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姓名
陆小凤退后一步,猛地关上了房门。震动的梁上洒下一点灰,与空气中那抹挥之不去的脂粉气搅合在一起,陆小凤不得不打了个喷嚏。
他清醒了。
裴信玉,唉,裴信玉。一身温婉动人的黄鹂裙是你,一身诡谲莫测的玄冥色也是你,本以为温婉动人的女性忽因那手黑鞭而美得惊心动魄,这般深刻的冲击让陆小凤做了一晚光怪陆离的幻梦。
他方才竟幻觉自己看见了裴信玉。
昨日他本以为裴信玉的扮相会更和煦些,在幻觉中的那样——不过现下更好,想来四处也当传开“天禽门大战黑衣女金挑心终归复原主”的消息。
陆小凤只没想到裴信玉不只感官敏锐,竟还有这样一手好鞭法。
这不应该。陆小凤揉了揉脸,将自己从满脑子的裴信玉中抽离——都说人会梦见自己最近印象最深刻的事物,昨夜做梦也便罢了,怎么还恍惚间会幻觉自己看到裴信玉呢?
陆小凤环顾四周,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对面的三围曲尺罗汉,不远处是围上缠纱的黄梨花木架子床,房间内软香引人非非,这的确是他昨晚下榻的花楼不假。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拉开了门。
“早上好。”裴信玉笑盈盈道。
门猛然合拢,陆小凤双手疯狂挤压自己的脸,发出无声的尖叫。他飞速回身扫视了一眼房间,确认自己没有在那一瞬的开门中穿越到了客栈。
裴信玉怎么在这里?!
陆小凤无声诘问自己,但没有时间了,他只能匆匆用手扒拉了下被刚才的举动折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将自己的衣服拉得更直一些,这才重新拉开了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简二?”晨起的困倦吃方才那么一吓,陆小凤被睡眠侵蚀到有些迟钝的大脑开始运转,直击问题的核心:“你有暴露的风险?”
因为在昨夜的那场事件中露面,简秀才劝说陆小凤暂时过来跟他们居住在一起,直到天禽门启程离开。但裴信玉在昨日里裹得那样严实,留居客栈才是最正常的行动。
没料到陆小凤的脑子转得这么快,裴信玉给了他稍带讶异的一眼:“狄青皎死了。”
昨日离去前她在城西的现场看到了那个曾载她去书肆的车夫,裴信玉不太确定他是否认出自己,但狄青皎死了。
尽管来此处不到一旬,除了她本身的来历外的桩桩件件不可说几乎都跟狄府扯上了关系。不论是狄府正在寻找的安抚惊马红痣女,又或者昨夜经手过挑心的神秘黑鞭女,以及或许已被那蓝布长衫告知狄府的枭首……
全是她。
裴信玉可还记着这里不是大玉,前任枭卫安定使的余威波及不到这里。而不论是哪桩暴露了一点破绽,都很可能被死了小将军的狄府咬上。
她清楚这群权贵的德性,只要被车夫攀带出一点关系,不论裴信玉是否真的与此事相关,等狄府腾出手来,紧随其后的必是纠缠不休、如影随形的麻烦。
只没想到这么巧,秦十二带她来的这间花楼竟是陆小凤他们的落脚。
“死了?”陆小凤下意识重复,“狄府的那个小将军?”
以狄府的赫赫声势,他在探听金挑心时自然听到过关于狄青皎的碎语。
“那的确是个麻烦。”他赞同道。尽管不知道裴信玉身上的秘密,但这些高官贵族永远是麻烦。
不过他很快就皱起了眉。
“王姑娘住在这儿难免有些不便。”
——把一个清清白白的漂亮姑娘扔花楼,哪怕只是花楼后的休憩之所,这未免也太不识人事了。
“我在城里有很要好的朋友,如果王姑娘愿意,可以在他那边暂时歇脚。”陆小凤道,已在心中过了一遍友人,择出一对已成婚多年,善良美好的夫妇。
“裴信玉,非衣裴。”裴信玉弯了弯眉眼,声音又轻又柔,“陆公子平日唤我王言衣便是。”
尽管回馈了陆小凤的心意,但她并没有对提议做出回应。
如果一个人还打算私底下干点什么不准备为人所知的事——例如去剑的据点逛逛,又或者接受蒙面黑衣人不时的拜访,那她还是不要住进朋友的朋友家中比较好。
陆小凤伸手摸了摸胡子,眨了眨眼,笑了:“王点玉,人言信,对吧?”
尽管知道以陆小凤的聪明自能推断出自己留下的小小谜团,裴信玉脸上的浅笑中依然多出了一点薄薄的欢愉。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的‘信’,‘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玉。”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陆小凤不由道,裴信玉眨眨眼,含笑默认了这一说法。
只怕你我太遥远呵,以至于我们的信约无法坚定!
这般忧虑的爱侣,却最终孕育了期盼她长生的婴孩,千回百转的爱情最终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为这段故事心折的陆小凤张口欲言,裴信玉却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轻轻嘘了一声,陆小凤一笑,向裴信玉伸出自己虚握的右拳。
裴信玉伸手勾了下陆小凤的尾指,在他回神前便收回手,脸上依然是那寻常的温淡笑意。
陆小凤很想再摸摸自己的胡子,但他忍住了,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
“……我的朋友是对很和善的夫妇,在松江府的院落还算大。而且我保证他们会喜欢你的。”
不知怎的,陆小凤竟旧事重提。话一出口他便醒了神,但又不好改口,只能干巴巴地继续说。等他说道末尾的“喜欢”时,裴信玉的眉毛似乎轻轻一挑,本没多想的陆小凤的心不由怦怦直跳。
“所有人都会喜欢我的。”他恍惚听到裴信玉的声音,她的声音又轻又柔,仿佛藏了钩子一般。
实际上,裴信玉只轻轻一笑。
“无碍。”她从容道,“不过是换个地方做邻居罢了。”
“但你不适合住在这里。”陆小凤抓了抓头发,这种落差让他有莫名的烦躁,他沉默下来,一时间竟无法组织起适合说服裴信玉的话语。
青楼楚馆提供夜宿的生意,可这里的住客都是什么人?甚至在夜里还有人会在这混闹,那声响就不是一个姑娘家该听的!
“你住得,为何我住不得呢?”裴信玉玩笑般道。
因为这里是花楼。
陆小凤张口欲驳,却撞进裴信玉似笑非笑的神情里。
她的眼神很冷静,冷静而清明。
她知道这里是哪里。
不知为何,陆小凤觉得自己有几分狼狈。
一时间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陆小凤默不作声地做了个揖,风一般地冲回房间,猛地合上门隔绝开了裴信玉的视线。
……还挺可爱的。
裴信玉对着合拢的房门轻轻一笑,转身下楼去用早餐。
房间内的陆小凤顶着一脑门的茶梗,隔夜冷茶从他的衣襟流上胸膛,冷,只有脸颊在发烫。
他的模样很狼狈,但陆小凤摘下茶梗,只觉得自己总算冷静下来了。
那是裴信玉,不是花楼里的姑娘。
他用衣袖抹了把脸,推门后对闭拢的对门发了会儿呆,更改了原先的计划。
今晚的聚会是为了庆祝天禽门寻回金挑心,在今日过后,简二与山西雁将携金挑心赶回门派——裴信玉的主意。
既然拿到的是“真挑心”,那自然要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她还建议燕老多准备几件纯金凤凰挑心——“分开放,如果半路丢了件假的也没关系。”
她笑吟吟道,燕老没忍住压低声音悄骂她鬼机灵。
就算全丢了也没关系,因为别人拿到手的必然是假的挑心——如果所有人拿到的都是假挑心,那么真的挑心一定在天禽门手里——事情就这么简单。
——“燕老,你们还需要找到真的凤凰挑心吗?”裴信玉问,燕老和简二头碰头商量了一会儿,似乎有了新的主意。
他们表示并不需要,只稍稍修改了之前的计划。昨夜大出风头的山西雁将携金挑心赶回天禽门,而简二还会在松江留上一阵子。因此今夜实际是为山西雁的饯行。
不过陆小凤来得稍稍有些晚,除他之外的人已来齐,于是等到时便是好一阵热闹。
陆小凤不得不自罚三杯,裴信玉举杯同饮,烛光映在她的眼瞳里,映得那杯中的水面悠远宁静得仿佛月光。
“师父他老人家这下可以安心了!”山西雁高兴道,跟简秀才两人一同谢过周围人的帮助。他为人豪爽粗狂,却又诚恳,于是宴会的氛围便越发热闹。
陆小凤有些犯愁地瞄了一眼裴信玉,注意到她似乎完全没将今早的事放在心上。他摸了摸腰侧的小包,这才在唯一的空位就座。
酒宴越来越热闹,已喝得有些上头的山西雁在大笑着赞扬小师叔绝佳的天赋,一向好人缘的陆小凤不得不迎接朋友的酒盏,但他始终分出一缕心神在裴信玉身上。
在这热闹的桌上,裴信玉是唯一一个没有喝酒的人。她很安静,但这抹静却并不恼人,因为她坐在那儿悠悠一笑便让人觉出她身上的惬意。
就连陆小凤都因为她的惬意而暂时放下了心中的那点愁绪。他笑了笑,寻了个短暂的空挡从这场热闹的酒宴中脱离,将腰上的小包递给了她。
“软鞭,工艺不错。”他小声道,没提自己插队抢了别人的订单,只用余光小心观察裴信玉的神情。
本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的裴信玉偏过脑袋,懒洋洋的笑意在她眼中涟漪,她没说话,只倾杯与陆小凤一碰,饮尽了杯中的清水。
无人注意到这场酒宴热闹里的小小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