设想。这件事后,父母向我强调,不许再和小王有来往。
之后一段时间,小王也没再来纠缠我们,直到小鲍生日当天。
小学时期的生日常在肯德基度过,余姚的第一家肯德基是龙山店,开在南滨江路。每逢生日,我们便提前致电餐厅,店员会在开心乐园旁预留位置,还有服务员姐姐陪我们做游戏,非常有趣。
小鲍提前邀请了班里要好的同学参加他的生日派对,当天,我们放学到他家放好书包,然后一起出发前往肯德基。下楼后,我们在小区里碰见了小王,他母亲正领着他朝我们走来。到我们面前时,她笑着问:
“小鲍,今天是你的生日,小王想和你们一起去玩。你看可以吗?”
她问这话时,我们几个都没停下脚步,大家嬉笑推搡着朝小区外走去,无人回应她。小王拉着母亲,紧紧跟在我们身后。看到这一幕,我们反而心生厌恶,边嘟囔边小跑,只想快点摆脱这对碍眼的母子。
到了餐厅,我们开心地冲到派对区,欢呼雀跃,大快朵颐。没多久,小王端着餐盘来到我们身边,似乎是一份儿童套餐。他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坐到我们边上,他母亲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正在兴头上的我们,顿时有种被打扰的不悦,纷纷围到他身边,你一言我一句地发起了牢骚:
“你不要坐我们这里!”
“我们没请你一起,你离我们远点!”
“你自己到旁边去,别拿我们的。”
他脸颊通红,一言不发,把薯条一根接一根塞进嘴里。这时,他母亲起身,快步朝我们走来。她脸上已全然没了笑脸,取而代之的是忿恨和不满。她走到小王身边,一手端起餐盘,一手拉起儿子,说:
“走,我们去旁边。”
小王跟着他母亲坐到远处的座位上,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把饮料推到他面前,母子俩并排而坐,就这样看着我们肆意撒欢。我们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行给这对母子带来的伤害,只觉得,在这能吃能玩的快乐场合上不该有他。我再一次望向他们坐的地方时,那里已经没有人,餐盘也被端走了。
时隔多年,我每每想起小学时代的事,脑海中总会不可避免地闪过当时小王母亲脸上的表情,那是一张写满困惑、怨恨、酸楚、无奈的脸。她努力让儿子融入集体,努力让同学尝试接纳他,却无法改变我们对立的态度,有些同学甚至家长的言行,更是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想起父亲的那句“你来这神经病家干嘛?”,我都不敢想象,作为母亲会是怎样的心情,她往后的时日里又得承受多少诸如此类的偏见与蔑视。我始终没弄懂,小王究竟是从哪天起成为了大家眼中的异类?是他推倒小龚的那天,还是他到我们班的第一天?
小学毕业后,我和小鲍便断了联系,再次见到他已是2009年高三时,工作期间我们还做过同事,我离职后便和他没了交集。我结婚后带妻儿外出时,还曾偶遇过他一家五口,稍作寒暄后便匆匆道了别。而小王,他虽和我在同一所初中就读,但三年里总共没见几面,之后也没了他的消息。
我对好多同学仍有印象,只是在校期间没有过多交集,因此稍显模糊:平和少言、做事利落的班长许闻博,举止端庄、腼腆内敛的黄幸颖,一身正气、锋芒毕露的程智耀,五官明艳、颇受追捧的陶莉斯佳,意气风发、成绩优异的赵宇,声如洪钟、昂首阔步的杨卓沁,发型独特、气质出众的朱逸,率性理想、和睦友善的宣凯诺,幽默风趣、思维敏捷的郭家桢……毕业多年后我才得知,数位同学的家长及亲属都颇有来头,地方政要,商界名流,行业精英,社会贤达,人脉资源之广博,社会关系之庞大,令人咂舌。因此,实验小学被认为是当时余姚基础教育的翘楚,这也是母亲想方设法让我入学的原因。
说到学习,小学时期我最喜欢的就是语文。
我对语文课本里的内容有着天然的探究欲,喜欢把一行行的文字构想成一幅幅画,把自己代入其中。我特别羡慕那些能把文字写出视觉、触觉、嗅觉甚至感觉的人,在我眼里,他们比画家更厉害。小学教材当中有本书叫《读物》,我特别喜欢看,但那只是选读课本,老师不曾解读。每逢概括段落大意,我便十分头疼,要把整段整段的文字缩减成两三行文字甚至是一句话,总让人陷入取舍的纠结,但这正是语文的魅力所在。
母亲说,我不喜欢数学大概率是遗传她的。我对数学不能说抗拒,但至少从小学起就没展现出多大的兴趣,小到元角分的转换、秒分时的计算,大到盈亏、鸡兔同笼、相向而行等,在我眼里都如此枯燥无味,正应了毛老师对母亲说的:
“佳瑜上数学课时,总是走神。”
没办法,数字和公式真的不吸引我。
我的英语成绩中规中矩,毕竟小学英语课本里有很多好看的插图,英语老师和我们也有充分的互动,课堂气氛生动活跃,让人很有兴致。
常识、音乐、体育、美术、思想品德这些课,则像菜肴里的辅料,不放缺少格调,放了又没人在意味道。
班里五十多位同学,我的考试成绩基本处于三十名左右,可以用平庸来形容。每学期末的成绩报告单,对我的要求无外乎两点,一是加强数学兴趣的培养,二是把聪明劲放到学习上。我完全不明白成绩报告单的意义,只知道报告单一下发,愉快的假期就开始了。
相比寒假,暑假总能带给我更多快乐。
一想起小学暑假,我脑海中闪出的就是繁杂冗长的蝉鸣,嗡嗡作响的空调外机,插着调羹的冰西瓜,绿色玻璃瓶里的六神花露水,还有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的《还珠格格》、《西游记》和《情深深雨濛濛》。
父母不让我长时间看电视,要求我留出半天写作业。但暑期的电视节目实在太丰富,从早晨8点到下午17点,各种节目无缝衔接,一天时间在眼花缭乱的光影间很快溜走,我怕父母下班回来察觉,总用湿毛巾给显像管电视机的机顶降温,结果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有几次,我看《光能使者》看到出神,连厨房里的饭烧焦了都不知道。
我记得,当年有个很火的点播台,既能看动画片又能玩游戏,时常有人点播《魔力宝贝》和《憨豆先生》。我出于好奇也曾拨打过,但听筒对面总是让我排队等候,最后等来的不是喜爱的点播内容,而是长长的固话费用清单和母亲愠怒的责问。
我印象中的寒假,大部分时候是跟我的表姐,也就是舅舅的女儿在外婆家玩耍。
腊月里,我跟表姐一块儿坐在外婆家的窗边写作业,一块儿去楼下的小卖部买小鞭炮和真知棒,一块儿跟着外婆外公去最良江边散步,一块儿追赶外婆家的母鸡……或许是老一辈的原因,又或是母亲和舅舅之间的隔阂,我和表姐从小关系比较疏远,随着年岁增长,彼此反而更没交集。如今回想起来,也仅有小学寒假在外婆家一块儿玩的日子。
小学二年级,我捣蛋闯祸,在教室走廊上绊倒了表姐,导致她的门牙被磕断。舅舅又急又气,把我抓进外婆家的厕所严厉责问我是否有意为之,我吓坏了,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母亲则认定我是无意的,对舅舅的态度颇有微词,幸亏外婆在旁帮腔,兄妹俩才没发生争执。
母亲告诉我,她之所以对舅舅抱有成见,与当时我借读实验小学一事有关。入学前,母亲曾联系舅舅,请他关心一下我入学的事。舅舅在财政系统任职,与一些领导干部比较熟识,考虑到对我入学有所帮助,母亲便请他帮忙协调,舅舅当即答应。开学临近,招生工作即将尘埃落定,母亲却迟迟未收到舅舅的反馈,焦虑之余无意打听到表姐获得入学资格的消息,询问舅舅却得到“未能办成,爱莫能助”的回复。心急如焚的她,不得不将此事托付给同事,请对方通过其他渠道为我争取入学资格,最终在开学前一周,成功办妥了入学手续。但经过这件事,母亲对舅舅始终心怀不满,此后除了清明祭扫、长辈探访等事,兄妹俩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导致我和表姐也形同陌路。
小学三年级,表姐转学到九年一贯制的实验学校,高中时期跟我是校友,直到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仅有的见面也只是在各自的婚礼上。
除了寒暑假,小学时令我充满期待的还有文艺演出。
余姚作为国内最大的塑料产业集群地之一,每年都会举办规模盛大的塑料博览会,早年的塑博会开幕式还会邀请演艺明星前来表演。
零几年时,父亲在机关单位上班,经常能拿到演出的入场券,便带母亲和我一块儿去体育馆看演出。我记得迪克牛仔、姜育恒都曾来姚演出,但咖位最大的还数陈慧琳。父亲说,当时她下榻在太平洋大酒店,演出前在一楼的精品店闲逛,也许是内地三四线城市的通告入不了眼,演出当天,她甚至都没特意准备演出服,穿着一套宽松舒适的运动装便上台献唱。母亲打趣说,别看一身简单的运动服,估计也价值不菲。
除了塑博会,央视的《同一首歌》栏目也曾来姚举办专场演出。我印象颇深的就是蔡琴,她上台献唱时指着前排观众席说:
“这张海报不是我,请拿下去!”
那会儿我还小,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而且没去大城市见过世面,仅仅是对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氛围感充满期待。其实,我从小就喜欢唱歌,也很想学唱歌,但在当年的社会环境和传统观念里,唱歌算不上正行,顶多只能是爱好,而且,学习声乐的价格昂贵,因此我只能把这个愿望藏在心里,等有机会时唱几句过把瘾,便也满足了。
六年级时,女同学们的个头普遍高了,我却一直停留在一米五八。我当时挺担心,毕业前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为什么还不长高”的问题所困扰,每晚躺在床上使劲伸腿想着赶紧长高,生怕到了初中被同学嘲笑。父母并没怎么担心我的身高,而是告诉我初中学习内容更多、学习强度更大,两极分化会很明显,一定要把心思都花在学习上,争取考个好点的普高,老师们的话里行间,也逐渐强调初中一定要打好基础,以便进入一所优质的普高。
我当时不理解他们的未雨绸缪,还在纳闷怎么初中还没开始念就说高中的事儿,更多时候,倒是对即将来临的初中生活充满着期待,无数次想象接下来会遇到怎么样的人,未来又会发生怎么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