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酒肆
一个灰扑扑短褐的老头儿冲另一个松江府的生人招手,于是裴信玉走了进去。
红垆高数尺,结实的酒瓮搁置于其中,其下的温火悠悠煨着,缥缈的酒香在垆内缠绵。酒碗碰撞声、摇骰嬉笑声,闲话家常声充斥其中,这家昏暗的酒垆竟似一方小世界般宁静。
“小友,有人寻你。”毛发稀疏到几乎盖不住头顶的灰褐老头开怀道,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在这昏暗酒垆里显得相当精神。“你别这么坦然地走街上。”
这老头儿竟是昨日与裴信玉一同拦住受惊马匹的乡下老头儿。
“昨日那场闹出的事儿。”裴信玉笑笑,“他们没找先生?”
“没,他们不实诚。”
灰褐老头儿的炯炯目光落在裴信玉眼角下,不由小声嘟囔:“你这痣,恁麻烦。”
他本不是说给裴信玉听,所以没在这嘈杂的酒垆提高声音,但裴信玉还是听见了。
裴信玉一笑,将手中的蝴蝶酥搁在桌上,用怀中素帕拭了拭眼角,那红痣便化在了帕里:“这下您可安心喝酒啦。”
老头儿瞪圆了眼睛,来回反复看裴信玉的眼角,无论如何只看见一片光洁如玉,不由愣了愣神,放声大笑。
“你这女娃子!你这女娃子!”他道,“我还担心你这女娃年轻哩,可真他娘的够劲!”
话一出口他便暗道一声糟糕,这女娃子看着便是斯斯文文的模样,可莫觉这话污糟了耳朵。
若论老头儿的脾气,他自是不会强耐脾性。然而面前这姑娘轻功高绝,更难得有一副慈悲心肠,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娃子,暗忖自己江湖前辈的身份,老头儿难免想迁就包容些许。
“来来小友,喝酒喝酒!”他招呼道,借势将刚刚那句话掩去,裴信玉面色如常地坐下。
老头儿话虽粗,但她看人却只看做事。正如老头见裴信玉见义勇为而心生好意,伸手招呼她进酒垆躲避一样,裴信玉同样看见老头压制惊马又提醒地好意,这才卸去脸上的红痣免去对方担心。
她倒了一碗酒捧给老头儿:“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我姓燕,你唤我燕老头儿便是。”燕老头摆摆手,让裴信玉自饮。“甭给我捧酒啦,你也尝尝味,这松江府的酒,香!”
裴信玉放下碗,为自己重斟半碗一饮而尽,面上便浮上两朵浅淡的桃花云:“委实好酒。”
她放下碗,见燕老头儿还想给她倒,指尖一挑便将这瓷碗抛起。燕老头儿眼前一亮,一时间狭小的桌面上蝴蝶翻飞并铁掌交错。又一瞬,二人不约而同地收手,任瓷碗安安生生地落在桌上。
裴信玉排出两枚铜子,燕老头儿亦然。两人合伙赔过店家的损失,没有人再去动那面上完好的瓷碗。
“是晚辈唐突。”裴信玉一笑,“不过晚辈一日只饮三两酒,不多饮。”
“酒这东西不喝便罢了,要喝自然要喝个彻底。”燕老头大为摇头,彻底没了刚见面时装出的那副斯文样:“只三两?无趣!”
以他的眼力,自是估出裴信玉方才那一倒便是三两,竟一次用尽了今日的份额。因此虽不赞成裴信玉的做法,他还是唤过小二给了佣金,让他去街外买些茶水来就点心。
裴信玉只笑,又拿那碗清酒赔礼。
她本没那么容易醉,只自下山任枭卫安定使一职后,她见多因酒醉误己,更甚因此失了性命之事,心下自然越发警醒。若非在一等一信任处,就算想开怀纵饮,三两足以。
这回燕老头儿没再推拒,接过碗一饮而尽。
“说来燕老当日也在现场,那时的情形有些古怪,您可曾觉出不对来?”
“那小郎摔得突然。”燕老头儿也不意外裴信玉看出问题,他点点头,又忽地摇了摇头,有些怅惘,“这事怕有些复杂,想来很可能不只一方在掺和。”
他捻了口蝴蝶酥进嘴,咂摸了一下滋味:“城西那家的蝴蝶酥?你这女娃当真会挑。”
“旁人送了我才知道。”裴信玉摇头推去这份不属于自己的赞誉:“不过是按图索骥而已。”
“这事我就从头说起好了。那狄小郎最初故意想让马受惊。”燕老头儿拍拍手上的碎屑,忽地看了裴信玉一眼:“那青布香囊可是你掷的?手劲不错。”
裴信玉一点就透,她抚了抚发丝,面上那温淡的笑意丝毫没变:“可是为了寻我?”
“这人不对劲。”燕老头儿点头道,“我看他那样,本是准备让另一匹马受惊,只还没来得及。”
裴信玉微微颔首,这也说明了为何薛红红的马安抚起来如此容易。只不知原先这狄小将军为何如此谋算。
“那您可看出他怎么跌下马来的?”裴信玉问,就茶水品了口蝴蝶酥,觉得味道尚可,又取了一份入口,细细咀嚼。
门口的热闹忽然高昂些许,裴信玉转过脸去,看见几片明艳的衙衣。燕老头儿自是也看着了,一时间糟心得连蝴蝶酥都吃不进去。
“你也瞧见了。这伙人没寻我,却在寻你,还有一包着黑色蝙蝠头巾的酱衣老妇。”燕老头儿哀声叹气,忽地说了一句石破惊天的话语:“我看到那酱衣老妇啦!”
“在哪?”裴信玉转头去寻,细细地打量昏暗酒垆里的人影。
“我是说那小郎君跌马的那会儿。”燕老头儿摆摆手,“当日的情形你也见着,我在墙角的摊子避着,见那老妇看见骑马的女娃,脸上竟闪过些许怀念,难免关注些许。”
“我后来疑心那‘马腿折了’也是她喊的,只当时忙乱,没多大注意——对了,那小郎的马鞍带被割断,应是飞刀一类的利器,马也受了伤,这才惊着。”
“她认识那薛家女?”裴信玉自语,已明白燕老头儿口中复杂的含义。
狄小将军不知在谋算什么,那薛红红虽是懵懂,身后却又立着一老妇。若是再加上狄府正寻找的白衣女,这情形就更为混乱了。
“狄府怕只是拿我做个筏子而已。”裴信玉道,“他们想找谁?一名女子……一名外地来的女子,怕是跟那老妇也有些关系。”
同样掺和了勒马一事却没被寻找的燕老头儿点头赞同这一猜测,有些懊恼:“若我去救那女娃就好了,他们也不会拿我做筏。现下你避过这阵风头便是。”
这事看着就水深,他是个老江湖,掺和起来怎么着也能比这个眼生的小姑娘自保容易。
“燕老心善,那受惊的是狄的马,您自以此为先,不过此事我却是避不得了。”裴信玉宛转浅笑,笑意中的那抹冷竟让燕老头儿有些心惊,“您不也是如此?”
“他们自闹他们的去,何苦惊扰百姓?”
燕老头儿本欲相劝,听闻此言只得闭口咽下,无奈摇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了。却不知小友师承与姓名?”
裴信玉一愣,已已很久没人问过她师承了。
“……清风楼,逍遥阁五代弟子,裴信玉。”她缓道,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便是为了不坠清风楼声名,她也得为百姓谋求一片安宁才是。
“不知燕老有何打算?”
------
尚且不知裴信玉那边的风波,陆小凤对如何打探金挑心却是别有一番打算。
若论红粉官司里的行家,除去青楼楚馆里的姑娘,还有谁敢称王?
“陆少侠问金挑心?”袅娜纤巧的女子吃吃笑道,恰名巧巧。巧巧引他去摸自己的摇摇欲坠的云发,些许浅淡的甜香仿若美梦般萦绕在他鼻尖上,“您看奴家可衬得上这首饰?”
“我只可惜我竟是个瞎子。”陆小凤握住她那作怪的手喟叹,他凑近前去向巧巧耳语一句,巧巧一甩手帕,柔柔地甩在她身上。
“早知你们这群冤家,没事是决想不起我的!”她懒懒道,打了个哈欠。“金饰可不归咱们管,你既已寻过金玉楼,自找妈妈去。”
她摘下头顶的挑心给陆小凤把玩,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一双杏眼满是柔情:“今晚你会过来吗?”
陆小凤没有回答,他将这件金饰在手上颠了颠,觉着重量不太对。又往背面一抹,竟摸出几行字迹,是金玉楼的标记。
“自然是空心的,不过图个好看罢了,妈妈可没那么大方。”巧巧掩口打了个哈欠,见陆小凤心思依然牵挂着那奇怪的挑心,胸脯一阵起伏。
她恨恨地锤了陆小凤一下,锤醒后毫不犹豫将人推出房门:“滚吧,我还要睡觉。”
被赶出花楼的陆小凤低头沉思,一回神便看见身侧的简秀才等人,正要笑言,却看见大汉身后的白楚,脸色顿时一变。
“你们怎么带着楚楚过来?”
此处烟花之所,鱼龙混杂,好人家的姑娘向来少往此处来,陆小凤的语调不禁带上一点质问。
简秀才苦笑还未回答,竟是白楚先开了口。
“陆大哥莫要怪他们,是我惹出来的祸。”白楚含羞忍愧,“我们被王老板赶出来了。我想着、我想着……这也算是一个去处。”
青楼楚馆虽是做皮肉生意,但有些客人胡闹过了夜禁,自然也提供夜宿的生意。更兼青楼楚馆背后往往有人支持,倒也不至于如平头百姓一般被狄府吓住,竟是一个难得的好去处。
至于价格昂贵云云,反而不是那么要紧了。
“其他人倒罢了,你一个姑娘家的……”陆小凤有些头疼,心下已在盘算此事当如何解决,白楚却又怯怯地开了口。
“那恶狼已经被吓跑了,我……我其实也有个去处。”白楚垂下头,手轻轻捻着自己的衣袖。
“我在松江府还有个本地朋友,往他家住上几日避过风头便是。狄府只搜外来人,各位大哥不用过于顾虑我。”
垂头的白楚偶而抬头看一眼身前的陆小凤。她眼圈红红的,脸蛋却比眼圈还要红。
“这倒也是个办法。”陆小凤一愣,回过神来便冲简秀才拱手,“只是……”
“毋须多言。”简秀才摆手,喊了左边的那个中年汉:“不过看这乱子,让余先生一同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