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伏虫山中（2）
漛尽笑双手浮动如舞蝶翩翩。
断崖底下慢慢飞起点点萤火，幽绿又似撒出淡金，密林深处，深渊崖壁，往夜色中飘出星火。
那些萤火却不寻常，叶归在好奇心驱使下伸出手接住一只，干瘪的尸体，只有尾部还在闪动辉芒。
摔手将萤虫丢得老远，叶归被九郎笑着握住往后拉了拉退了几步。
整个夜空亮如琉璃星河，九郎脸上淡淡疲惫，神官的事情让他劳累了，叶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抚了一下。
这时，天上落下几颗雨点，九郎伸手挡在叶归头顶，随即设了一道结界。
漛尽笑全身上下灵流如青藤疯长，他睁开眼，启口道：“大雨时行，腐草为萤。”
话音刚落，雨珠停在半空，那些萤虫的尸体慢慢飞入雨珠，瞬间都仿佛活了过来一样，四周的雨水都在震动。
漛尽笑缓缓飞到断崖上空，双手飞快地配合咒决在断崖深渊上方画出一个巨大的阵法，那些光点汇聚到阵法中，迅速归位，水入渠成。
只见他合起的双手翻压下去，光点下落，照得底下猩红一片。
叶归再次打开鬼眼，而这一次，他总算看清楚了结界里头藏着什么。
他通灵道：“结界里头全是仙骨和灵核，摆成了一个骷髅阵法，尽笑兄，当心！”
这话他传在新的通灵阵中，九郎也在，他神色一凛并未出手相助。
叶归也静观其变。
而漛尽笑道听到结界的阵法之后猛地召出了金色角蟾护法，由角蟾金身固阵，他举剑飞得更高了些。
通灵阵中，他提醒道：“叶兄，鬼尊大人，请闭眼。”
看来他是要抽出自己的仙骨打破结界了，叶归看向九郎，道：“能不能……”
九郎摇摇头，拉着叶归转身，道：“你不是都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吗？这次让他自己来，不然他的执念无法消除会变成堕神。”
原来九郎真的都知道，叶归平白生出一种无力感，旋即又觉得安心。
闭上眼，身后那一红一绿两道极光即将相撞。
漛尽笑抽出仙骨，举剑的手不住颤抖，鲜血从指尖流下去，他咬牙施法，一只脚尖踏在金色角蟾背上。
“狂风，骤雨，惊雷，闪电，血债血偿！”
“杀了他！”
一声巨响，叶归被强大的灵流冲击得晕眩，九郎护着他，轻松地站着回首望向半空中脸色苍白的漛尽笑。
他轻声道：“还不错。”
抬手将远处飞来的黑气收入掌心捏碎，九郎垂首道：“羽觞，没事了。”
叶归抬头，金绿色的微光仍有些刺眼，他伸手挡在眼前转身寻找漛尽笑。
“尽笑兄，你没事吧？”
声音回响，漛尽笑握住自己的仙骨，望着断崖边的两人，通灵道：“没事了，结界已经打开。”
只打开了一个缺口。
漛尽笑小心地将那一截仙骨接回去，骨肉重连疼得他冷汗直冒，但想到钱扶君那张猖狂的脸，他觉得这点痛也算不上什么。
只是……
他艰难地望着断崖上的人，低声道：“对不起，叶兄。”
落在叶归身边，漛尽笑脸上恢复正常，道：“我们可以下去了。”
叶归看他手在流血，急道：“先治伤。”
抓过他的手渡了一点点法力，叶归情急之下都忘了自己要杀人才能有法力，这种情况□□内的积蓄都没了。
出乎意料的是，九郎伸出了援手，他隔空在漛尽笑手臂上渡了片刻。
漛尽笑也是受宠若惊的样子，他似乎不敢相信鬼尊会给自己渡法力，连句谢谢都忘了说。
“呱……呱……”
这虚弱的两声叫的凄惨，九郎皱着眉也给角蟾渡了些法力。
叶归心里暗喜道：“九郎真是貌美心善。”
渡完法力漛尽笑还懵懵地就被带着跃下深渊，只不过三人同时闻到一股血腥味。
叶归稳稳落地，抬头却望见一弯血月挂在缺口上空。
九郎道：“结界是用神官的血骨结成，羽觞你要找的那几位应该早就死了。”
方才鬼眼里看到结界里的仙骨骷髅阵叶归心里已经不抱期待了，现在只能改变计划给十位神官收回尸首拿回去厚葬。
漛尽笑方才用了太多法力，他一时半会没法前行，三人正好在漆黑的坑洞里休整片刻。
也该通灵告知才疏此事进程，叶归二指抵在太阳穴，道：“才疏殿下，你在吗？”
才疏那头呲呲几声，断断续续地道：“在……鬼神，大人，你们，找到了，吗？”
难道是受结界影响？
叶归道：“听不太清，我们快找到了，只不过十位神官可能早就身陨。”
又是吵吵闹闹一阵，才疏道：“鬼神大人，您……钱扶君……玄火……不二……”
听得直皱眉，通灵忽然断了。
叶归忙道：“不好了，通灵打不开了。”
漛尽笑试了试，通灵道：“鬼尊大人，你能听到吗？”
九郎点点头，道：“你转过去。”
他这句是对着漛尽笑说的。
糊涂地转过转过身，漛尽笑心里正纳闷，耳边却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叶归被吻住了唇才反应过来，不是结界出了问题，而是自己法力用光了，九郎正在给自己补充。
狠狠地灌了十几口，叶归觉得太多了才推开九郎，费力地道：“好了……好了……”
九郎拿出手帕递给他，道：“擦一下。”
唇角晶莹剔透，耳根红成一片，叶归胡乱擦了擦，心虚地转身看着僵硬的漛尽笑。
他的后颈也红红一片，叶归这下子没法见人了，干咳了好几声才接着通灵。
才疏道：“怎么了？鬼神大人那边怎么突然断掉了？”
叶归看着正在漫不经心叠手帕的九郎。
他别过头去，道：“出了点意外，现在没事了，才疏殿下你要说什么？”
才疏道：“不二殿下的玄火被盗，初步判断应该是扶君殿下，请鬼神大人务必小心。”
这是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了，竟然盗了玄火，莫非，钱扶君是想把杀害神官的罪名推给自己，然后再用玄火降下天罚，这样死无对证，他便能全身而退。
天劫都能随便换的人，这样的罪恶肯定会不惜代价掩盖。
不能再等了，叶归决定先通报此事。
换到上天界最大的通灵阵之中，叶归朗声，一字一句地道：“诸位大人，在下叶归，我在苗疆伏虫山中寻到了十位上神的尸骨，若是有人离得近，还请移步过来帮帮忙。”
通灵阵中被这个消息炸开，神官们纷纷奔走相告，还需一些时间才会有人请命。
才疏没想到叶归会自爆，他急忙通灵道：“鬼神大人，扶君殿下耳目众多，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为何提前通报？”
他不解这算正常，太死板了当然不能明白叶归这样不按常理做事的人。
叶归解释道：“既然他都已经来了，那就是才疏殿下的万事殿出了叛徒才会泄露消息，来就来，还偷了玄火，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才疏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从未和谁说过那十位神官的事情。
他眼下有得忙了。
断了通灵，叶归和漛尽笑对视一眼，两人都在认真听大通灵阵中神官们的话。
“怎么一下子死了十个神官？”
“不好了！听说玄火被偷了，天罚那样恐怖的东西怎么能被偷呢？”
“鬼神大人，我们就在附近！”
太好了，抓几个见证人就能断了钱扶君的后路，这一次定要他满盘皆输。
叶归在通灵阵中丢下具体位置便站起身来。
他对着九郎道：“天界已经乱了，钱扶君应该也快到了，我们动手吧。”
九郎道：“让我来。”
当然不行，叶归摇头道：“九郎还有鬼都，这件事你不能沾手，听我的，别动手。”
怕他一动手便说不清楚，更怕钱扶君把这一切赖给九郎，神鬼两界表面上相安无事了几百年，不能因为钱扶君这样的凶神又重新挑起波澜。
九郎却目光如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漛尽笑一眼。
三人凭借九郎的掌心焰往前走，一炷香之后便走到了死路，应该又是一道结界。
这回九郎直接挥掌震碎了挡在三人面前的屏障，“哗哗哗”的无数碎块落下，眼前的山洞中一共十具尸体被铁链吊挂在岩壁上。
叶归忽然想起断崖底下那团黑气：“外头是不是有一只极恶？它去通风报信怎么办？”
九郎道：“我已妥善解决，羽觞不必担心。”
安心了，叶归回头瞧着十具尸体，通灵道：“才疏殿下，神官们的遗体都在伏虫山中。”
才疏道：“好，我立刻禀告天尊，不二殿下已经率领武官下界缉拿钱扶君，鬼神大人务必守住神官遗体。”
叶归道：“好。”
退出通灵，叶归见漛尽笑脸色苍白，上前道：“尽笑兄，不二已经带人赶来，钱扶君这次再也逃不掉了。”
闻言，漛尽笑仍然神色凝重，他有许多话想说，张了张嘴，怔怔地看着叶归。
正在这时，一声冷笑响起。
“我完了，你们也得跟着陪葬。”
九郎立刻转身挡在叶归面前，怒道：“出来！”
漛尽笑握紧剑柄，喝道：“钱扶君，出来受死！”
钱扶君冷哼一声后便不再说话。
下一刻，吊在岩壁上的十具尸体却悚然齐声尖叫，铁沉重地拍打拍打在石壁上，再多片刻恐要挣脱束缚。
九郎目光一凛，道：“是极恶。”
十位神官都被炼化成了极恶，叶归愕然道：“可恶，竟然以神做恶。”
转瞬间，那十只极恶已经纷纷挣脱锁链张牙舞爪地朝几人扑过来。
打斗之间，叶归猛然发现这十只极恶并不惧怕九郎。
漛尽笑举剑斩杀，剑光一凛，银粼震波，法场大开，十只极恶斗然睁开血红双眼尖声厉叫。
叶归也召出鬼剑，还不忘回首嘱咐：“九郎，你别出手，不然就该说不清了。”
九郎收回掌，道：“你去吧。”
回首提剑一分为二，符纸狂乱飞舞，叶归凌空而起，直面迎上三只极恶。
剑光飞流转成星火，叶归蹙眉控剑，黑发扬起，极恶犹如恶鬼出闸，指爪尖厉直逼面门，电光火石之间鬼剑斗得铮铮作响。
底下漛尽笑不敌极恶，猝然一口鲜血，他手掌中似有火光攒动，不过一瞬又灭了，金蟾护体，他怒喝几声，两只极恶便应声爆体。
叶归见状立刻飞高，将其余极恶引上洞顶，厉声一喝：“想不开，杀！”
金光乍现，数道黄符中蓦地飞起一张红符。
叶归惊道：“妖佛……”
白猪寺的浮沉大师给的，想不到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
底下九郎负手蹙眉看着。
忽然，崖壁顶空一个巨大的黑影，似巨虫爬行，剩下八只极恶霎时间吐出团团黑气，浓稠雾气顷刻间弥漫整个坑洞。
九郎道：“羽觞，是迷瘴！”
看来钱扶君是想将几人困死在洞中，叶归内心嗤笑道：“雕虫小技。”
身有万鬼，百毒不侵，叶归可从来不怕什么迷瘴，不过将计就计，正好让钱扶君放松警惕显出原形。
叶归扶住额头，通灵道：“九郎，尽笑兄，都配合一下，假装我们都中了迷瘴好引他出来。”
说完他身先士卒握住那张红符落下。
九郎飞身扶住他后也一同倒地。
只剩漛尽笑呆了一呆才佯装呕吐“砰”的一声倚倒在岩壁边。
洞府内静了半晌，顶上的黑雾中才缓缓降下一个人影。
正是财神——钱扶君。
他眯着眼望了望倒地的三人，得意的扬了扬眉，嗤笑道：“跟我作对，都得死。”
捡起叶归掉落的鬼剑，他弹了一下，剑声清亮，他道：“哼，倒是把宝剑，穷了三百年都没把剑给当了……傻子。”
叶归闭着眼，心道：“我到底哪里得罪过你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钱扶君冷笑了几声后便转头看着互相依偎倒地的两人。
他呸了一声，怒道：“狗屁修罗！妈的居然敢打我，这辈子就没人敢打我，斗不过你我就让你的小情人万世穷困潦倒……”
叶归：“……”
九郎：“……”
心眼真的很小，钱扶君这个财神名不副实，叶归听得都快忍不住张口骂了。
钱扶君丢开鬼剑，将他自己的铜钱宝剑召出，对着叶归道：“你个狗屁卖鬼师！老子派了几百个人去考，竟然被你这等无名之辈抢了个便宜，你说你吧，考上就考上了，好好把鬼尸卖给老子不就得了，他娘的，没想到你这么没用，三百年！一只鬼都诓不了……”
他这语气颇为奇怪，像个老父亲责骂不争气的儿孙。
叶归心里怪怪的，钱扶君的口气和贪财鬼有的一比。
骂着骂着，钱扶君忽然起身道：“哎……对不住了，狗屁修罗，狗屁卖鬼师，我今日便送你们一起去见阎王爷。”
话刚说完，铜钱剑猛地倏起，骤然刺下。
叶归睁开眼将红符一甩，身后的九郎搂住他往后翻了一圈。
钱扶君当即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他惊愕地望着两人：“你你……你们！”
九郎扶着叶归起身，缓缓地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狗屁财神。”
头一次听九郎骂脏字，连骂人都如此有涵养。
叶归忍不住笑了笑，挑眉道：“对不住了，狗屁财神，恐怕今日要去见阎王的人是你了。”
钱扶君眉目双飞，骇然道：“不能杀我！我是财神！你个狗屁鬼神！你们两个狼狈为奸，别过来！”
九郎抬手就要杀了他，叶归忙抓住他的手想着该怎么收拾他，三人对峙着，但谁都没发现浓雾的崖壁后起身的漛尽笑。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钱扶君身后，翻手，玄火燃起。
洞中火光冲天，叶归才看到黑雾中缓缓出现的人影。
“尽笑兄……”
漛尽笑颤抖着靠近钱扶君，他声色俱厉，森然道：“钱扶君，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钱扶君瞳孔骤聚，怕是已经看到了崖壁上蹿动的火焰，明白自己逃不过这一劫。
面对常年打压的漛尽笑，钱扶君不屑地咬牙切齿骂道：“废物！你这个废物！你敢！你敢动我我便要你死无全尸！”
话虽狠毒，但漛尽笑比他更毒，似笑非笑地道：“好一个死无全尸，那你记得将我的骨血一并嚼烂了吞下去，因为我这两百多年来，每一日，每一刻，都想将你生吞活剥。”
叶归觉得漛尽笑这幅模样活像索命的厉鬼。
他盯着钱扶君，说话时恨不得张口将他咬死才过瘾，玄火也在他掌中烧得越来越旺。
玄火里头似有人影，钱扶君被吓得脑子一片空白，怒道：“你凭什么恨我？！凭什么对我降下天罚？！你敢！”
真是作孽太多，都不觉得对别人感到有什么冒犯之处。
漛尽笑站到他面前，冷声道：“我这不是就敢了吗？我凭什么？我当然是为了我爹娘！自从我飞升之后他们百病缠身，你敢说不是你做的吗？！那日请我赴宴将我灌醉，害得我赶回家时我爹娘的尸体都烂了！凭什么？！你说我凭什么……”
说话的时候他牙齿咬得快碎了，手中玄火逼近烫得钱扶君不住嚎叫。
叶归只知道因钱扶君从中作梗导致漛尽笑没能见到他爹娘的最后一面，可是如今听来，他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些不知该有多难熬。
但做恶的人却不记得。
玄火跟着漛尽笑的情绪冷静下来，钱扶君却突然哈哈大笑道：“你自己没用，与我何干？你个废物！爹娘死了也活该！哈哈哈哈哈哈……”
对他，漛尽笑已然无言，脸色冰寒至极，玄火重新一点点逼近，钱扶君半个身子都被烧得皮肉外翻，终于他极度恐惧之下瞪着双眼看向叶归。
“救我！你们要看着他杀人吗？！救我啊！！！”
闻言，叶归不自觉地往前一动，九郎却拉住了他，道：“羽觞，我答应你没动手，现在你也别插手。”
漛尽笑已经不敢回头看叶归，只是冷冷地看着钱扶君惊恐万状的模样。
玄火又在烧了，零星的火点会钻进钱扶君身上的每一寸，然后，从五脏六腑开始，烧得他肠穿肚烂……
漛尽笑麻木的盯着看，从钱扶君的四肢、头颅、肠子……
烧到几乎没有什么了，他才在通灵阵中留下一句话。
“叶兄，你是我计划里唯一的变数。
可他不能放弃也放弃不了，钱扶君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久了成心结，为神也生出了无尽怨念。
一点点疯长，怨毒肆虐，叶归来得太晚，他带来的光还是被盘绕在漛尽笑心底的怨念吞噬。
漛尽笑手握最后一丝玄火，像是根本听不见回荡在坑洞内的惨叫声，他眼睛都不眨地将那最后一丝火从送进钱扶君的心脏。
霎时间钱扶君被烧得面目狰狞，铜钱剑也被烧成了一撮灰烬。
叶归眼睁睁看着漛尽笑转身。
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道:“可惜了，我和叶兄相遇太晚，我早已恨深深，太难断。”
没有出手干预，叶归没想过漛尽笑会偷了玄火做到这一步。
叶归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才发现面对别人的怨毒得报，作为旁观者的自己不该发表任何意见。
玄火中的钱扶君已经被烧得只剩几根仙骨。
漛尽笑唇轻颤，但他不想失了态，垂首不敢去看，道:“叶兄，你始终一颗真心待我，够了……这些年我从未有过朋友，我想大概是我走错了，我和你走的路不相同，就此别过，祝你同鬼尊大人万世相守。”
说罢，他疾步走回崖壁边，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地上只留下未烧干净的钱扶君和一个小小的不知何时画好的日行一善阵法。
叶归知道此间一别便是漛尽笑给自己的交代。
他怔了良久，九郎默默上前。
他道:“羽觞，我们回家吧。”
话音未落，洞顶却传来几声轰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