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归去
“诶呦!佛祖显灵,皇上醒了!”太监尖细的嗓音穿透殿宇,飘过回廊,在宁静的江南园林里像巨石激起潭水一样炸裂开来。
大臣、随从、太监、宫女,无人不欢欣雀跃,无人不将吐出来一个多月的心又咽了回去。
床榻之上的乾隆缓缓睁开眼,他看到一丝微弱的光,大脑随即高速运转,像一台静止了很久的机器重新上了马达,他能感受到一根根细微的神经重新接在一起,将记忆连成了线。
他被要求躺下,有人将他推入一个大洞,他还在心里感慨这个新奇的世界。随后,他的头上被贴了很多奇怪的东西,他想看看那是什么,却被人轻柔地固定在床上,他听见有个声音问他是否有什么不适,他只觉得越来越困倦,无法回答,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继而,乾隆回忆起大雷、杨柳、钱蛟、郝淑芬、张无极……回忆起他的生活,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浮现了笑容。
“朕……”
“皇上,您醒了?”大内雷大总管躬身而立,老泪布满了脸上的沟壑。
“朕……”
“皇上,您终于醒了!”雷大总管难忍此刻内心交织的欢喜和忧伤。
“朕在何处?”乍一看到熟悉的人,乾隆便立刻明白他回家了。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填满了内心,不舍和难过,释然和平静。
“回皇上,您在您最惦念的江南,此地名南浔。”
“大雷。”
“老奴雷之唤。”雷大总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雷……”
“皇上,老奴当不起您这般称呼啊……”大总管双膝重重跪地,伏地不起。
“你当得起,起来吧。”
“嗻!”雷大总管深深地低着头,不敢让乾隆看到他的泪容。
“朕睡了多久?”
“皇上勤勉政事,是为千古明君,可老奴只愿皇上龙体康健,万寿无疆,此乃我大清之福分。皇上昏睡近两月,然老奴坚信皇上只是累了,绝无大碍。”
“你一直在朕身边吧?”
“是,寸步不离。”
“大雷,苦了你了。”
“皇上如此说,折煞老奴了。老奴日日夜夜为皇上祈祷,菩萨终听见老奴的祷告,皇上安然无恙。”雷大总管激动得上半身都扑在地上,恨不得将一颗忠心掏出来明示。
“大雷,谢谢你。”
“皇上……”从壮年到暮年,雷大总管一直跟在乾隆身边,这是他第一次听乾隆这么称呼他,对他说这么动情的话,万般辛劳只化作无声的哽咽。
“你岁数也大了,不要总惦记朕,提早找个人为你养老。”
“嗻……”
乾隆从床榻上坐起来,明显感到身体笨拙,动作缓慢了,他又成了垂垂老者,不再拥有年轻的体魄,可他的内心无比轻盈,因为拥有非凡的回忆,他再也不是孤勇者。
“皇上,您到何处去?”雷大总管见乾隆有意起身,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几不可见的用帕子抹掉鼻涕眼泪,上前搀扶乾隆。恍然间,月余提心吊胆的日子好像从未有过,皇上就像平常午睡后一般,起来活动筋骨。
“朕到镇上走走。”乾隆摆了摆手,示意雷大总管不用担心,随即踱步越过愣在原地的雷大总管,朝门口而去。
“皇上,您龙体……”
“朕无恙,为朕换身便衣,无需跟着朕。”乾隆下旨了。
“嗻……”
虽然已近傍晚,夏日的太阳仍高照不下,乾隆从行宫的后门悄悄出走,赴一场与往生的约定。
南浔古镇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宋代,明清时达到鼎盛,桑蚕业和丝织业是古镇的老产业,几乎家家户户做着买卖。一身便装的乾隆背着手在巷子里踱步,那是他每日上班的必经之路,巷子两边商铺林立,一些酒肆迎来傍晚的好生意,叫卖声不绝于耳。山河无恙,百姓平安,古镇的繁华延续千年,就是他最乐得所见的盛世。
时空的长河会席卷很多事物,但那些定格的瞬间总会周而复始,不曾间断。
远处,一块不大的地方有个戏台,唱戏的人和看戏的人都散去了,空荡的戏台静候明日的笙箫,似乎在享受一天中唯独属于自己的幽静时光,用审视的目光欣赏着来往的人。
乾隆走了过去,面对戏台而立,“老伙计,别来无恙啊。”
戏台无言,但乾隆却热泪盈眶。这座年代久远的戏台,还将承载数代人的记忆,随着时间的远去经历风雨却无惧无悔。乾隆凝视戏台,竟不知谁先开启上帝模式,知道彼此的命运了。
河水从古镇人家前流淌而过,潺潺的水声已化为古镇人耳畔的回响,不可分割于生命。行走在河边,鼻息间又闻到熟悉的水草气,这股气息总能令乾隆感到安心和舒适,他的确难离江南,他离不开的正是此地带给内心的平和。
一条乌篷船忽然闯入眼帘,乾隆干脆不走了,坐在岸边看那小船。小船上有一对老夫妻,老夫站在船头,一边摇橹一边吆喝,老妇坐在船尾默不作声,只是微笑。
“卖鱼喽!刚打上来的鱼哦!”
不宽的河道两旁,立刻围拢上一些百姓,“老人家,今天的鱼可新鲜?”
“像娃娃的屁股,像姑娘的脸蛋,鲜嫩得很哩!”
“快给我来一条!”
“我也要一条!”
“不急不急,都有都有。”老夫笑得和善。
老夫加大力度将船靠近岸边,然后将橹立于水中,稳稳停住小船。老妇喜笑颜开地将船尾的暗舱打开,鱼儿见到光,又活蹦乱跳起来。老妇拿个网抄,抄起一条鱼大致称了称斤数,便双手将鱼举起递给岸上的人。
“大娘,还是您的鱼又便宜又新鲜,明天我还来买。”
“好哦!”老妇话不多,却用慈祥的眼神目送每个买鱼人。
人们用草绳拴住鱼嘴,拎着鱼回家了,不一会儿,家家户户便会炊烟四起,古镇尽是鱼香。
老夫站直身体,拎起橹用力在岸边的石头上一撞,乌篷船慢慢漂向小河中间。老夫立于船头,乌篷船载着老妇,他载着家,伴着夕阳朝家归去。
这就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乾隆愣愣地目送小船远去,直到河道弯转,再也看不到老夫妇的身影。此刻,夕阳的余辉铺撒古镇,也点亮乾隆的心。
“青青,不知你此时可好?”乾隆坐在河边,望着河对面被金光笼罩的屋顶,自顾自说起话来。
“朕好想你……”两行热泪滚滚而落。如若上天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他会不会舍弃皇位,与心爱之人每日泛舟水上,以捕鱼为生?日子虽清贫,内心却富如巨贾。
“朕活过两次,知晓前世因,见得后世果。朕交过朋友,追过女子,不再孑身一人。朕做过百姓之君,与百姓朝夕相处,朕心甚慰。朕试过新奇事,做回自身,而与权位无半点牵扯。甚之,朕重又与你相见,你的体温永留朕的手心,闭上眼,朕依然感知你在怀中。你与朕爱过,拥有过,朕此生无憾,再无所求,可安享晚年矣。”河水有情寄相思,金光下的河水带着乾隆无尽的思念,流向远方。
一年后,云南大理。
“阿婆,您就住这间最大的屋子。”大雷满面春风地张罗着。
身后,钱龙扶着卖毛笔的阿婆走进一个房间。房间宽敞明亮,装修高档,面朝洱海,海阔天空。
“我一个老太婆,住这么漂亮的房间啊?”阿婆连连摆手,可她的心里依然住着一个小女孩,喜欢温柔和浪漫。
“阿婆,这个房间就是为您留的,喜不喜欢?”钱龙歪着头,恭敬地问。
“喜欢,喜欢……”阿婆感动得这就要抹起泪来。
“阿婆,我们就是您的孙子孙女,您该好好享享清福了。”钱龙握住阿婆苍老的手。
“好,好……”
傍晚,杨柳和雨桐从承包的农地里摘了新鲜的蓝莓回来,一人用一个小竹篓装着,两个姑娘都是素衣打扮,戴着大大的斗笠,因劳作而晒得通红的脸蛋天然无雕饰,透着由内而外的粉嫩,芳华尽现。
入得店内,杨柳一眼便看见钱龙正伏案习字,便悄悄走过去。她站在他身后,他竟毫无所知,她的长发慢慢滑向身前,正在习字的钱龙为之一震,杨柳的香吻却不给他半点反应的时间就送了上来。
两人忘情拥吻,周遭一片春花烂漫。
钱龙和大雷去年就盘下了这间新旅店,在大理的洱海边。旅店由杨柳设计,紧锣密鼓地装修后,今年开始营业了。
生意做大了,初心却不敢忘。这一年来,钱龙苦读诗书,勤习书法,习武练功,日日不懈。与之前的他相比,简直变了一个人,言谈举止、心境格局也越来越像另一个他了。大雷守住生意经,头脑越发灵活,只要是他想做的生意,几乎没有做不成的。两个人生挚友,带着自己的爱人,在苍山洱海,过上了他们梦想中的日子。
入夜,钱龙毫无困意,便一个人来到桌案前,拿起心爱的毛笔习字。他最爱在夜深人静时独处片刻,边写边与内心的另一个他对话。
回首,钱龙看见大雷挂在墙上的那句话:黑白两道,不止黑白两道。于是提笔,微笑着写下另一句:阴阳两界,莫问阴阳两界。笔落,钱龙遥望满天星斗,仿佛看到了遥远的他。
此时此刻,京城三希堂内,睡不着的乾隆仰望繁星,回忆旧人,思绪缥缈。桌上也摆着他刚刚写好的一幅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