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女鬼撞门（下）
白马寺遍地都是，但是白猪寺难得一见。
九郎道：“此庙许愿甚灵，所以村民自发修庙，名字也是他们决定的。”
叶归抬头看着被大树遮住一半的寺庙匾额，念道：“山下的白猪村，难道这村里家家户户不是屠夫就是养猪户？”
九郎道：“猜对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叶归只能感叹深山老林中竟然还藏着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寺庙，也不知道供的是哪路神仙。
上山，青石阶近乎天生地长之物，石缝中的杂草有被信徒践踏过的痕迹，光秃秃的，四周郁郁葱葱的林木清除了杂念，行走其中竟不自觉让人心平气和。
拾级而上，走到寺庙门前，叶归发现庙周围出奇的清净，淡淡的檀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那块红底金子的匾额才完全暴露出来。
白猪寺庙，不知道里面的和尚长什么样子，叶归和九郎进入庙里，更奇的是神台上空空如也。
叶归眉头动了动，道：“有意思。”
不信神，难怪寺庙的名字取得那般随意。
这时，后堂传来几声吵闹。
“我要下山去养猪！师傅你放开我……你别跪下啊……使不得啊！这是要折我寿啊！”
“为师求你了，别走……不是说好一起当和尚的吗？！”
这…………
叶归觉得这趟恐怕白来了，寺庙里头的和尚听着也不是什么正二八经的和尚。
那有和尚喊着要下山养猪的。
布帘被掀开，一个光头和尚背对着推开苦苦哀求他的老和尚，转头突然就被眼前两位翩翩公子吓了一跳。
短暂愣神后摸了把锃亮的脑袋，青年和尚换了张与世无争的脸，双手合十，道：“请问二位施主所为何事？”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的吵闹没发生过，叶归都看呆了。
老和尚见有香客，扶着青年和尚站起身也向二人行了一礼，清清嗓子，道：“贫僧浮沉，这是在下徒弟，了然。”
这两个和尚变脸之快叫人猝不及防。
九郎看了眼老和尚，道：“浮沉大师，近日在下的爱妻被一女鬼烦扰，还请大师做法超度亡灵。”
心里反复“爱妻”二字，叶归的脸立刻涨得生出两朵红晕。
浮沉打量了来人几眼，对着叶归道：“这位施主看着像修士，不知女鬼可有随身带来？”
了然似乎是刚剃度出家，听到这话，惧道：“女鬼？！随身带来？！”
浮沉拉住他的手臂往后堂推搡：“去后院喂猪去，你片刻来学学。”
打发走了然，浮沉向两人鞠了一躬，道：“请随我来。”
后堂有间禅院，在后头就能听到了然“喏喏喏”喂猪的声音，院中清水常青树略带禅意，院后牲畜小和尚一心还俗。
三人进入一间屋子，叶归四下瞧了瞧，心道：“老和尚有些本事。”
除妖驱邪的符咒刻满了整个屋子，不仔细瞧只以为是间普通屋子，但若是邪物鬼怪进入这禅院便同入了法场。
叶归看向九郎，他脸色如常，也不知有没有受到影响。
浮沉本意就是扮猪吃老虎，他想看看两人是不是邪物鬼怪，眼见法场不起作用他才安心。
叶归想赶紧解决好女鬼带九郎离开，拿出极乐罐，沉声道：“有劳大师了。”
白衣女鬼被放出立刻受到法场影响，叶归想将她扶起，但浮沉却伸手拦住。
他道：“怨念很深啊……”
这老和尚果然有些本事，叶归也道：“对，所以有些麻烦。”
浮沉道：“你们退到一边，我来会会她。”
叶归和九郎站到角落，女的披头散发的悬空而起，一张什么都没有的脸发狂地颤抖，窗棂被怨气拍得咔咔作响。
浮沉不慌不忙盘腿坐下，他嘴唇快速念咒，霎时间屋子里声如追凶，女鬼捂着脑袋在房中撞来撞去。
叶归转身将九郎耳朵捂住，通灵道：“九郎，你没事吧？”
九郎眼带柔光，嘴角扬起，摇了摇头。
“砰砰”两声，门外的了然拍窗喊道：“师傅！你动静小点儿，吓到猪了！”
闻言，叶归和九郎憋不住笑成一团，浮沉念咒也戛然而止。
女鬼倒在不住地发抖发抖，但她却没有显出想要攻击几人的意思，浮沉皱眉苦思。
半晌，浮沉起身道：“二位，这女鬼虽有怨念却不会害人，在下也无能为力，她的怨念也无法超度，还请二位另请高明。”
没想到女鬼这么麻烦，叶归将她收回极乐罐里，道：“多谢大师。”
转身正打算离开，浮沉却道：“二位留步。”
心里一惊，叶归以为他看出什么来了，但浮沉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张朱红色的符咒递到九郎手中。
“令夫人若是再受侵扰可将此符放到枕头下以除邪物。”
九郎颔首道：“多谢大师。”
叶归有些脸红，偷偷笑了笑将九郎拉出这间用作法场的屋子。
浮沉也出来带上了门，道：“恕在下直言，这女鬼恐怕积累了几百年的怨念，这位施主随身带着短则伤身，长则害命，还是早些寻到高人将她度化为好。”
劝诫当然有理，但叶归是鬼神，女鬼自己带着对别人才好，不然也不会有人费尽心思将她送到面前。
不过既然来了叶归想多问几句：“大师可否指点一二，实不相瞒，这鬼的确厉害，但她却无害人心思，我却不明白她的怨念是为何如此之深。”
浮沉略一沉吟，道：“女子有如此怨念的并不多见，一般不外乎嫉妒和为情所困，但还有一种情况下女子也会长怨百年。”
九郎神色一凛，道：“鬼胎。”
浮沉点头，道：“不错，女子为母则刚，但若失去骨肉便能生出不灭怨气，这女鬼很有可能生前有孕。”
叶归却不认为这么简单，只道：“明白了，多谢大师。”
离开前那青年和尚收拾了包袱也想下山，但他双手还没合十就被浮沉一把抱住大腿。
他们师徒二人又接着吵闹，叶归和默契地站在站在一旁看热闹。
了然梗着脖子想往外走，边走边道：“师傅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是这块料！你放手吧！”
浮沉不肯撒手，几乎快将了然的裤子扯下来：“不行不行！说好了一起做和尚，少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数！大丈夫言出必行！”
了然一手扯住裤腰，一手抓紧寺庙大门，回首吼道：“我要还俗！”
浮沉苦口婆心道：“这地方也很俗气了，你跑什么？！留下吧！”
了然见他油盐不进转而将目光投向外头的两位公子：“救命啊！二位救救我吧，我不想做和尚了！”
叶归爱管闲事，但是他这回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做和尚哪里不好？”
浮沉也道：“你走了后院的猪谁来管啊？！”
叶归倒不是这个意思，他见了然犹犹豫豫的，又问道：“了然师傅难道是动了娶妻生子的念头？”
了然摇摇头，扯紧裤腰，不假思索道：“我没那些俗气的心思，我太累了只想一心救死，但师傅不准我死。”
叶归：“？？？？？”
九郎猛然醒悟道：“你是谁？”
了然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忙捂住嘴低头看向浮沉。
叶归纳闷儿道：“九郎，什么意思？”
浮沉怕他说出口，忙抢道：“别！求大人别说出来，我们也不曾做恶，还请放过我们师徒二人。”
九郎不接话，向着叶归道：“我们回家吧。”
叶归不明不白地跟着九郎下山，后头的了然和浮沉也不再吵闹。
行了一段路，九郎才道：“羽觞可有察觉那两个和尚有什么不对之处？”
叶归回想了一下，道：“他们的确古怪，那寺庙也很奇怪，处处都不太对，而且……老和尚似乎有些厉害，但他又隐居深山老林，难道……”
九郎点点头，道：“没错，他是妖佛。”
“…………”
叶归叹道：“啊——”
竟然还能遇到这种传说中的东西，忽然又想到那空荡荡的神台，叶归脚下一滞：“难怪没有神像，原来他们拜自己就好了。”
妖佛传闻是由上千虔诚信徒所催生，无恶心，绝不做恶事只是基本条件，一只妖化成佛需要参破红尘，至少历经三生三世劫难。
九郎道：“我本来只是怀疑，没想到浮沉着急便脱口而出，他的禅院的确是个厉害的法场，但了然的修为却不够化为妖佛，而且他似乎动了凡心。”
叶归道：“什么凡心？他不是对娶妻生子没有兴趣么？”
九郎笑道：“了然似乎真的只想养猪。”
“……”这可真是好大一颗凡心啊，叶归忍俊不禁：“后院不是有猪么？哈哈哈哈……”
九郎也笑出声，拉住叶归的手，道：“也许他只是想去人间看看吧，养猪只是借口，浮沉想让他参禅悟道也是怕他丢了现在的一切。”
都是猜测罢了，浮沉和了然如何修炼都无关他人，只要不做恶就好。
拿出怀里的符纸，叶归道：“这个有用吗？”
九郎点头道：“妖佛法力无边，羽觞留着，日后说不定会有什么大用处。”
二人一路回到鬼都，九郎去纵乐城照例巡查一番，叶归则是赶去鬼人居处排队等葵花糕点铺子开门。
来晚了，糕点只剩下带苦味的青稞香草团，但是来都来了叶归决定先排队，反正尝尝新口味也好。
“小郎君，你又来啦。”
是个长相清秀的男鬼，叶归道：“是啊，来给哥哥买糕点。”
那男鬼也应该是太闲了，手揣在袖子里，自顾自地和叶归搭话：“给我们鬼尊大人买的啊？小郎君有心了。”
叶归抱着手道：“哥哥喜欢，我反正无事可做，阁下不尝尝味道吗？这家糕点很不错的。”
那老鬼打个哈欠，道：“我就是这家铺子的伙计，平时吃太多了，小郎君你自己排吧。”
真让人羡慕，叶归往前走了走，忽然想到浮沉说的话。
他忙叫住那男鬼，问道：“请问鬼都可有医馆？”
男鬼哈切连天，揉揉眼，道：“好像有，在后边那条街上有个老婆娘开的医馆。”
正好，片刻带女鬼去瞧瞧。
买完糕点，叶归用鬼气付完钱便去寻医馆，果真让他找到一家招牌写着“救你命”的药店。
里头有个老妇人，见叶归进店，问道：“哪里痛？”
叶归摆摆手，道：“不是我，是这个。”
放出白衣女鬼，叶归道：“麻烦婆婆帮我看看她是否有过身孕。”
老妇人双手将女鬼掰正，将一头乱发掀开，又在她脸上摸了摸，道：“行，鬼气两桶，不议价。”
有些贵，叶归道：“不能便宜点儿吗？我是你们鬼尊大人的弟弟。”
老妇人冷眼看着他，道：“你又不是鬼尊大人，概不议价。”
没商量的余地，叶归乖乖付钱，然后便在帘子后等待，不得不说这白衣女鬼也是奇怪，几百年的怨念似乎只针对她的仇人，敢爱敢恨，但是很符合她欢场女子的性格。
不错，上回花姬将女鬼衣裳脱下查看，叶归记得女鬼背有梅花。
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不可能在身上纹花，通常只有勾阑女子会带有此类标记，而叶归曾经做过花魁，虽然过了几百年了，但是他记得每个勾阑女子身上都会刺字纹画。
而纹的最多的便是她们原本的名字，花的图案只有各楼的花魁才有资格纹上身，但花魁毕竟是欢场女子，说到底只是商品，一般很难有孕。
白衣女鬼若是真的如同浮沉所言生前有孕那便是遭人抛弃不说，还有可能是一尸两命。
待老妇人查看，叶归正襟危坐将整件事情又仔细回想了一遍。
忽然，帘子里头的老妇人惨叫一声。
叶归起身道：“婆婆，怎么了？”
老妇人掀开帘子，一双手正在冒烟，叶归看到女鬼还躺在里头的榻上。
他扯过一块白布将老妇人的手包住：“这是咒术，是她身上的吗？”
老妇人打开一旁的药柜，皱着眉道：“先给我涂药，你怎么不早说她是被神官下了咒的。”
坐下帮老妇人涂药，叶归愧疚道：“真是对不起，婆婆你这手会不会烂掉？”
老妇人摇摇头，道：“都是鬼了还怕什么，不过里头那个你自己带走，婆婆我只能告诉你她没生过孩子。”
叶归将绷带打个结，脱口道：“那就奇怪了，难道她是为情所困？还是和神官在一起过？”
忽然联想到《我和天尊二三事》……
老妇人道：“若是神官早就杀得她魂飞魄散了，我只是说她没生过孩子，又不是说她没怀过孩子。”
叶归不解，又道：“神官的孩子？”
老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她肚子上有咒术，我想剖开她小腹看看，但手刚放上去就被咒术烫伤，说不定是她的孩子是被人活活挖了出来。”
听得背后一寒，叶归道：“多谢婆婆。”
拿出一锭碎银子作为补偿，叶归收回女鬼出了阴山。
在鬼神庙中等待咟迟下界，叶归越想越不对，不昼山之行的几人里头自己和九郎排除，漛尽笑和宝不二是突然从天而降，剩下的人也没有可能。
还是说几百年前的无名又发疯把女鬼挖出来了？还是千离颜那个蠢货丢给自己的……
“鬼神大人，这么急……啊！”
咟迟又被无脸的女鬼吓了一跳，她边顺气边贴着墙根走进来。
叶归道：“食神大人，我可能要麻烦你了。”
咟迟听他把话说完后叫苦连天：“可是我害怕啊，她万一跳起来咬我怎么办？”
那倒是个问题，毕竟这女鬼肚子上的咒术和神官脱不了干系，难说她不会突然暴起伤人。
叶归右手一抖，恍然大悟道：“我让花……缘归上神出来陪你，如何？”
咟迟想了想，道：“行，你让姐姐出来陪我吧。”
花姬十足的暴脾气，风风火火的，一出来便拉着女鬼踹开房门进去了，“哐当”一声门都要裂了，叶归嘴角抽了抽。
等她们将咒术弄清楚，叶归抬头一看正好是月圆之夜，低头问道：“今晚是谁出身？”
众鬼在通灵阵中嘀嘀咕咕半天，他们也不知道轮到谁了，反正出来过的就不能再出身，叶归也无所谓了。
趴桌上试着通灵，天黑了估计九郎还在忙。
“羽觞，你在哪里？”
坐直了，叶归回道：“鬼神庙，今晚我迟些回来，女鬼的事情我请了食神大人下界来帮忙。”
九郎道：“好，我也有事要忙，羽觞回去先就寝不必等我。”
没想到耽搁了半天就压了一堆事，叶归道：“好，九郎你忙吧。”
大半个时辰过去，卧房一道血光忽明，叶归看着咟迟和花姬出来，那女鬼则是慢吞吞的跟在后头。
咟迟手中有张带血的符咒，她捏着鼻子，道：“鬼神大人，取出来了。”
接过符纸，叶归手往下一沉。
符纸很重。
叶归警觉道：“容器！”
咟迟点点头，道：“对，里头集满了怨念，又重又臭。”
收了花姬和女鬼，叶归施法将符纸上的血污除去。
咟迟道：“这符纸上的咒我从未见过，符纸和咒都不是天界的东西，人间也有许多擅长邪门歪道的人，我觉得这女鬼想申冤太难了。”
叶归盯着符纸上的咒，摇头道：“不对，若是她的仇人已死就不该存有怨念，而且在你们之前我带她去过医馆，她腹部有神官下的咒，里面的符纸可能是人为，但皮上的是神为。”
咟迟若有所思：“的确，她的腹部有层皮，施法化去后肚子上有条长长的疤痕。”
那就对了，白衣女鬼的孩子应该是被人活生生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