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待卿归
不昼山众鬼官一个月没见过阎王，乱成了八宝粥。
才疏在通灵阵中道：“鬼神大人，有一事烦请您帮忙，近日阎王突然断了通灵，经众位仙僚一致推举，还望鬼神大人能去不昼山代劳阎王之位。”
叶归想假装没听到通灵。
才疏没听到回应咳嗽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
叶归怀里抱着一个小家伙，歪歪扭扭写了一满张符咒一样的字，让人紧紧地闭了闭眼，这字真是像本来就丑还不幸被乱棍打死的怪物。
通灵阵里才疏重复了三四遍，叶归心说我不听，不听，不听不听不听。
最后才疏也不再坚持，但他做事情非常严谨，没有传达到就固执地等在通灵阵里，叶归甚至能听见他和体内其他鬼在闲聊。
贪财鬼问道：“嘿，你们天界俸禄怎么算的啊？”
才疏沉吟片刻，道：“无可奉告。”
调皮鬼道：“哥哥，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才疏的睫毛微颤，道：“无欲无求。”
贪吃鬼道：“你能给我倒腾点仙果么？”
才疏的脸皱了起来：“无能为力。”
几只鬼齐声道：“切！三无神官。”
叶归心说好笑却只能忍住，一笔一划抓着叶宁的小手，但他力道用得不对，始终不得要领，练了一上午都没什么进展。
通灵阵里才疏有什么事情终于不再坚持，叶归松了口气将叶宁放下地。
他拉住小家伙，道：“哥哥怎么说的？”
叶宁翘着嘴给叶归行了一礼，双手叠放抵在额头，弯腰到和桌子腿齐平。
总算是学会了，叶归摸摸他的头，道：“等花爷爷来接你，哥哥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傍晚再来写一张。”
叶宁翘起来的嘴彻底放不下来了，他一扭头哼哼唧唧地跑出门。
这几日祈福的人突然变多，叶归听完整理了一番，大概是这样的：风河谷的桃花树下有只疯鬼，在桃树下已经几百年了，一直没说过话也未曾害过人，但是这几日突然哭闹不止，扰得村民睡不着觉。
春分时节村里忙得很，这鬼啼啼的让大让大家睡不着，第二天起不来可要耽误了春耕。
对风河谷的几十户人家来说这可是头等大事，给那鬼送了各种东西都不行，直到有人壮着胆子拿从鬼神庙求的黄符丢过去竟然让他安静了一天，所以这几日叶归接到了好些祈愿。
打开通灵，叶归清清嗓子，问道：“九郎，你今日有什么事要做么？”
九郎道：“怎么？羽觞想见我？”
叶归点点头，道：“我这几日接连收到祈愿，今日打算去抓鬼，九郎想和我一起吗？”
没有回应。
通灵断了，旋即九郎出现在院中：“非常乐意。”
叶归起身关好门，转身九郎已经伸出手。
走上前，叶归伸出手找摸了摸九郎的胸口，心里暗想：“还在跳，真好。”
九郎被他突然碰触，心和神都在飘摇。
抓住叶归的手，九郎微笑道：“羽觞不知道么，鬼得一人心便能绝世，你已经让我成为了万世无一的鬼尊。”
知道啊，但叶归害怕，怕九郎忽然又变得冰凉。
他挠挠耳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就是每日都想确认一下。”
九郎眼眸微动，道：“好。”
叶归一呆，道：“啊？”
九郎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过叶归温润的脸庞，盈盈笑道：“说好了，我每日都会过来让羽觞确认。”
不知道是九郎说话太过温柔还是其他，叶归低着头呼吸急促，道：“……嗯，好。”
放松了手，九郎道：“走吧，抓鬼去。”
被带出鬼神庙，叶归一直低头看路，成群结队的蚂蚁在路上连成一条虚虚的黑线，小心跨过去，没多久便到了风河谷。
…………
哭闹声断断续续，声音听起来是个男子，叶归听了几声心下觉得这件事应该简单。
四处看了看，梯田层层叠叠，正在耕作的村民歇在田野山间，坐落在山清水秀里的村子还稀稀拉拉飘出炊烟，深深呼吸吐纳了几口清新空气，叶归赞叹这地方当真是美极了。
同九郎放开手，叶归手心出了细细的汗：“九郎，你在这里等我。”
“哎，年轻人，你是来作甚的？”
一位牵牛的大伯从身后过来打断了两人接下去的话，但听大伯这么说叶归立即明白了九郎隐了身。
他微微颔首，道：“我是鬼神庙派来的，我家鬼神大人听说此地受小鬼侵扰特命我来处置。”
那大伯听话便咧嘴笑了起来，道：“不用处置，我们只是想让他别哭了。”
这么奇怪？
几百岁了，叶归还没见过对鬼这么宽松的，不免好奇：“为何不用处置？难道还要让那小鬼继续留在村子里吗？”
大伯拍拍水牛眼前的小飞虫，道：“那鬼啊生得乖巧可爱，吃穿也讲究，死在我们这里也是遭了罪，几百年了从我高祖爷爷那辈他就在了，大家伙喜欢他得很，这位仙人你可别伤他。”
好吧……
叶归笑着点点头，再次确认道：“只需让他安静下来便好？是么？”
大伯道：“哎……对啊，仙人劝劝他吧。”
此行的目的变得奇怪了些，叶归望那大伯牵牛走向底下的稻田中，又仰头往拐弯的路口看了看，那正是哭声传来的方向。
九郎道：“我陪你去看看。”
轻轻握住手，叶归忙抽出来擦擦了汗：“我有些热，手就……”
明白自己太过心急，九郎将手负在身后，面上带着歉意地道：“是我唐突了。”
一点点，九郎只是唐突了一点点而已。
叶归放松下来和九郎并肩往哭声处去，但转了个弯，山的另一面却像变了番天地般，山谷翠绿流珠，太阳照在这一面，时辰还尚早，露水被光啃咬打磨得晶莹剔透。
想到什么，叶归立刻伸出手挡在九郎额头，急道：“快把伞拿出来，九郎别晒到。”
他着急的蹙额还垫脚的样子恍若隔世，九郎抓住叶归的手腕，淡声道：“真傻，我得了羽觞你的心已再不用惧怕什么。”
叶归脚后跟落在地上，手拍了拍自己的心，那些鬼被阳光照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实在阴魂不散。
平静后他才道：“吓死我了，九郎不怕了，我却还不能习惯。”
九郎拿出伞举在头顶，道：“慢慢来，羽觞与我还要白头偕老，有的是时间。”
真是不能再九郎身边多待，片刻这心就要烧了起来，叶归哑然摸摸脸颊，好在那石头已经被拔出，不然现在地上应该躺着个满脸通红的家伙。
不远处有个雅致的凉亭，后头一大棵迎春的火树，片片红叶飘落，沾染了朝露，落得沉重。
叶归转身道：“九郎，你就在此处歇息，我……你在我身边我总是心慌意乱的，让我自己去看看好不好？”
九郎微微点头，收了伞，道：“你去吧，这鬼若是不听话你唤我了我再过去。”
叶归觉得自己这样做会让九郎伤心，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若是自己被九郎这般对待心里肯定不好受。
“九郎。”
叶归不知怎么想到的，双脚一蹦，捧着九郎的脸闭着眼猛地亲了上去。
不论是亲人的还是被亲的都没有准备，九郎还没反应过来，叶归便“啊啊啊！！”叫着捂着脸飞了出去。
九郎：“……”
笨笨地亲上来又傻傻地逃走，九郎摸了摸嘴唇，被磕破了。
逃出去的叶归一阵乱飞，捂着脸在空中转圈圈，险些活活把他自己给转晕。
贪吃鬼道：“归儿子我要吐了！呕……”
好不容易落地，叶归拍拍脸，打起精神扶住一棵树缓了缓。
阵阵香浪入鼻，眼前片片粉色花瓣飘落，蜂蝶挤在密密花层间，仰头便有一个粉衣青年半倚在桃树上，两汪汪地与自己对视。
“你是鬼？”
“你是谁？”
同时开口，都察觉对方没有敌意，那粉衣男鬼生得俊俏，脖间还系着一条链子，最尾端挂着一颗璀璨夺目的桃花红宝石。
看来这鬼真如那大伯所说，生前是个家境不错的人，否则也不会挂着这么大一颗宝石。
那粉衣男鬼十七八岁的样子，盯着叶归吸了吸鼻子，道：“滚开，小心少爷我吐你口水。”
咦…………
叶归忙往后退了几大步，动动脑筋，好笑道：“你下来，不然我屠了这个村子。”
那粉衣男鬼还在掉眼泪，听叶归这么一说又想到他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心里一惊急忙飘下桃树。
“你是谁？！”
估计这鬼生前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叶归不说话，背过身去拿出一本小人书倒在花草里看起来。
躺在桃花中，染上好看颜色。
那粉衣男鬼看呆了，脸颊绯红，忘了哭，他从没见过如此……放荡不羁的男子，想着方才这人是从天而降心中将他认作神仙下凡。
“这位……小仙人哥哥，你干什么？”
叶归道：“看书，好玩的书。”
粉衣男鬼晃晃脑袋爬在叶归后头半步的距离也盯着书看，那书和他阅过的不同，上头全是画，只有不多的字，很快就能阅完一页。
“小仙人哥哥，你别看那么快。”
叶归挑眉一笑，合上书，闭眼道：“不看了，累了。”
那粉衣男鬼却皱起眉头，道：“你……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还没看完呢。”
差不多了，叶归翻身盘腿坐起，将小人书举在眼前，道：“跟哥哥说说你为何而哭？”
粉的男鬼一下子又难过了，他坐在地上擦擦泪，道：“他没来，我不开心。”
说着双腮一鼓，那鬼哼哼唧唧地流泪：“他说过他会来的，我都等了这么久他还是没……”
他哭得猝不及防，话都没说完。
叶归忙道：“书送你了，跟哥哥说是谁，我去给你找。”
那鬼抽抽两下，有些迟疑道：“……我不认识。”
？？？？
叶归心道：“那你哭个鬼啊？！”
出于本能地先怀疑了这鬼是不是在隐瞒什么，但几句话交谈下来叶归否定了他会撒谎这个可能。
那鬼低头将吊坠握在手里，道：“这个是他送给我的，我只有这个了，他也没说他叫什么。”
八成是给人骗了，叶归拿着宝石瞧了瞧，惊道：“这还是真的？”
抬头看那鬼，叶归眨了眨眼，道：“你记得什么说什么，哥哥给你做主。”
那鬼边流泪边把事情讲清楚，听得叶归和通灵阵里的九郎心生恻隐。
这鬼说他十八岁的时候家里非要让他去做官，但他一心想做神仙，和爹娘大吵一架后出门没多久便被牙人打晕，钱财都被拿走，他被狠狠打了几次后脑子也不再清楚了，家人都忘得一干二净。
辗转几处才逃了出来，误入风河谷中，那时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他整日鬼哭狼嚎吓得那几个人都不敢出来。
有天他正哭着忽然面前有个白衣男子行色匆匆，和他对视了一眼便跑得没影。
还以为那是神仙，他便追了上去，结果那是个人，还和他岁数差不多大。
鬼说：“求求你带我出去吧，我头都撞破了也没人管我。”
白衣男子被他抱住大腿也走不了，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安抚鬼：“待我办完事情再来找你，现在你先放开我。”
鬼非常相信那白衣男子，松开手，道：“那哥哥你一定要记得我，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可要难过死了。”
听着话那白衣男子理理衣袍，道：“恕我直言，你好像已经死了。”
就这样鬼发现自己已经死了，面对白衣男子的问题一个也回答不上来，急得大哭大闹，那被叫做哥哥的男子哄好了他才走。
后来鬼便认定了这棵桃树，他太孤单了于是没日没夜地哭，但白衣男子却再也没有来过。
直到一日天降大雨，山里几户人家的破屋子被爆发的山洪冲走，鬼飞来飞去忙活了一整夜才将那十几个村民救起。
这一面的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被村民们让给了鬼，大家逐渐不再怕他，慢慢的人和鬼也熟悉了。
突然有天，鬼从村民家回到挑花树时见树下放了一坛酒，他知道是那位白衣哥哥给他的，喝多了醉在花树下，迷糊中听到有人说话。
“好喝吗？”
“对不起，我有事耽搁了。”
“待我得空再来找你，你……还记得我吗？”
此后的几百年里那位白衣哥哥经常会带着酒来，鬼听他说了很多，开心的，无奈的，他总是觉得白衣哥哥很累很累。
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两百多年前了，白衣哥哥走的时候留下一颗红宝石，还在鬼的脸颊亲了一口。
白衣哥哥还问他懂不懂这代表什么。
鬼懵懵懂懂，他见过村民里有男女会如此亲昵，待哥哥走后他去问了，人家都说这是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
原来白衣哥哥是这个意思。
但鬼觉得自己穿得太破烂配不上哥哥，于是他开始认真攒钱帮别人做农活，花了几十年才终于托村民给他买了一套好衣裳烧给了他，那颗红宝石他也一直带在身上。
可是白衣哥哥再也没有回来过。
叶归听完看向那鬼的眼神里不禁多了几分同情。
九郎也一样，甚至觉得有些同病相怜。
“这……九郎，我该如何同他解释啊？”
很明显那白衣男子是个神官，看人家鬼长得好看又单纯好骗，戏弄了，丢下颗红宝石作为赔偿便不会再记得这桩事。
九郎叹道：“羽觞，哄哄他吧，让他留着希望也好，执念太深，做鬼也什么都不会，他唯一会的似乎只有等了。”
想想也是，叶归向着那鬼道：“再等等好了，我和你说哦，哥哥也有个心仪的人，他等了我五百年，说不定你再等等就会等到想等的人。”
那鬼听了激动地道：“真的吗？！哥哥你真的等到了吗？！”
叶归肯定地道：“嗯，我带你去看看他。”
抓着那鬼的手腕，天空忽然下起雨来，轰隆隆的雷声像是要将山谷劈裂。
通灵已经关了，叶归拉着那鬼飞身奔向九郎。
雨太大，叶归顶着屏障将雨挡住，看到清凉亭，叶归忍不住大喊：“九郎！”
呼喊一声，叶归和那鬼落在地上。
火树下的人闻声打伞步出，惊鸿一面不过如此，油伞淅沥承接雨珠，断线的银帘下自己的那只鬼淡笑一瞬，叶归心里的血浪顷刻间塌乱。
九郎上前将伞举在叶归头顶，道:“别着凉。”
叶归同他并肩而立，那粉衣男鬼见了两人这般流下的泪也混着雨水消失。
那鬼很开心，他不停地看着两人念叨:“真好，哥哥你等到了，真的……哥哥你说他真的会来吗？我真的会等到他吗？”
叶归和九郎相视无言。
随即，叶归看向那鬼，肯定地道:“会，你会等到他。”
握住九郎的手，叶归又肯定地道:“你一定能等到他。”
真心希望他能等到，不管多久，万一呢。
风河谷的雨散去，那鬼不再哭了，他开心地满山跑。
站在桃花树下，叶归看到有小小的一块地方沉了下去，那是鬼一动不动坐着等了两百多年的地方。
“九郎，我还想为他做些什么。”
叶归拿出晨曦之水，若是鬼还要继续等下去那桃树也不能死。
浇了半瓶，叶归将剩下的给了鬼。
回鬼神庙的路上叶归没再放手。
九郎知道以后他也不会再放开了。
叶宁举着一张写满字的白纸在门口伸长脖子看叶归回没回来。
远远看到那歪得不能再歪的字，叶归大笑出声:“完了完了，阿宁这字也太丑了。”
九郎也笑了笑，道:“不如让他学画符。”
这个主意不错！
叶归笑着道:“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应该是心有灵犀，九郎看叶归想跑过去急忙拉紧他，提醒道:“当心摔了。”
叶归收回腿，道:“还好有九郎，我记性不好老是摔。”
将叶宁抱起来转了两圈，叶归还是硬夸了句:“歪得非常特别，阿宁已经可以继承沽夜家主的位子了。”
叶宁也听不太懂，反正不用再练字他开心得三两下爬上阴阳石便去找花伯。
九郎也该回鬼都去了，但他迟迟不走。
明白他在等什么，叶归闭着眼睛站到他面前催促道:“九郎，你快些。”
看他这样九郎没有唐突，故作矜持地道:“羽觞想让我做什么？”
脸都快红透了，叶归一睁眼又不敢看，九郎目光里的深情太吓人。
不然自己主动也是可以的，叶归小声道:“那……那九郎你稍微蹲一下。”
太高了，叶归够不着，而且他不敢抬头。
最喜欢的就是叶归这般模样，九郎嘴角弯弯，道:“羽觞，你不太会哦。”
不会什么？
居然瞧不起人！
叶归羞着羞着又怒了，一抬头却被九郎抱了起来。
“羽觞，这样才不会磕破。”
什么被磕破了？
叶归睁大眼睛，仔细盯着看眼前的人，九郎的嘴唇好像有一个点特别红，而且越来越近。
视线失焦，九郎吻了上来，叶归徒然又被放下，无依无靠的手脚什么都抓不到，被吻得一路后退抵在鬼神庙门前。
黄昏中一把浮光散落尘世，光中燃起躁火，叶归又被亲得差点晕过去。
九郎回鬼都之前还留下了一句话。
“羽觞，学会了吗？”
叶归怔怔的，体内的老色鬼又是两声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