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昼山（上）
白无常不肯来认领黑无常的尸体。
理由无他，他说脸都泡烂了不可能是他的娘子，因此一直不来认领尸体。
无穷道：“尸体确为黑无常，属下已经查过多次，不可能假死，但是还未开山便能打破结界之人寥寥无几，一时之间还没有头绪。”
九郎坐离颜殿中，心知肚明那白无常只是不敢来罢了，挥挥手，道：“我去趟不昼山将他请来，鬼都就劳烦无穷将军。”
无穷颔首道：“是。”
见他要退下，九郎又道：“且慢！”
无穷转回身，道：“鬼尊还有何事吩咐？”
九郎问道：“叶归，你同他有何渊源？”
不疑有他，无穷答道：“属下生前领军打仗遇过一场此生难忘的恶战，遇见了鬼将军，叶归兄弟有不死之身，他与我一见如故，我也视他为兄弟，此后他便做了我十年军师。”
微微挑眉，九郎道：“下去吧，我不在的时候看好众鬼，别惹事。”
无穷微微颔首退出殿去。
叶归醒来见九郎在莲花池中站着，他一旁还站着鬼童阿九。
听到他开门的声音，九郎转过身来，道：“羽觞，过来。”
叶归走进莲花池，道：“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没办完吗？”
九郎看了看阿九，道：“这孩子叫叶宁，是我东拼西凑从几只极恶肚子里剖出来的。”
叶归看着阿九，他正笑呵呵地摇晃脑袋。
其实心中已然有数。
叶归问道：“他是我表弟？对么？他没有怨念才活了下来，对么？”
正是如此，九郎推了推阿九，用鬼语道：“到你兄长那里去。”
叶宁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扑到叶归怀中，看样子是十分愿意和叶归亲近。
叶归的手稳稳落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九郎温声道：“他的魂魄还在，我去得太迟没能及时收回他的灵慧，日后恐怕再也长不高，一生只能如此。”
叶归细看了叶宁的脸，皮肤表面缝补的痕迹看不太清楚，算是与常人无异。
他还在咿咿呀呀说话，九郎便替他重述，“他在问你能不能陪他玩耍。”
叶归弯腰蹲下，道：“愿意。”
想了想他又用鬼语重复了一遍：“哥哥愿意。”
叶宁得了许诺便开开心心地将头转了几圈，吓得叶归急忙用手给他兜住，生怕掉到地上去。
“哈哈哈……”
他推开叶归朝外头跑去。
“……”叶归不明白他这是太过开心还是其他，对着九郎问：“阿宁的头会掉么？”
九郎微微一笑，道：“羽觞多虑了，鬼身都是这样，他有我护着也没人敢欺负他。”
幸好，叶归以为表弟是被吞了，后来去不昼山的次数多了也就混了个脸熟，托看门的鬼卒帮忙问了问叫叶宁的鬼魂里没有婴儿。
后来叶归也去佟家查探过几次，但也确定不了叶宁是不是侥幸逃过一劫，见阿九第一面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他眉眼间和舅舅长得十分相像。
心中有喜有悲，叶归长长地叹了口气，发誓道：“有生之年，我定要为阿宁找回找到灵慧。”
还好，叶家总算有了件好事。
同出鬼都，叶归留意着周遭铺子茶楼，这回来阴山日夜交替与凡间大致相同，之前千离颜在的时候总是颠来倒去，好不容易抓到其中规律，现在又变成了回去。
身在鬼都，幸亏是同九郎一块儿，不然街边两旁的鬼吐的唾沫都能淹死自己，毕竟作为鬼尊，他一眼就能让众鬼俯首噤声。
九郎这次再怎么挥挥衣袍也到不了不昼山，神界自从知道黑无常死在了鬼都之后怕鬼尊借机报复将不昼山的结界加强了好几圈，两人得装成游魂走过去。
到了黄泉路口，叶归随口问道：“九郎，昨日我听众鬼抱怨鬼都没有勾阑，听说你不允许，这是为何？”
脚下一滞，须臾，九郎才道：“因为害怕。”
叶归奇道：“你是鬼尊，怕勾阑做什么？”
九郎微微蹙眉，答道：“我的心上人太傻太天真，若是他失了灵慧怕是要叫人卖到勾阑做花魁，我怕他做鬼受欺负。”
原来如此，叶归点点头，颇为赞许道：“九郎五百年都没有对别人动过心思吗？如此痴情，真是难得。”
九郎眼带笑意，声音却骤然冷了下来，他道：“我没有心，哪里还会再对他人动心。”
无意间又戳到他的痛处，叶归心中懊恼不已。
又走了一段路，叶归道：“九郎，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
九郎笑了笑，道：“无妨，他是我生前死后唯一的挂念，就算你不提我还是会想念。”
心里好奇，既然九郎没有怪罪，叶归索性就问了：“九郎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脚下一滞，二人停步在奈何桥上。
九郎微微侧身，望着叶归道：“他是我最珍惜的人，可惜我活不长了，你若是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
就是不打算说实话，叶归也觉得是他太唐突。
过了奈何桥才道：“我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若是能让九郎你活下去，我哪怕是丢了性命也无妨。”
闻言九郎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眼眸之中隐有深意。
叶归觉得他定是有些生气了，忙道：“别气，我身有万鬼，死不了。”
九郎的手紧紧抓着，脸色有些微愠，道：“羽觞，你的命比任何人都要重要，若是再这么不珍惜，我……”
叶归抓住他的手，拍了拍，温声道：“我会珍惜，阿宁的灵慧我还没找到，我还没出人头地，我只是想为你多做点事情。”
九郎的手稍稍松开，可能是觉得太无礼了，他将手负在身后，缓缓地道：“不必在意我，你活得好我已经知足。”
话音落，黄泉路上倏地响起“咕咕嘎……”的声音。
叶归四处张望，听来是鸭子的叫声，明明就在耳旁，吵吵闹闹如同进了圈养家禽的地方，可却什么也没看见。
鸭叫声越来越响亮，叶归刚松开的手又立马抓了回去，九郎脸色也稍微正常了些。
腿膝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啄了几下，叶归躲来躲去，问道：“九郎，这是什么东西呀？”
九郎挥挥手，道：“上好鸭。”
“……”
果真有几百只鸭子，九郎挥完手之后才出现在眼前，叶归奇了。
不过鬼尊喜好种花养鸟之事已经传遍三界，叶归这些日子以来也发现了九郎在养家糊口这方面造诣颇深。
伸手抓住一只上好鸭的脖子便拎了起来，却没料到那鸭子发出“咔咔”声，双翅有力地扑棱起来，力气之大，叶归脱手放了去。
盯着飞上天的鸭子，叶归更觉得奇了。
“九郎这都是你养的吗？”
他抬头看飞天的鸭子，九郎盯着他，嘴角弯了弯，道：“羽觞你想吃吗？”
贪吃鬼：“我想吃！谁都别跟我抢！我先举手！”
叶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能做成烤鸭吗？”
九郎脸上的笑意更深，点头道：“回来我命人给你做好。”
贪吃鬼在通灵阵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感激涕零，活像几百年没吃过饱饭。
叶归觉得他好夸张，关了阵对九郎微微颔首道：“做一两只就好，我怕到时候又给你吃绝种了。”
九郎没有接话，他笑了笑便拉着叶归走过了桥。
出了阴山，叶归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通灵阵的咒语改过了，可是九郎也不用咒语，他似乎能轻易入阵。
要不要告诉他呢？
“在想什么？”
叶归回过神发现他还和九郎拉着手，轻轻收了回来，道：“没什么，就是我的通灵阵咒语换了一个，我们要不要交换一下，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也方便些。”
九郎道：“好啊，羽觞你先说你的。”
有点不好意思，叶归对漛尽笑说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每回和九郎说话都会处处小心，一个不留神就弄得脸红心跳。
干咳了一声，叶归小声道：“鬼神大人，保护我。”
果然九郎听完就轻笑了一下，叶归也果然脸红心跳起来。
敛了笑，九郎假装没听清，明知故问道：“是鬼神大人，保护我么？要怎么保护呢？”
懊悔地挠挠头，叶归无奈地看着九郎，道：“九郎别取笑我了，这个是不是不太好？要不然我再改一个简单的。”
九郎摆手道：“这个不错，不用改了，就是……不知道鬼神大人想要保护谁呢？”
还说不是取笑，叶归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不愿地道：“鬼神大人还能保护谁，保护鬼呗。”
闻言九郎笑出了声，他声音好听，但是叶归更后悔了，成天在鬼尊面前大言不惭。
丢脸啊……
出了阴山，叶归才想起来九郎还没和自己说他的通灵咒语，便问道：“九郎你的咒语是什么？”
九郎脸上笑意渐淡，道：“没有咒语，只要你想找我的时候就可以和我说话。”
沉吟片刻，叶归又道：“是怕鬼怪们找不到你么？”
九郎摇摇头，道：“是怕他找不到我，没有咒语，我原本是怕他找不到我。”
又是心上人，叶归听他语调满是情意绵绵，心里却微微绞痛。
该是时候去找祝余老头看看是不是害了什么不治之症。
“呵呵……”
老色鬼好久不见，叶归不明白他为何冷笑，九郎在身边，怕他突然起色心，急忙关了阵。
过了无常岭便是不昼山，叶归和九郎收了鬼气，又试了试通灵咒语，顺利进入彼此阵法就见天外飞来一团青色亮光。
“叶兄！”
漛尽笑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他身后一团似火的橘光。
“叶哥哥！”
叶归心道不好，拉着九郎忙道：“快跑！”
两个大麻烦，偏偏赶一块儿来，不跑快点儿都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乱子。
“空空”两声，两个人形巨坑出现在眼前。
霎时地动山摇，叶归扶额叹气，九郎倒是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我们私奔吧。”
“……”叶归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坑底就伸出一只手来。
“叶兄！你要的书……”
急忙跑过去接住古籍，皱皱巴巴的还好没弄坏，叶归赶紧收到极乐罐里。
九郎对打斗的两人没什么兴趣，走过来对叶归道：“这两个饭桶动静太大，有人来了。”
游魂装得好好的，结果还是被两人弄得乱糟糟，叶归心道：“难道是因为出门没看黄历？”
坑里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忘乎所以，叶归叹道：“我们先走。”
宝不二鼻青脸肿，看叶归不打算帮自己忙喊：“叶哥哥救救我！”
叶归回头，无情地道：“自求多福。”
同九郎走远了还能听见他俩吵架的声音，叶归干脆捂住耳朵绕路到阎王殿后门。
“站住！来者何人！”
叶归听着耳熟，放开九郎的手，转头一看，是个老熟人。
鬼卒夜笙，叶归以前去阴山收尸，收回来的尸体都会送到不昼山来，一来二去的和就看门的鬼卒熟稔了。
夜笙一看是叶归走上前来，打量了他身边的九郎，片刻才道：“我说卖鬼的，这个还没死透你就带过来干什么？”
叶归没想到他先入为主了，也没打算解释，总不能介绍说“这是五百年前害你家阎王爷迁移地府的修罗大人”。
正了正色，叶归道：“最近我刚飞升成上神，天尊派我来不昼山巡界，请问夜笙兄弟，阎王爷在吗？”
夜笙“啊”了一声，道：“原来真的是你啊，那个……小人不知道……恭喜鬼神大人。”
看他语无伦次，叶归摆摆手道：“不必惊慌，我也还不习惯，和之前一样就行，阎王在不在？”
夜笙不敢再吊儿郎当，站直了，答道：“阎王大人最近都不在，白无常在地府，需要小人进去通报一声吗？”
叶归看了看九郎，道：“不用，我们自己进去就好，你退下吧，方才结界外有人斗法，你们最好派人去看看。”
夜笙神色一凛，道：“遵命，多谢鬼神大人提醒。”
看他退下，叶归头一回觉得做神的感觉还不错。
站他一旁的九郎却道：“羽觞说谎的本事还是没变。”
又在取笑自己，叶归拉着他从后门进去，边走边聊：“想个办法支开他，不然你长相出众，他刚才眼睛在你身上滚来滚去，我怕不多时就能认出你来。”
九郎跟在他身后，笑道：“有鬼神大人保护，我区区鬼尊有什么好怕的。”
叶归无奈地道：“九郎……”
轻笑一声，九郎才道：“羽觞你大可放心，我五百年前和现在长得不一样，那时候才刚刚成鬼尊，稚气未脱。现在才开山没多久，他们还分不清楚我和离颜谁是鬼尊。”
听他这么一说，叶归倒是想起来之前漛尽笑总是问自己的事情。
叶归低头看路，随口说道：“就是，上天界还有传言说我勾搭上了鬼尊，真是气死我了，千里眼那个蠢货又傻又蛮，我要喜欢也是喜欢九郎才对。”
越走越窄，叶归专心看路，毕竟是在火山峭壁上行走，稍有不慎，掉下去可就瞬间融成岩浆。
身后九郎却是怔得眼睛都忘了眨。
走到了断头路。
还是第一次进地府里面，的确是听说阎王爷怕千修罗打击报复所以重金请君复把不昼山改成了迷宫一样的地方。
既然是迷宫，叶归走到死路倒也不觉得奇怪，转身看九郎，道：“你要不换张脸，我们从前门进。”
九郎盯着底下沸腾的岩浆，道：“用不着那么麻烦，我先处理一下这破岩池。”
他说完手动了动，叶归放开便见他左手掌中蓝焰跳动，不禁往身后的断头路又退几步。
蓝焰状似幽莲，在九郎手中烧得噼里啪啦，他手腕倾斜，那幽莲便飘飘忽忽飞了下去。
叶归盯着眼睛都不眨，底下沸腾的岩浆本来火光冲天，两人全身都照得红彤彤的，豁然间眼中红与蓝二色交缠，一道红蓝岩浆直直呼啸着冲了上来。
片刻之后两人脸上全是深深幽蓝之色。
九郎重新牵住叶归的手，道：“走吧。”
空中点点蓝色火花飞舞，叶归捂住口鼻跟着九郎，这岩池是地府用来化尸为烬的，现在彻底成了死岩浆，别说流动沸腾，就是温度恐怕比寒冰还要更低。
一来就送了如此大礼，叶归心中暗暗叫苦。
出了门就听见草丛里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你过去点儿！万一被抓住我堂堂雨神的面子往哪儿搁？！”
“有本事别跟着我，还怕几个无名鬼卒，传出去也不怕丢人。”
“我现在就打死你！雨神我不做了！”
“好哇！不二爷爷怕你不成！”
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叶归刚出来，面前的草丛里就滚出来两个抱在一起互捶的神官。
“呱呱。”
角蟾看到叶归立马从漛尽笑手指上跳了下来，它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自己的主人。
伸手将呱呱接住，叶归轻轻刮了下它的鼻子，道：“站肩头还是进衣袖？”
角蟾似乎很想念叶归，猛地一跳，撅着大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叶归眼睛都瞪大了，自己还是头一回被灵兽非礼。
“找死！”
九郎手疾眼快，角蟾亲完叶归还没落回他手中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捏住。
叶归见角蟾两只大眼睛翻了个半白连忙去掰九郎的手指，急道：“快放手！它没有恶意！”
解救出呱兄，叶归将它放在手掌中，角蟾浑身金光刚才被九郎一捏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肚皮翻白，大嘴张得更夸张了。
叶归伸出一只手按在它肚皮上轻轻给他渡灵气。
边渡边瞪九郎，叶归有些恼怒道：“呱呱虽然长相丑陋，但它是灵兽，你要是杀了他不就给天界留下把柄。”
九郎不说话，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地上两坨。
“叶哥哥帮我！”
“叶兄帮我！”
叶归没好气道：“我没空。”
渡了些灵气角蟾才苏醒过来，只不过它身上的金光暗淡不少，大眼睛的眼皮无力撑住，看着十分可怜。
叹了口气，叶归将它放进胸口。
面前两坨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叶归刚才语气有些重，看九郎脸色不好，拉住他手臂，道：“不好意思，刚才我说话太重。”
九郎微微蹙眉，没有接话，他将衣袖扯了回去，叶归知道他又生气了，不过现在熟悉多了，也知道他的气来的快去得也快。
一块走到正门，刚好有几个鬼卒在开城。
抬头一看，血红几个大字——生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