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宗(四)
“你的话……我听不懂。”纵使尽力忍耐,她仍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显然惧怕到了极点。
延陵渺仿佛彻底变了个人,他屈膝蹲下,含了妖气的凤眸直直盯着她煞白的小脸,漆瞳幽沉,眼底戾气尽显。
似诱她入局,却已经迫不及待的鬼魅,打量着要如何了结眼前的猎物。
“你之前猜得不错,梦魇之时,你可不止是撒娇。”
他靠得极近,捏起苏南烛尖细的下颚,迫使她与之对视。
“残摩见识甚广,得知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属正常,至于我……不过是在睡梦中胡言乱语,又如何作得真?”
她不清楚延陵渺究竟听到了什么,大敌当前,总要拼死挣扎一番。
却见延陵渺薄唇勾起,哂笑道:“江湖传言,异族雍平擅长研制各种诡谲秘法,皆记载于虎皮密卷内,当中便有一言:世有奇毒,名曰栖金,温养者,需以身作斛,万毒为食,若成,则朱素系于发,服之,得长生。”
“以人为壶,以血为系,以毒为养分,融入栖金蟢之□□,便可炼制出能克制世间万毒的药蛊。”延陵渺眸色愈深,沉寂中却有滚滚暗流,“成蛊者,血流金,鬓瞳浅,气脉短,寿岁危。”
说着,他拿过矮几上的莲花烛台,其上白烛仅剩半截,融化的烛液化作点点清泪,顺着烛身徐徐往下流淌。
眼前倏而落下一圈暖光,苏南烛皱了皱眉,下一秒,手腕就被对方抓住,细风凝作利刃猝然划过,她手腕一痛,血珠随之溢出。
血色殷红,得柔和的烛光照耀,可见隐隐金沙流动。
少女眼底闪过一丝惊色,望着腕上璀璨的血珠,薄唇翕动,久久不能言。
“栖金秘术乃雍平族之隐秘,从不曾外传,神州之内知晓者寥寥,更罔论寻得材料,制人成蛊。”
“不曾想时隔多年,竟在你身上实现了。”
他语调轻缓,一字一句却有如尖锐的寒冰,包裹着汹涌杀意,将她用谎言编织的铠甲彻底击溃。
苏南烛跌靠在矮几旁,眼底滚烫,逐渐凝聚出水雾。
指甲嵌入掌心,短暂的疼痛令她寻回一丝冷静,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下心底的恐惧,反问道:“你想怎样?”
她见识过延陵渺的武功,在他面前,自己没有分毫胜算。
“找到掌握秘术之人,”延陵渺松了手,径直起身,“然后杀了。”
房内气息瞬间凝滞,貌若神邸的美人扬袖端坐,风眸微敛,眼底幽光随着羸弱的烛火一同颤动,敲打着死亡的节奏。
苏南烛心底蓦地漏掉一拍,后背冷汗涔涔。
事已至此,与其一味嘴硬否认,不如妥协求饶。
“如果我说我知道,”她咬紧下唇,频频深呼吸,试图把眼泪憋回去,“你能不能放我走?”
“便是我放你走,你也活不长。”将她的惧怕尽收眼底,延陵渺淡了神色,语气也变得比方才轻柔。
“药蛊既成,最多可活两年。观你如今状况,显然是毒素太盛,难以压制,再服毒抵消,也撑不过半载时光。退一步讲,即便你能熬过半年,知晓栖金秘术者一旦发觉你的存在,定会想方设法将你擒获,届时,你要如何自保?”
他独坐高处,居高临下睨着她,平静且笃定:“除了留在我身边,你没有任何选择。”
“倘若我一直藏在长明宗,他们……如何能找到?”苏南烛再没能忍住,眼泪仿若断线的玉珠,扑簌簌直往下落。
清泪接连坠入长袖,浸出一片深沉的泪渍。
“你时日无多,在此之前,他们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找你。况且我已经说过,再过些时日,会带你下山。”
“所以……我是诱饵?”
湿漉漉的眸子将他望着,鼻尖哭得通红,像极一只受伤的小兽。
延陵渺眸光微动,却不曾为之动容。
“这是交易。”
“我保你平安,你便替我……引他们现身。”
清楚延陵渺所言属实,自己亦无法拒绝,苏南烛扶着矮几起身,恹恹点头。
“研制药蛊的人,已经死了。”她吸了吸鼻子,神色萎靡。
“何以见得?”
“残摩炼制药蛊多年,因服食了我的清风丸而死,就在你来到忧弥谷的那一日。”
对方沉吟片刻,不置可否:“他应是只负责炼毒制蛊,却不是掌握秘术之人。”
“你如何能确定?”
“他房中可有一只通体金色的长足喜蛛?”
少女兀自陷入回忆,良久,摇摇头。
“栖金秘术中最难以复制的一环,便是毒虫栖金蟢。此虫世间仅此一只,传说其通过不断脱壳重生,可活数百年之久。栖金蟢的□□覆盖在八足之上,色泽明艳,状似沙蜜。可促进各种邪毒在人体内相融,深埋于气血和毛发之中。”
延陵渺示意她落座,继而拿过一个青瓷刻花茶盏,斟上热茶递到她面前。
那是上好的顾渚紫笋。
茶香沁人,氤氲热气温柔萦绕于鼻间,抚慰了她低落的情绪。
延陵渺放下茶盏,淡淡下了定论:“栖金蟢娇贵,需以清泉白肉喂养,以忧弥谷的条件,定然是养不成的。”
“之所以选择在忧弥谷炼蛊,皆因忧弥谷地处隐秘,不易被旁人发觉,加之四周灵药毒物丰盈,大大方便了邪毒的炼制。”
她拿起茶盏,凑到唇边细细啜饮,待延陵渺停了话,才问:“既如此,我体内的栖金从何而来?”
“栖金□□可长久保存,大可先收集好,寻个时机悄悄送去便是。”
话到此处,延陵渺放下茶盏,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我只觉得奇怪,按理说,研制药蛊的过程漫长且痛苦,残摩却不曾限制你自由,反倒最后被你给毒死,究竟是何缘故?”
“……他研毒成痴,不惜以身练蛊,又恐耗时太长,便提出与我斗毒。”
忆及从前,她腹部早已好全的伤疤似乎重新裂开,变得又痒又痛。
“他对自己太过自信,每日服食多种毒药,研毒之余还想方设法折磨我,若不是我提前察觉,特意研制与他体内毒素相冲的清风丸,怕是活不到今日。”
被残摩打断的双腿刚刚好全,她佯装行动不便,悄悄从药庐的破窗窥看到了残摩的药方,才得以解脱。
延陵渺不曾察觉她眼底的痛色,似听完故事后捧场的宾客,轻声称赞:“难怪残摩一介神医,最后会败在你的手里。”
苏南烛垂头苦笑,倏而想起了什么,颤声问:“我血中的异样……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忘了?”对方盯着平静的茶面,漫不经心,“你落水那日,是我给你包扎的额头伤口。”
所以,他早在洛京之时就已经知晓了她的秘密。
苏南烛长长叹了口气,觑见对面人神色平静,适才的凶戾仿佛过眼云烟,再寻不到痕迹。
她壮着胆子,小心试探:“你要找到那个人,当真只是为了杀他?”
闻言,延陵渺微微侧身,好整以暇道:“你觉得呢?”
“你明明说栖金秘术鲜为人知,却能将其中关窍娓娓道来;既知秘术难成,却不打算对我这个现成的药蛊加以利用;再者,你如何能肯定身怀秘术之人与那个什么……雍平异族并无干系?你如此费心杀人灭口,其中因由……怕不是那么简单。”
她壮着胆子一口气说完,小心翼翼抬眼。
延陵渺肩背放松地微微后仰,凤眸轻敛,浓密羽睫垂落,覆上一片纤长暗影,更显得面容深刻。他抬盏品茶,澄澈的茶面坠了薄薄晖光,投射到他鼻尖处,恰似玲珑青玉,清润明艳,惹人垂涎。
“荧娘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他缓缓勾起一个浅笑,落在苏南烛眼中,却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妄为。”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讪笑道:“我不过随意猜猜,你不喜欢,我不猜便是。”
无论何时,她总是最惜命的一个。
对方笑意未褪,宽大的手掌伸出,无视苏南烛惊恐的神情,轻轻抚上她头顶。
“从前,我总觉人生了无意趣,每日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日子多一日,少一日,似乎无甚区别。”
“可你不惜承受邪毒反噬的代价,也要费尽心思活下去,实在叫我难以理解。”
话到此处,他稍稍倾身,神情难得专注,似在端详琥珀瞳中倒映的朦胧小影。
“世人大多欲念加身,且贪生怕死,若以万般代价换一线生机,得往后岁月痛苦凄零,又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
活得这般痛苦,不若早早去了,或许若干年后,还能以新的面貌,活出新的人生。
苏南烛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视线:“旁人我不知道,可我被困忧弥谷多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莫说半年寿命,便是能多活一日,也是极好的。”
她踏破地狱幽冥,踩过腐肉白骨,好不容易重得自由,无论往后艰难,也要尽可能的过个够才行。
“既如此,我便成全你。”
“嗯?”
“我虽当不了你的娘亲,若是救你,或可一试。”
“说不定……在这期间,我还能找到些旁的乐趣,以充实我这无趣的人生。”
他语气郑重,若不是脸上仍挂着玩味的笑容,苏南烛都要误以为他在对自己立誓。
眼前人似乎从里到外都存在着矛盾,既狠心,却算不得薄情。
她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有些哭笑不得:“你还真是……有点变态。”
“……不会讲话就不要讲。”
延陵渺淡淡睨了她一眼:“所以这内功,你学,还是不学?”
“学。”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苏南烛正了脸色,同他保证,“虽然我根骨一般,但你的建议,我会竭尽全力试试看。”
说到做到,苏南烛不再犯懒,一大早便开始跟随延陵渺练功。
起初她顾虑颇多,总有千百个问题要问。
“你擅自教我内功,不会被你们宗主责罚吗?”
眼前人闭目静坐,耐心解释:“此内功名唤‘澄心诀’。由我独创,有回气固元,净血排浊之效,并非那些浅薄的内功心法。”
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苏南烛挪了挪身子,睁开一只眼偷偷看他。
若不外出,延陵渺大多时候都不曾簪发,只用一条青莲绸带轻轻束起,墨发松散,略有弧度,将眉眼间仅存的端正冲淡,浸染上一层迤逦的妖冶。
清风拂过,碎发撩拨着两颊,她唇瓣微张,香风倏起,将遮挡眼帘的碎发轻轻吹开。
“你身体强健,为何要练这种内功?”
“我周身经脉、穴位都与常人有别。要想研习宗门功法,需先行调整自身气息,让气血运行的速度与常人相近,才好将其融会贯通。”
“哦。”苏南烛了然,“看来根骨太过不凡,也不是件好事。”
“你我半斤八两。”延陵渺轻哼,挖苦道,“百年来,栖金药蛊一直都只是个传说,如今竟被你炼成,当真是万里挑一。”
“我谢谢你。”苏南烛咬牙切齿,狠狠剜了他一眼。
对方仍旧阖目,嘴角笑意却愈深。