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做戏
街上青石板糊着不成样的烂菜叶浆混着不知谁鞋底下的污泥,半日的暴晒发酵了摩肩擦踵的人味儿和不远处水沟的臭味。江湖人大声吆喝,不知是哪个小孩儿洒出滋滋的童尿,又被人一巴掌打得哇哇大叫。
刘二流子在院子里看“王二麻子”挂幡下人来人往,似模似样摇着从别人家摸来的蒲扇,只觉得今日的城西还是如往常一般热闹,而自己的小日子当真惬意得了。
刘二流子本名当然不叫二流子,但他爹却是真的叫刘二。因为自个儿又游手好闲,大家要么喊他“刘子”,要么喊他“刘二流子”,本名反倒是渐渐没什么人提,他也不甚在乎。
做个二流子多好啊,不比驾车给人做马夫强?刘二流子笑嘻嘻地道,手中蒲扇一扔,跟条滑溜溜的鱼一样溜出院子。“我可是有正经事要做呢!”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他姐在身后摔扇大骂:“——个小畜生跑慢点,别摔着了!”
刘二流子吹了个口哨,难得带点许不服气:“人狄府都特意找小弟我要情报了,我不得再四处走走看看?”他一溜烟地从亲姐眼前跑掉,总算逮着空隙弯腰扶膝缓上那一口跑岔了的气,这才直起身打量老巷的人影。
平日的刘二流子可没这般积极,但这不是刚跟亲姐拌嘴么?这一片不是底层的脚夫就是妓院的打手,偶尔还有几串刀头舔血的疲惫江湖人,不是他吹……
刘二流子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好像真的在这破旧的巷子里看到了金子的闪光。
从黑色衣袖中滑落出一根金棍……棒……?刘二流子不确定地想,直到对方抽出衣袖的那抹金光重新塞回怀里,他才仿佛想起那似乎是一件头面首饰。
他姐最近好像的确想买一套新头面,怡红院的小翠也想要一根簪子,但他应当还是最近好像还在哪听过这事,在哪来着?
刘二流子放弃回忆,不由多打量对方几眼,还是没能从那头戴斗笠脸蒙黑纱,外披一件让人看不清身形的挺阔莲蓬衣的装扮中探究对方的真面目。
他忽地打了个冷战,对上了那人的视线。
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好天气的无云蓝天,却让刘二流子打从心底生出一股恐慌来。
那些孔武有力的鲁莽江湖人的眼神只有逞凶斗勇,是没有这种评估一般的眼神——像是木匠在评估老树的枝桠,又像是农人打量田地里的碎石——那种仿若在心中思量是否需要清除障碍的平静考量。
对方和气地点了下头,和气得让他什么念头都不敢有。直到对方移开目光,刘二流子才意识到自己流出一脑门的汗。
他摸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刚上前两步,忽听见四周仿佛有不少零零碎碎的动静。
蠢货。他暗骂,见那神秘的黑袍人似乎注意到了这些动静,他停下脚步,犹豫一瞬,还是偷偷摸摸地进了别家的院子。
他还是好奇……就当是为了狄府的赏银好了。刘二流子自我宽慰,没准等绕出去后,人家都已经走没影了呢?
心知这才是最有可能的发展,还不待他心生失落,却忽听墙外传来一声爆喝:“站住!可算让老子逮到你了,把东西还来!”
刘二流子的行动越发快了,甚至顾不得躲躲闪闪。主人家传来几声尖叫和怒骂,仿佛是疑心院里进了贼,他跑得更快了。
外面怎么了?那个东西又是什么?难不成是那件金饰?
金饰……金挑心……那人是女子!刻意模糊了自己性别的女子!
忆及那握住金挑心的纤细皓腕,刘二流子越发肯定了这点,他想要大叫,已明白自己的正经事来了!
这样稀奇的人,还带着挑心?天底下哪来这般巧的事,那个人一定就是狄府留意的女人!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山西雁竟会追着小女子过来。”黑衣女子讥诮道,她声音喑哑,很难辨出男女——难怪之前狄府找不着人!
心跳如雷的刘二流子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已没有时间去走寻常路了。他左顾右盼,见到一旁的矮墙,迅速翻上墙头,四周人头攒动,兴奋的江湖人围住了这场热闹,而他正好撞见了女子的最后一句话。
“委实是受宠若惊呀——”
黑衣女子的音调又柔又长,仿佛刘二流子眼前闪过的那抹乌光。这道乌光如落入水面中的石子一般,将人群荡出层层后退的波纹。
美!这力量美得惊人!
心神激荡下,刘二流子不由脱口叫了声好,又忙慌捂住自己的嘴——没人理他。大家的目光都在圈内,还有一些人也一起跃上墙来抢占好视野,一个红披风站在他边上。
“你也觉得这手鞭好?”红披风笑嘻嘻道,刘二流子瞥了他一眼,为那对神似眉毛的胡子惊异刹那。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那声暴喝的来源,顿觉一阵失望。
这声暴喝竟来自一个灰扑扑大褂,黄惨惨脸色的老头。这老头就跟挑着担进城卖菜,只舍得在姐夫店里歇脚的农夫一个样,卖相相当不佳。
自然,将自己裹成黑茧一般的女人也谈不上什么卖相,但她危险神秘,就连刘二流子回忆起来的那抹平静眼神都带着让人心悸的味道。
但就是那个平凡到令人失望的老头一声大喝,紧紧拽住了那如灵蛇般游戈的黑鞭,硬生生为周围人拦住了那诡秘莫测的攻势。“不愧是铁掌大侠!”下方的人群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刘二流子为这土到极点的外号撇了撇嘴,听到身旁传来一声笑:“这名声可一点儿也不土。”被说中心思的刘二流子不由向红披风望去,“——你觉得那黑衣女的鞭怎么样?”
尽管知道这红披风在吊他胃口,刘二流子还是回答了,他想知道为什么这名声不土:“很好,很快,看不清。”
他不懂江湖上的武功心法,也不知道什么江湖流派,但他至少长了眼睛。
“像阴影里的蛇一样。”红披风补上了他那心中说不出的感想。“所谓以柔克刚,她是特意挑的鞭子好应对山西雁的铁掌——你说这名声土不土?”
刘二流子肃然起敬:“不土、不土。”
似乎是很满意他的回答,红披风摸了摸胡子:“这姑娘可惜了。”
“哪里可惜了?”刘二流子不由追问:“你不都说以柔克刚吗?”
“是啊,但那鞭子被抓住了,铁掌大侠做事就是老道——水只有往灶下泼才能灭火,你见过灶上的水把火给灭了的吗?”
灶上的水只有被柴火烧开的份。
仿佛为印证红披风的话一般,铁掌猛力将那黑鞭从黑衣女手中抽出,油滑光亮的鞭柄如疾鹞般向女子扑去,打歪了对方的斗笠。
刘二流子不得不承认黑衣女子落入了下风,一时间那土老头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光辉高大起来了。
“山西雁不会用鞭。”红披风说,仿佛应声一般,那个土老头将鞭向远处抛去。有一群鸭子一样的江湖人像那边涌去,但黑衣女子的身法如鬼魅一般飘渺,她抢了先,直与一赶至鞭旁的青衣秀才交手数下。
黑衣女子似乎说了句什么,从怀中摸出金挑心向空中抛去,那在阳光下闪烁的金光吸引了刘二流子的视线。
“不愧是以尊师重道的天禽门!”下方有个大嗓门嚷嚷,重复了女子的言语。
刘二流子猜想对方的神情应该相当难看,但他却莫名觉得对方的神情应当像先前那般平静,这种冲突感让他陷入了一时的混乱。
但女子的举动并不因为刘二流子的思绪停滞,黑衣女子借这一空挡夺回黑鞭,留下一句意蕴深长的“我认栽”后闪向民居,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此起彼伏的院落里,再寻不着人影。
这就结束了?刘二流子颇觉不真实,却也不由松了一口长气。
他好像有些理解姐夫店中那些落魄人提起江湖时眼睛的光亮了。心潮澎湃下,刘二流子不由扭头想要找隔壁的红披风说说话,却发现对方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说起来自己好像一直怎么理会人家……好像不太礼貌来着。刘二流子挠了挠脸,这才发现自己竟激动到腿脚发软,他忙看了看周围的人群。
“钱珠子,钱车夫!扶我下,我腿软!”刘二流子大叫,总算喊醒了对着街道发呆的车夫。
他不知道钱珠不去开车反而跑城西这围观热闹作甚,但既然人在眼前,怎么说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街坊,喊人搭手起来分外流畅。
“你不是最会爬了吗?”钱珠说,架着刘二流子从墙上下来,却不知不觉又发起了呆。
“你被勾魂了?”刘二流子奇怪道。
“刚才……不。”钱珠摇了摇头,刘二流子也不在乎,“生意做不做?”
“什么生意?”钱珠奇道,刚下墙头的刘二流子能从哪给他拉来生意?
刘二流子伸出右手,翻转,倒指向自己。“我,去狄府。”
他翻找自己的裤兜,翻出了弹弓石子火柴等等零碎,这才想起昨夜姐姐为让他学好,将他的铜钱洗劫了个干净。
“你去狄府做什么?”
“你知道我惯常走街串巷的,就好新鲜事。”刘二流子急道,“人狄府找过我要消息,我这不赶紧送过去?”
他留了个心眼,没说狄府要什么消息,免得钱珠抛下他去找狄府,却同样心急如焚:这么多人呢!要是谁反应过来向狄府通报,他这赏金可就没啦!
“有钱?”钱珠问。
刘二流子直点头,“你先送我过去……”他险些赌咒发誓,不料钱珠却爽快道了声“行”,感动得刘二流子猛拍胸膛,直呼好兄弟。
两人急匆匆赶往狄府,将将接过了赏银便听到狄府下人报来一条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狄府的小将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