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忆往昔（上）
阴山境地雪落无声，漛尽笑来送衣裳时深受打击，山脚下雪厚埋足，山上春风和煦。
漛尽笑作为掌管风雨雷电雪的神官断不能丢了面子，于是他在鬼神庙前施法下雪，发誓要“兴风作浪”一番。
“叶兄，我定要让你看一场大雪。”
叶归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看他如此坚持只好搬了张板凳坐在门前。
折腾了快半个时辰，天上才掉落片片雪花。
叶归伸手接住一朵，信口胡诌：“哇……好漂亮啊。”
漛尽笑累个半死，飞身落下，道：“罢了，我斗不过修罗大人，阴山结界抵住我风雪不说还吸走了我的法力，不划算。”
放出飞火虫，叶归笑道：“尽笑兄有心已是难得，我想看雪下山去便能见到，不用这么麻烦。”
漛尽笑却道：“那不一样，我还是想让叶归推窗便能见雪景。”
没多久雪不落了，鬼神庙前一株红豆苗悄然破土而出。
周围春意盎然，庙门口一小株红豆更是引人瞩目，漛尽笑想起什么，在怀里掏啊掏。
“叶兄。”
他掏出两个白玉瓶，道：“这个给你，晨曦之水，你拿去喝，延年益寿，要是不喜欢还可以拿去浇灌花草。”
叶归接过瓶子，突发奇想道：“多谢了，正好可以给这株红豆喝些水。”
说着他便往红豆周围倒了一圈，漛尽笑未来得及阻拦也就忍着牙疼算了。
这几月祈愿越来越多，春节前九郎放话责令各坟场不得作乱他才慢慢得了空，天界的除夕夜宴许多人告假不去，神官们都因为离元节天尊几句话纷纷抱怨压力太大，功德不够的更是没脸回天。
留在人间的神官多了反而太平了许多，阴山也封了，人间做恶的鬼怪妖精都不敢放肆，叶归心说这个春节应该是几百年来最和平的一次。
漛尽笑被召回天界，叶归将极乐罐中躁动的白衣女鬼放出来。
仍不知她为何缠上自己，叶归绕着女鬼转了几圈，自说自话：“不能开口言说，每每到了天界又躁动不安，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正思考着，鬼神庙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足音。
咟迟抱着食盒闯进院子，惊道：“哎哟！！”
她又被女鬼给吓到了，双手一抖差点被门槛绊倒。
叶归已经习惯了她不打招呼闯进来，寒暄道：“食神大人近来可好？”
咟迟往后退了几步，道：“还行吧，这又是哪里抓来的？”
叶归坐下，挠挠头，道：“阴曹地府，突然就站到我面前来的，也不知她想干嘛。”
咟迟闻了闻，奇道：“咦……这位闻起来比水缸里头的那位怨念重了不少，为何不能直说冤屈？”
抬手将那女鬼转了个身，叶归道：“不是不想说，只是她双眼被挖，双耳失聪，口舌被拔，而且还不会写字，我也没什么办法。”
女鬼那张脸十分恐怖，咟迟别过脸不敢看，怯声道：“鬼神大人，收了去，快收了去。”
将女鬼收回极乐罐，叶归道：“好了。”
这次咟迟带了一盒点心，她在人间常以食神女侍从自居，自从上次相识以来每隔几日她便回带上些吃食来鬼神庙。
来得勤了叶归也发觉她是来探听天界的事情，太久没回天，她找个人解解闷，话里话外探听了不少东西。
咟迟问的最多的就是漛尽笑和天尊。
屋外有些冰碴子，咟迟鼻子灵敏，边吃点心边问：“雨神那家伙又来了？”
叶归留下几块放在一边，道：“不见见他么？毕竟是老朋友。”
咟迟摇摇头，道：“算不上什么朋友，他那个人整日哭来哭去的，不好玩。”
想到漛尽笑送的晨曦之水，拿出同咟迟共享。
可咟迟一见这瓶子便道：“你还真是那家伙的朋友？”
叶归倒出一杯水，道：“怎么了？”
咟迟盯着几百年没喝过的晨曦之水苦笑两声，举杯道：“鬼神大人你可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晨曦之水，我当年就是因为偷了这水被那家伙告了一状罚下人间历练。”
原来小人书上说的重要之物就是这个，叶归心中暗想着自己都不知道喝过多少次了，还用来蒸鱼吃，浇红豆苗。
咟迟看叶归也有些惊讶，接着道：“这水名为晨曦之水，但晨曦只有天上人间太阳露光的那一刻，还得需九天凤凰鸣叫催促灵花盛开，每日只有一滴，这一瓶就需要好几年才能采集。”
叶归呆了。
体内贪吃鬼长叹一口气，道：“你居然还拿去浇红豆……呵呵……”
言归正传，叶归道：“如今上天界已不似从前，难道没人来找过食神大人吗？”
以咟迟在人间的受欢迎程度来看上天界的神官，尤其是财神，肯定会来找她，至于是为了结党营私还是其他就不好说了。
咟迟也是个性情中人，她坦然地道：“钱扶君那臭老头派人找过我几次，软硬兼施让我回天，还许诺给我各种好处，天尊也唤我回去过，但人间待久了我也乐得自在。”
叶归赞同地点点头，道：“食神在人间乃是凡人之幸，酸甜苦辣咸，千百种滋味，食神大人搅合出来的才配得上珍馐二字。”
这说法实在，咟迟两腿盘坐在石椅上，两人算是聊得来，对天界莫名有失望的地方，也都觉得住在人间要比回天更自在逍遥。
咟迟走后叶归看天色已晚，通灵阵中唤了几声九郎便去阴阳石等待。
抱了一堆东西，衣裳、腰带、鞋袜一应俱全，叶归又在通灵阵中唤了几声。
小小一个九郎费力爬上阴阳石，叶归被一堆东西挡住视线，等看清楚身旁的小孩儿时吓得一动不动。
似乎九郎不想说话，叶归放下东西，道：“这几日九郎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九郎气若游丝，艰难地点点头。
看他一身冷汗，叶归拿起衣裳将他裹住，想了想，又道：“九郎在这里等我。”
飞快地回去取了琉璃盅，叶归回阴阳石将飞火虫塞到九郎怀里。
九郎似乎比刚才要大了些，容貌也变了。
叶归还是第一次看到九郎遭受极恶侵扰的过程。
将他抱在怀里，清楚地感受感受到九郎体内流失的法力，还有他的脆弱和颤抖。
这些九郎都没有像之前那样躲起来一个人承受，叶归很开心，但也心疼他，想不出这么多年备受煎熬是如何挺过来的。
叶归给九郎不停的擦汗，直到半夜才恢复了法力。
九郎反过来还安慰叶归：“太好了，这回幸亏有羽觞在我才好得快些。”
叶归却一言不发地收回虫子，他知道九郎这样难受却束手无策，反过来还要被安慰。
哪里好了？
简直糟透了。
握住叶归的手，九郎轻声道：“没事了，羽觞笑一笑好不好？”
叶归将衣裳塞进他手里，道：“穿好衣裳再说话。”
别别扭扭别过头，叶归想不明白九郎为什么没有自知之明，露出半个身子还要凑过来，这成何体统！
还好老色鬼被关了禁闭，叶归都被自己脑子里有些念头给吓到。
九郎看他如此害羞才回过神自己恢复正常后原先的衣裳都撑破了，现在身上只裹了件外袍。
伸手拿起衣裳换好，九郎道：“好了，羽觞给我买的衣裳不想看看我穿上如何么？”
叶归飞快地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停住再也不能挪开。
九郎凑过来拉住看呆自己的叶归，抱住便有心调戏一番：“怎么？不好看吗？”
叶归不敢开口，只觉得九郎这种抱小孩的方法自己一动便会摔下去。
叫见他不答，九郎又笑盈盈地道：“哪里不好看？羽觞，你说说看。”
这时，老色鬼在封印中悠悠地传来一句：“归儿子，你完了。”
挣脱两下，叶归垂下头来，道：“九郎，放我下来。”
以为他不舒服，九郎将他放下。
“对不起，羽觞。”
“不是……我只是怕摔下去。”
“……”
沉默半晌，叶归挠挠头，道：“九郎可查探到了极恶在哪里？”
九郎斟酌了一下才道：“在阴山附近，应该快找来了。”
叶归握住他的手，坚定地道：“我和九郎一起，心给你你不要，我只能用其他法子护住你了。”
九郎笑道：“谁说我不要你的心了。”
叶归再傻也察觉到了这话语气不对，双耳一红，不自然地道：“我……我是说九郎不愿意吃我的心。”
九郎不再逗他，正色道：“羽觞做与众不同的神，我为独一无二的鬼。若是吃心上人的心便能苟活那便是无情了。”
叶归蹙眉道：“无情的人反而活得长，我宁可九郎无情一些，反正我没了心也能活。”
知道他的心意，九郎叹了叹将叶归拥住，但手伸到一半又想起才放下没多久。
叶归看他僵在一半的动作，小声道：“九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要给我时间，不然你就没机会了。”
闻言，九郎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归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解道：“笑什么？”
九郎摆摆手，道：“羽觞还是说说你打算怎么保护我吧。”
叶归道：“首先你要和我一起住，那极恶要来便来，来了我们一起杀了他，以绝后患。”
他光是说就控制不住怒气了，九郎忙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好，羽觞想要保护我的样子非常英俊，我很喜欢。”
听得脸红，叶归刚要开口就猝不及防被九郎紧紧抱住。
九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可我才应该护住我的鬼神大人啊，羽觞，听我的，极恶由我去解决。”
叶归觉得九郎好像已经见过了那极恶似的，小声道：“嗯，但你也要听我的，我要和你一起。”
一同回到鬼神庙，叶归豪言壮语放出去要保护鬼尊，但庙里却是只有一间卧房，进屋他就慌了。
因为九郎故错意地问道问道：“羽觞说的保护我就是这样的么？”
叶归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
他退到门口九郎也笑盈盈地逼近。
真是手足无措，叶归整个人趴在门上，大喊道：“我去睡厨房！”
九郎看他满脸通红忍不住笑意，抬手灭了烛火，将人揽入怀中，转了两圈便一齐倒在床榻上。
“安心睡吧。”
伸手理理被子，九郎背过身去。
叶归发热发烫脑袋也晕，好片刻才回过神，九郎压制了寒气，房中只有淡淡鬼气。
想了想叶归也背过身去，睡不试探地问了问了一句：“九郎，鬼不是不用睡觉的吗？”
九郎道：“不用。”
叶归又想问什么，九郎却道：“羽觞想做其他事情么？”
“……”
片刻后，九郎又道：“羽觞，岁岁安康。”
真好，叶归也道：“九郎，岁岁安康。”
叶归心跳得发疼，也不知是晕过去的还是睡过去的，总之一夜无梦睁眼眼前空空的。
“九郎！九郎！”
跑出庙门九郎正看着那株红豆。
叶归警告道：“九郎，你别乱跑，不许随便离开我。”
九郎点点头，道：“怎么不多睡会儿？早晨离颜有事找我商议便没吵你。”
对千离颜没什么喜恶可言，叶归坐在板凳上，理理衣摆，道：“千里眼身上好些上神的法器，他法力不高难保不会被反噬，你还是劝他小心些。”
九郎也知道，但他未多言，只是瞧着红豆苗道：“此物最相思，羽觞是从何处得到？”
叶归回忆了片刻，道：“在阴阳石上捡到的，也不知道是谁丢在哪里，我随手栽种它便活了。”
九郎负手，转身看着阴阳石，道：“原来我也种过红豆，但无论怎么种都活不成，后来只剩下一颗我也不敢再种。”
叶归眨眨眼，道：“那最后一颗红豆在哪里？”
九郎笑着转过身，道：“被心上人捡走了，正在我的身旁。”
真是无巧不成书，叶归有些激动地道：“真的吗？！”
九郎点点头，道：“羽觞，多谢了。”
叶归蹲下看看那株红豆，伸出手摸摸它长出来的叶子，道：“乖乖长大，到时候用你煮粥喝。”
闻言九郎哈哈大笑，怎么都停不下来。
叶归只是说出心里话而已，对着九郎还不习惯说些亲密之言。
没几天便是年关，叶归后来不好意思同九郎同寝，索性打了地铺睡地上，但每每天亮醒来他又躺在木榻上。
极恶倒是没有找来，叶归想从九郎的变化中找到规律还需要再同住久一些才行。
这日咟迟又带着新做的点心到鬼神庙，一进来却看见叶归满脸彤彤的往外跑。
“哎哎哎……鬼神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叶归遮住半张脸，胡乱摆了两下手，结巴道：“那那……食神大人你来了，外边……请进去坐吧。”
咟迟眉头一皱，觉得叶归今日很不正常，随他走进院子却看见从卧房中走出一男子。
惊得呼吸凝滞，咟迟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道：“这也是鬼神大人你的朋友啊？”
还真是几百年不回天都不知道天上来了这么一位绝色神官。
叶归却背过身对九郎摆手示意他回房去。
想到方才九郎拦在门口不让走，撞来撞去的还说什么要走哪边就亲一下脸颊，叶归真是羞得差点当场飚血。
但咟迟身为食神对气味极其敏感，待她惊完一闻又是汗毛立竖。
九郎对神官大多没什么好脸色，但对这个食神只是平平淡淡。
他自然地像往常一样拉住叶归的手，旁若无人地道：“我不说了，羽觞别逃。”
叶归真是没遇过这种场合，只能默默回首赶人离开：“食神大人，我今日没空……”
咟迟也在打退堂鼓，放下食盒，边退边道：“我也还有好多事，先走了。”
正在此时，漛尽笑突然走进院中，他朗声喊道：“叶兄！”
…………
今天可能是什么黄道吉日，三神一鬼都聚在一起了。
咟迟没来得及跑就和漛尽笑打了个照面。
她挤出一个笑容，还没开口漛尽笑便一剑刺来，叶归被九郎拉住闪到一旁。
“九郎，你拉我做什么？我要把他们劝开。”
“让他们打，不然天天来找你，我们哪还有时间在一起。”
原来九郎也会如此小家子气，叶归晃晃两人牵住的手，道:“你都知道？”
九郎也不否认，道:“水缸里那只鬼不会撒谎。”
叶归无语片刻，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养了些吃里扒外的鬼。
两人你侬我侬，完全不管院子里互殴的两位上神。
待他们一剑一饭勺“乒乒乓乓”打完再换拳脚，叶归和九郎已经搬了条长椅出来坐下。
叶归见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向九郎道:“定住他们吧，帮他们冷静下来。”
九郎点头道:“好。”
挥手一朵蓝焰飞出，一瞬间院中两人便被牢牢定在原地。
漛尽笑打了这么久仍是怒气冲天，他喊道:“叶兄，放开我！我要打死她！”
叶归吃着咟迟带来的糕点，道:“不行，尽笑兄，天界铁律，神官之间不能互相残杀。”
漛尽笑泄了口气，又恶狠狠地道:“千修罗大人求你帮我杀了这个人。”
九郎抱着食盒，道:“没空。”
漛尽笑“哇”的一声痛哭流涕。
咟迟白眼一翻，道:“你还怪我做什么？！我都道过歉了，而且我也一直在人间赎罪，两百多年了，再怎么说我还是你朋友呢！”
说起这个漛尽笑更气了，呸道:“谁要你这个朋友！要不是你我爹娘也不会死！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凭什么偷我东西！什么狗屁朋友！我呸！”
咟迟一脸愧疚，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你爹娘阳寿已尽，我也不知道那晨曦之水是用来给他们续命的，而且是你晚了一步才……”
“你还说！”
漛尽笑真是气急了，他法力强劲，那朵蓝焰立刻变成红色。
咟迟闭上嘴，看向叶归。
原来是这样，但是听起来中间弯弯绕绕又有许多含糊其辞的地方。
一时半会儿不能放他们出来，极乐罐里头的女鬼也在躁动，叶归和九郎将她也放了出来。
想必是受到了两位神官斗法的影响。
天色渐黑，两人站了半天不冷静也不行，叶归得到他们再三保证才让九郎撤回蓝焰。
漛尽笑瞪了咟迟一眼便转身走出鬼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