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宝不二(中)
话是在通灵阵法之中响起，叶归微微垂眸见自己脚边却又一团黑影。
千钧一发之际，黄符炸开，叶归甩下黄符瞬间九郎便将他拉了过去，那团黑影被符咒定住后突然想从地面上冲出来。
“阿归！”
那冲出地面的黑影还在蠕动，但分明在口吐人语，叶归听声音耳熟忽然睁大眼睛，片刻后才试探喊道：“阿谁？是你吗？”
“呃呃呃……啊！”
那团黑影难受极了，但是五官错乱认不清人脸，叶归恐防有诈，却听九郎在咫尺之遥耳语道：“这东西没有鬼气，揭去符咒问问看，我在这儿你不必恐惧。”
这话说得好像自己胆小如鼠似的，不过叶归方才的确被黑影吓到了不好掉以轻心。
揭去符咒，那黑影渐渐显露出人形，不过五官东西南北各个地方散落在影子里，身后身前都是无尽的漆黑。
既然危机重重也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怪东西，叶归索性先问九郎，“方才你有其他发现吗？”
九郎面无表情，沉声道：“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什么发现的意思就是没打算去找寻什么，叶归这段日子和九郎的相处以来大概明白了一件事情，九郎回答问题要不就是避重就轻，要不就是转移话题，不知道从哪里学的，非常会拐弯抹角。
叶归挑挑眉，似笑非笑地问：“没发现什么……那九郎你去做了什么？”
没想到被他识破，九郎脸上有些惊讶，身形也微微一震，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叶归才猛地发现两个人半抱在一起有一阵子了，假装拍拍灰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开。
“嘁……”
老色鬼最近总是阴阳怪气的，叶归也懒得理他。
拍完不存在的灰尘，叶归也不再追问九郎，想来他也不会去做什么坏事，反正漛尽笑还活着。
“阿归，”那黑影似乎有些缓过来了，“阿归是你吗？”
不知为何，叶归并不打算上前，只是冷声道：“是我。”
黑影闻言，那两只一左一右的两只黑眼珠子忽然抖动起来，他似在哭泣，但是干枯的眼睛流不出一滴泪，此情此景看得叶归心里没有一丝丝波澜，也无法再说服自己相信他一次。
“你还恨我……”黑影哭得悲戚，“阿归，别恨我好吗？他没有信守承诺……我……我被他骗了。”
叶归闻言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但心中却微微有些不忍。
几十年前，这团黑影还叫阿谁，姓什么叶归也问过他，可是阿谁只是摇摇头说他也忘了，两个人为了报仇成为谈得来的朋友，阿谁的仇人是谁叶归到现在也不知道，但是他也不想知道。
从始至终和盘托出自己计划的只有叶归一人而已，从开始傻到最后的也只有自己。
从开始接近自己就是个骗局，阿谁是佟问派来的，叶归还傻傻地将他当做好朋友，就连月夜活埋，身有万鬼保不老不死这些事情都一一如实告知。
可是结果阿谁在满月之夜趁叶归睡着将佟问带来，佟问也知道自己不老不死便想尽办法折磨自己。
叶归还记得自己醒来之后身子被砍成两半，阿谁也不知去向，自己的头还被当成球踢来踢去，整整半个月才逃出去。
阿谁被骗了，叶归心里不觉得有丝毫意外，错信恶人又能怪谁。
不想站在原地听着阿谁无用的道歉和悔意，这些对于叶归来说是最没用的东西。
定定地望着阿谁，叶归心里有说不尽的愤怒，只道：“佟问已经死了，我的仇报了，现在别跟着我。”
话毕，叶归越过阿谁往前走，九郎也跟在身后。
“对不起！”
阿谁有些激动，在身后激动地喊道：“阿归，我真的不知道他会那么对你，对不起……”
越走越远，阿谁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叶归心绪难宁，想起那时都要被拼起来又砍死，尸体哪怕成了一块一块地被丢出去喂狗自己都死不了，第二天还要再接着活过来又重新再死一遍的那些日子。
停住脚步叶归忍不住发抖，脑子里全是佟问说的话，自己的爹娘也是那样被他砍成两半丢去喂了极恶。
爱哭鬼出来了，叶归拦不住，反正没有别人，他索性躲在角落平复心情。
谁知九郎仿佛预料到了叶归的心思，情不自禁将他抱住：“羽觞，别怕，有我。”
“混蛋！”
叶归听这话就来气，用力推开他，边推边骂。
“你在！我知道你在，你在阴山！你在鬼都！可是你就是不在我身边……”
叶归越说越难过，靠在墙上想忍住眼泪。
“我……”
“你什么？”
叶归摸了一把眼泪，怒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鬼，我找了你五百年你一次都没有出来见过我，好不容易见到了非要怀疑我不是我，你丧天良！”
“我……”
“不许说话！”
叶归也不想哭了，干脆骂个痛快：“你就听着，我今天就是要骂人。”
九郎脸上表情复杂：“那你骂吧，我听着。”
他这幅鬼样子反而让叶归觉得自己在借题发挥了：“哪有你这样的……我不想骂了。”
不骂了，叶归又开始怄气，转过身去不想和他说话，自己确实是活得久，但是不代表自己就活得没有一丁点脾气了，溜进阴山也被打过很多次，要不是自己万鬼护身早就死了，可是九郎就跟个木头疙瘩一样，偏偏认准了自己不是那个人。
真烦。
两个人正在沉默，身后哭哭啼啼忏悔的声音又逐渐清晰起来。
阿谁的身子在地上拖动就如同一只大虫黏糊糊的在地上蠕动一般，叶归听得直想作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叶归闭上眼冷静下来打算接着往前走，九郎却又拉住自己的手，也说了一句对不起。
才刚刚冷静下来，叶归差点没忍住眼泪，几百年了，对不起自己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对不起的也多了去了，活得越久就越没法问心无愧。
叶归道：“不必，我说过你我二人无须亏欠，刚才我只是没控制好自己，你别往心里去。”
九郎却将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自己确实做错了，那团黑影的只字片语中透着的悔恨，叶归从找到自己到现在为止才真的发了火。
“我信你。”
三个字而已，叶归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本来就应该如此，话本中久别重逢都是美好的，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不一样了。
甩开九郎的手，叶归吸吸鼻子，恶狠狠地道：“我管你信不信！”
说着又想往前走，身后却响起着急的一声：“别往前！”
是阿谁，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着走上前来：“阿归，别往前走了，这是桐花阵，出不去的。”
叶归冷声道：“不用担心，你别想再骗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道理叶归还是懂的。
阿谁见叶归这般提防，也只能怯生生地道：“我被丢在这里几十年都没有找到出口，还有很多人都在这里，都出不去了，都会……成为怪物。”
叶归没打算理他，九郎却突然嗤笑道：“那是你没用。”
阿谁也不反驳，只是蠕动躯体，讪讪道：“是，是我没有用，”
收拾好情绪，自己几百年都跟白活了似的，耍完小孩子脾气还是要解决眼下的难题。
在无人处擦擦泪，叶归转身问阿谁：“你说还有其他人在，那你们都是被扒了皮丢进来的对吗？”
阿谁摇摇头，道：“不是，我们是被抓到这里扒完皮留下的。”
这就对了，请灵的那张人皮不会说谎，但是阿谁可能会，叶归这么提问也是想试探一下。
问完叶归便不打算带着他一同前行，转身道：“九郎，我们走。”
见叶归不打算带着自己，阿谁有些心急地往前蠕动，忙道：“带着我……阿归我求求你。”
听起来真可笑至极，叶归头一次露出恶笑，道：“这话不觉得耳熟吗？我的头被佟问砍下来当成球踢的时候我也曾求过你。”
身旁九郎听到这话身子一震，掌中焰火便毫不犹豫地将阿谁的黑影捏在掌心。
“你做什么？”
叶归不明白他为何发怒。
九郎将手心里的黑影摊出来，问道：“他背叛过你，对吗？”
这倒是事实，但是九郎这个样子让叶归觉得如果他点点头，下一刻阿谁便要魂飞魄散。
罪不至死，叶归心里不想伤害阿谁：“九郎……”
九郎掌中焰火腾起，道：“你只需说是不是。”
叶归道：“没必要，如果你觉得他受的惩罚还不够想杀他那你就想太多了。”
焰火中的黑影都快融化，叶归不忍看下去，只道：“让他自生自灭吧，我们快走。”
顿了顿，九郎像丢废纸一般将阿谁丢了出去才跟着叶归向前走。
身后阿谁还是一直在忏悔，叶归只能加快步伐走向前。
通灵阵中漛尽笑还是没有回应，叶归掏出角蟾又问了几遍确认他没有出事。
走了一炷香，九郎看着叶归，问道：“你怎么不问问他那些人皮的作用？”
对哦！
叶归脚下一顿，道：“大意了，要不……”
叶归往身后看去，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颇为懊恼道：“回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不过就算找到了他万一再骗我就更不划算了，哎……”
见叶归这个样子，九郎似乎轻松很多，温声道：“不必问他，我可以告诉你那些人皮的作用。”
叶归闻言反倒是恍然大悟一般，眯着眼道：“那九郎你不就是没话找话。”
怕自己不搭理他居然吓唬自己。
九郎不置可否，道：“人皮除了能伪装自己以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织皮做网。”
叶归不解，问道：“织皮做网？网什么东西？”
九郎道：“做陷阱，捉极恶。”
犹如如梦初醒一般，叶归眉头一动，以前每次被佟问放极恶撕咬的时候自己还想不明白就佟问的法力是如何捉到那么多极恶的。
现在一听真当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其他世家子弟虽然卖鬼但是没有偷学禁术，而且他们也没有机会学习，佟问资质平平，想一家独大必定是走了偏门。
忽然，叶归停住脚步，九郎转身看着他，道：“怎么了？”
用力吸了两下，叶归还是闻不清味道，刚才哭了一阵这会儿鼻子不通气。
朝九郎闻了闻，叶归个子没他高，歪头一闻正好鼻尖非本意的触碰到了他脖颈的皮肤。
“你……”
叶归几乎是贴着九郎闻味道，闻完没听他说话，便道：“有股奇怪的味道，九郎你身上鬼气收一收，我分不清哪个是你的哪个是别的。”
“……好。”
九郎收了鬼气，叶归两只手指扭扭鼻子又狠狠吸了几下鼻子才开了鬼眼往前慢慢探。
味道很难闻，很像是咸菜烂掉的味道，鬼眼视野里能看到的东西也不多，走了大概十几步，叶归一只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栓鬼绳。
“嘿嘿……嘿嘿……”
心里暗骂一声，叶归急忙朝身后大喊：“九郎快跑！”
喊完叫他愣在原地还满面笑容才想起人家现在是鬼尊，是令三界闻风丧胆的千修罗，自己担心他纯属下意识反应，见他不紧不慢反而走向自己，叶归也跟着愣在原地。
进入地底阵法后，叶归无意撩拨，但是九郎心里高兴，脸上不住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
走过去抬起手背一挥，叶归身后地面和墙壁上突出来的黑影都应声爆裂。
地下空间虽然大，但是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还是让叶归吓了一跳。
“九郎，这是什么东西？”
挥挥袖，九郎将黑影爆裂产生的白灰扇开，沉声道：“看来他没有骗你，前面这些应该就是被扒完皮丢在地下的尸体。”
九郎将叶归挡在身后慢慢蹲下去，手掌朝下一抓，一道黑影竟然跟着他站了起来。
“嘿嘿……饶命啊……嘿嘿。”
关了鬼眼，叶归上前看了一眼那黑影，问道：“你们埋伏在这里干什么？”
“好笑……嘿嘿，当然，为了吃饭，嘿嘿。”
问得多此一举，叶归伸出手拧住那黑影腰上的大耳朵，威胁道：“好好说话！你嘿个屁！”
“嘿嘿……疼，死啦，我们……说不了，嘿嘿。”
闻言，九郎没忍住轻笑，叶归叹了口气，问道：“知道怎么出去吗？”
“嘿，知道，嘿嘿……”
叶归放开手，道：“知道还不快说。”
“嘿嘿嘿，知道我们，嘿，早就出去了，嘿。”
简直要炸了，叶归听不了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这黑影也没什么用的样子，说话更是让人恼火。
九郎倒是还保持着笑容，问道：“那你们可还记得杀你们的人是谁？”
“佟问。”
这句没有嘿，回答得非常迅速，黑影连带错落在两边的双目都恨得眯起来。
叶归忙问：“他进来是打着火把，还是拿着其他东西？”
这个问题叶归方才遇到阿谁的时候就在脑子里了，现在好不容易逮住个能人语的得问清楚。
那黑影估计在地下待久了，想了半天才道：“嘿，好像，嘿嘿，是灯。”
听他这么一说，叶归与九郎相似一笑，心有灵犀一点通。
叶归点点头，九郎便将那黑影塞回地下。
桐花阵里既然是用来关押人尸的地方就必定不会让闲杂人等进入，阵法都又出入口，有可能不止一个，现在就算往回走也找不到入口。
黑影口中的“灯”不可能是其他的东西，阵法内每一处都长得一样，想出去引路的东西必定非常特殊。
锁魂盏，长明不熄，里头只要有良人一魂便可万古不灭，此刻这东西真在九郎手里。
拿出锁魂盏，九郎脸色一沉，道：“羽觞，里头的良人魂我……放了。”
叶归就知道之前九郎说什么被他吃掉都是骗自己的，此刻看他一脸歉意，反而想耍耍他。
叶归明知故问：“不是被你吃了吗？”
被他问得不好意思，九郎看着他柔声道：“别这样。”
心乱了一下，叶归听不得九郎这种语气，总觉得像自己在向娘亲撒娇一般，心里头怪怪的。
干咳两声，叶归敛了色，缓缓地道：“现在这鬼地方也没有其他人，你抽我一魂试试吧，我好歹这么多年没做过恶也算是纯良之人。”
他话还没说完，九郎便收了锁魂盏，口气不容拒绝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进去，会……”
会伤害这具肉身。
见他态度坚决，叶归只道：“那好吧，可是我要先找到雨神，他是偷偷跑下来的，如果出了什么事可就麻烦了。”
九郎敛了笑容，道：“那先找他，我方才只是去处理身后的东西，并没有做其他。”
叶归其实也没有怀疑他，道：“我信你。”
通灵阵中老色鬼和怕死鬼聊了有片刻了，见叶归进阵笑得花枝乱颤的。
看得叶归不知所云。
召唤漛尽笑，好不容易听清楚了一点声音，全是“嗯嗯嗯”的，似乎他被谁抓起来堵住了嘴，通灵阵暂时也用不了。
叶归退出来，九郎上前一步问道：“如何？”
摇摇头，叶归回想着进入地下之后的所有细节，自言自语道：“明明只有我们几个，但是这地方好像还有其他人在。”
闻言，九郎道：“可能是阎王那窝囊废。”
叶归听这话倒是想起来在和尚堂的时候九郎确实被人缠住，也疑道：“能肯定吗？”
九郎思忖一番，道：“八九不离十，就算不是他也和他脱不了干系，十八层地狱的最后一层便同此处一模一样，无尽黑暗。”
地狱叶归死了两次都没去过，但是九郎为了寻他的心上人把地府都打塌了，他的话可信度高，但是阎王紧追不舍又是为什么？
难道真的是为了报仇？
可是没有道理，一来他打不过九郎，二来天界早就和他达成协议不再与鬼尊为敌，清闲五百年没道理来招惹是非。
叶归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头绪：“九郎，我们进来之后就没有闻到其他味道，你的说法的确有道理，不过阎王没道理主动挑事。”
不光是阎王，天尊都没理由找九郎麻烦。
正在思量，一声“叶兄”从前面黑暗之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